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他从小就过两个生日,一个是八月底,另一个是九月中。到他大到懂得提问,妈妈笑着说:“暑假里不方便请同学吃蛋糕呀,八月是和爸妈的生日,九月是和同学的生日。”
又过一两年,这答案变成:“一个是阳历生日,一个是阴历生日。”到他发现阴历生日不能每年都在同样的日子,妈妈又改了版本:“处女座不好,洁癖、龟毛——你不想当狮子座吗?多霸气。”
不知道几时起,他知道了答案:为了让他早一年上学,爸妈想办法改了他的出生日期。他们说:“凡事赶早不赶晚,宁抢一秒,不等三分。早上学早就业,连娶媳妇抱孙子都比人家早。”
但有些事,注定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他向来是全班最矮的那个,每年达标运动会都是噩梦,标准年年提高,他费尽全力,总离及格有一线之遥——就像他的生日,离9月1日也只差不到20天。学习成绩一直掉车尾,听老师讲课总是云里雾里,一放学就去补习班,在车上吃晚饭,补习班下课后都很晚了,他经常抱着书包就在爸妈车上呼呼大睡。睡眠不足影响身高,他长得又矮又瘦,有一年医生直接判了营养不良,吓得他爸妈拖着他就去看儿童发展科。幸好他到底长到了1.75米,才没成为全家人的遗憾。
他开玩笑:“我改出生证赚回来的一年时间,都花在了去补习班的路上。”
那时,爸妈经常吵架:“没事儿改什么出生证,这不是拔苗助长吗?违背自然规律!”现在这么清醒,到底当初是谁出的这个主意?两个人都不承认是自己。
跌跌撞撞到了高中,家里想办法送他去了本城最好的学校,他成绩不好不坏,老师下的结论是:发挥正常,就是普通一本,985可以考虑冲一下。
爸妈可不这么想,拍着他的肩膀:“清北人师,你选哪个?”可这是他想选就能选的吗?
爸妈给他安排的捷径是:自主招生。先神通广大,在国家级别刊物上发表了两篇论文:“……当然不是我写的,我都看不懂,但我同学也这么干。”再请学校为他出了一份非常漂亮的成绩单,很简单,排名除个2或者3就是。他的近亲里有位牛人,特地在新著里加上他的名字,又为他写了推荐函,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那推荐函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阵清楚又一阵迷糊:那是我吗?
获得名校“自主招生入选资格”的时候,他松了一大口气,他可以比其他同学少考二三十分了。勤奋的所有敌人里,心猿意马最难抵擋。最背水一战的临考前夕,他却忍不住隔一会儿就刷一下手机,他一边自责一边安慰自己:反正,名校已经十拿九稳。
九稳?还有一不稳呢。高考第一科,他下笔就不顺——会不会直接就用掉那二三十分?越惊慌越答不出来,铃响的时候,他脑海一片空白。心态垮得像扑倒的积木,后面几科全军覆没。所有准备都是白做的,他的分数完全够不上自主招生的门槛。
捷径的尽头,雾气散去,他看见了“此路不通”的路牌——是安心读一所双非的普通二本,还是狠狠心去复读?他想哀号:人家还小,人家还是未成年,人家不想决策——但人生的结,岂是卖个萌就能解开的。
何以至此?他不懂。我说:我也不懂。
但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年知道我在学开车,教我金科玉律:摆你面前的如果有两条路,一条缓慢行驶的大路,一条畅通无阻的小路,那么——选大路。
我大惊:为什么?难道不应该走少有人走的道路吗?
他说:很简单。大路是不会真正被堵死的,不管出了什么事,会有交警来指挥、会有各种措施保证主干道的顺畅。但小路一旦发生交通事故,有车追尾,临时路障,就可能毫不客气地直接堵死。你叫天不应叫地不语,只能在凝固的车流里看夕阳。
我的朋友不是哲学家,我却从中听出了隐喻:生活本身亦是如此。大路朝天,万车奔腾,要按部就班,就是一生望人项背,肺里全是人家排出来的污气;要越众而出,必需十足的马力、眼疾手快、高超的技巧,又实在困难。这时候,如果看到旁边有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很少有人能抗拒这诱惑。尤其是,多的是人在这小路上捷足先登,他们在终点笑得很开心。为什么你不能是这些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小路的规则说变就变,也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也许就在你上路的第一个瞬间,它的交通中断了。你还前途未卜,就已然没有退路了。
人为何要走捷径?无非一是急功近利;二是好吃懒做。而任何事想要成功,也不过两条:一是承认道路漫漫且修远,不可一步登天;二是有下笨工夫的决心和实践。
想减肥?别指望21天瘦一圈,你非得一口一口少吃、一点一点多运动。
想考托福?别相信“轻松学习”的广告宣传,那都是智商税,你就得一个单词一个音标地过关。
我对他说:人到中年,我渐渐发现,所有我绕过的弯道,所有我偷过的懒,都不曾消失,它们只是默默地存在时间银行里,计本算利,然后自自然然出现,让我一夜交清欠债、利息、滞纳金和许多许多……
捷径是更漫长的道路,这是每个成年人都懂得的事,但愿你不必吃很多苦就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