凌士彬
不管岁月怎么沧桑巨变,故乡生活的点滴都会浓缩成一个个表象,成为我们每个人心中永恒的符号,就像曾经定义的坐标,印在那里,抹不掉,乱不了,即使梦游,也走不丢。它是散落在乡间里的人事情理,就像是镌刻在肌肤上的文身,抑或是生长在细胞里的基因。你的生相步态,你的情感思绪,你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的多寡丰简,都是你故乡大坐标里最鲜活的函数图像。
日前回了一趟家乡,我的工作地点离它不远。只是因为俗务缠身,常常不能回去走走看看。偶尔回家,也就有回归故里的感觉。汽车在狭窄的村村通公路上局促前行,走一段,停下来会车,再走一段,再停下来。虽然没有泥泞和坎坷,但是这种断断续续的感觉,与40年前上学时没有多大差异。上世纪70年代,我读的初中就在乡镇里,离家也有七八里路,走的就是这条乡间小道。起早贪黑,紧走慢赶,追逐嬉戏,是我们清晰的记忆。蜿蜒的羊肠小道,记载着少年的顽皮和青涩。如果是晴天,可能有拖拉机突突而来,那是男孩子最兴奋的时刻,身手敏捷的,能从侧面扒上车厢,有上甘岭上偷袭占领敌人山头的感觉。面对笨手笨脚的同伴,那居高临下的笑脸,洋溢着“山高我为峰”的自豪。因为是土路,车速一般不快,如果遇到一个善良的拖拉机手,他会有意无意放慢速度,好让早出晚归的少年早点回家,割草,喂猪,放鹅。记忆深刻的还是冬天,5点多钟即被唤醒,十三四岁的少年,需要多大的毅力,一是为了母亲的期望,一是因了懵懂向好的心。洗洗涮涮,简单吃了几口早饭,即是呼朋唤友,结伴出行。因为天还没有亮,有几个女生还是需要保护的,村口路边,走一路,等一路,会聚一路,队伍越来越大,声音和天也就越来越亮。其中有一截路,傍着一条枯河,寒风呼啸,我们就缩着脑袋,踏进了河床,小心踩着冰面,互相牵着衣袖,总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这条路,串起儿时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像一条X轴,一直连接到家乡的一草一木。
村口不远,有一口水塘,好大好深,一般人都不敢下去。汽车就停在它的旁边,感觉塘没有原来的大了,好像也变浅了。住在路边的邻居说,你们那时的塘早已不在了,现在的塘是在原先位置上,几年前用推土机新推的,为便于灌溉,比原来的塘要窄,要浅。塘里的水清冽见底,但不见水草,也没有 “四面竹树环合”,此岸彼岸都能见到新土,完全没有历史的深邃厚重感。记得当年,塘埂边是翠绿的青草,近岸是连绵的菖蒲,水面上飘摇着几片水菱,有几丛莲藕,撑着荷伞,随风高低摇曳,珊珊可人。夏天中午,家长在家午休,因为我们水性好,荷塘就是我们的天下。不是游泳,我们那里叫冒澡——一个猛子扎下去,就从对岸的水面冒了出来。冒澡其实也是由头,主要目的是乘着大人睡着了,溜到荷塘,偷踩脆嫩的 “花浆藕”。踩藕也是技术活,先顺着藕毫,找准藕的位置,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少说也有两三分钟,手脚并用,踩下去,抠下去,钻下去,探下去。大多情况下,需要三至五个猛子,一截鲜嫩的未成年白藕就会被抠出水面。那感觉,简直就像盛夏捡到一篮西瓜,解渴解馋。正长身体的岁月,生瓜梨枣,逮到就“扫” (吃)。所以,香瓜西瓜,花生山芋,遇到什么就吃什么,是我辈 “野蛮”少年的嬉戏样态。也许那时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公塘野田,你家我家,都是“自然”之家,也没有哪家因为我们偷摘了桃和梨,瓜和枣,而泼妇骂街,大吵大闹。田园的开放,最适合青春的生长,拔节的岁月里,需要随性的雨露和宽容的阳光。甚至当年被老师批为 “朽木不可雕也”的顽皮少年,许多人在城里都有自己的家业和事业,功成名就,荣耀故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冬的凋零没有让小路凋敝,今春的浅草还没有茂盛,去年的衰草依然没脚。少年记忆中的阡陌依稀存在心灵的D盘,走在路上仿佛走在心间。一条水渠春水潺湲,叮咚有声。那是我春寒料峭的早晨,迎着迷蒙的晨曦,趟着彻骨的春水,起钓泥鳅后收获的喜悦。在流水里淘洗着泥鳅,泥鳅就会逆水兴奋,活蹦乱跳。胖嘟嘟的泥鳅,绝不是激素催生下的丰收,而是不辞辛苦,从大自然里领回的馈赠,纯粹,本真。即使有时只能收获三五十来条,也是一盘无价的美味。还有 “骚球”垂钓下的黄鳝呢,没有钩,活生生就把贪婪的鳝鱼起上来。黄鳝是泥鳅的“表哥”,想起泥鳅,必然记起黄鳝——滑滑溜溜,是它们表兄弟的共同特征。就像春钓泥鳅夏钓鳝,后先相接的滑溜兄弟,丰富着我们那贫瘠的乡村生活。最近,在手机上看了许多乡村垂钓或捕捉黄鳝的短视频,甄别,诱捕,上货,熟悉亲切。我们那时读书,不讲综合社会实践活动,也没有学分要求,但乡村生活的点滴就是最鲜活的生活实践,一篓子野味,就是社会实践活动的实证材料。那么富有情境和质感,生物教师无论怎么解说鳝鱼和泥鳅的滑腻,都不如亲自捕捉来得真切,记得深刻。
也是在这条水渠,生擒一只野鸭,你们信不信?那年好像也是读初中的光景,冬天傍晚,我在冲底水田里下钓,晚霞灿烂,洒满西天,几朵流云悠然地在空中飘着。如画的背景下,掠过了一只孤单的野鸭。本是完成任务后的悠闲,端坐在田埂的衰草上发呆,竟然发现野鸭落在了几百米开外的水渠里。于是“钓鸭”的野心顿时雄起——莫非也能捕获飞禽野味?野生动物都是很警觉灵敏的,刚从空中飞来的野鸭,不要说你去徒手逮它,就是你想靠近它,都是万难。怎么办,人是“机智”的,甚至是“狡猾”的——我一直以这种“机智”自豪着,在策略和方法上会迂回曲折,从侧面进攻。侧面也不能强攻,要智取。于是我利用水渠两岸上高下低的地势,从高的一边,利用渠埂遮蔽,悄悄匍匐着接近野鸭。我发现,野鸭的反应灵敏度和我们人类差不多,三两秒时间要完成起飞动作,它绝对做不到。当我估计接近野鸭所在的水段时,突然站起来,冲上前去,它一下吓得慌了神,不是立即起飞,而是向水渠里扎猛子。你想,在小渠浅水里,扎猛子逃跑,不是自欺欺人吗?就这样,五分钟前还在天上飞翔的野鸭子,被一个霸道的少年在一条水渠里生擒了。以我当时那馋相,野鸭子一定会一命呜呼,但老爸见多识广,心慈手软,说失群的野鸭多是幼崽,一定是长途跋涉时掉了队,就像你,放学了不回家,我是忧心如焚,提心吊胆的。为了它们能够幸福团聚,放了吧。等我放学归来准备享用美味时,那野鸭也许正翱翔于蓝天,向着爪哇岛方向飘然飞去了。散文般飞来,小说般被擒,诗一般飞走。中间是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但愿它不入如我虎穴,能够善终。或者遇到我父般慈悲的邻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对,是立地成仁。
不知少年时期的顽劣是不是有破坏野生动植物的嫌疑,但那时的艰苦岁月里就是这样,在缺衣少食的寒酸日子里,有吃不饿是基本的王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高尚的精神必定有充实丰裕的物质做保障。幸运的是,我那左邻右舍,如我爸般善良宽厚,没有说教言传,不计较,不苛求,潜移默化着我们,改变着我们的懵懂和愚劣。难得的故乡,难得的乡亲,难得的乡风民约。据百度百科,“乡”和“飨”原本是一字,像两个人相向对坐、共食一簋的情状。多么和谐、温馨!以此作为基层的行政区划,最恰当不过。所以 《管子》说:“天下者,国之本也;国者,乡之本也;乡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今天能够驱车而来的我们,以及途中所遇熙来攘往的自驾,正是从贫瘠的土地、真诚的乡邻、友善的生活里走出来的,秉持着 “故乡之本”的下一辈。如果说故乡是“自变量”的话,那么她的乡民和游子就是“因变量”, 你我“食有鱼”“出有车”的幸福生活,也许就是新时代故乡坐标里生成的最美好的生活图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