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培
北京市百货大楼请炳森先生书写牌匾,后为表谢意,店方奉送润笔费200元。炳森先生坚辞不受,曰:“人流如潮的百货大楼如此厚爱,使自己的书法作品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欣赏、品评,我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钱呢?”
著名书法家刘炳森先生(1937—2005),生前担任多届全国政协委员、常委及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笔者因一长辈亲戚与其系高中、大学同学,因而得以结识,多次登门采写若干小文,先后刊登于《北京晚报》《中国工商报》《中国红十字报》《博爱》等报刊。现将其生前一些琐事,追忆成篇。
一
炳森先生书法作品特色显著,堪称大家——隶书飘逸潇洒、清秀俊俏,楷书遒劲饱满、敦厚庄重。最早与舒(舒同)体一起,作为新式字体,列入字库。“刘体”书法制作牌匾美观大气,极受商家店铺及世人钟爱,大街小巷难以计数,以致有“京城无处不炳森”之说。一次与笔者交谈,炳森先生不无感慨:“我有求必应,写得太滥了。但人家登门来求,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
炳森先生籍贯天津市武清县(现已改为区),他自幼酷爱书法,在小学老师的启蒙指导下,每日坚持练习。有时用纸笔;有时就地取材,用树枝在地上练,可谓“见缝插针”“争分夺秒”。被十里八村称为“小秀才”的他,过春节时,很是忙碌——乡亲们纷纷登门,请他书写春联。一时门庭若市,热闹十分。
炳森先生研习书法,狠下功夫,勤学苦练,有时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文革”中一度在干校劳动,白日无暇顾及。夜里休息时躺在床上,他在被窝里还用手指在肚皮上练习,一笔一画,认真揣摩,乐而不疲。
“文革”期间,炳森先生供职于故宫博物院,初时只一人居住京城。后妻子因家庭成分挨整患病,拖儿带女从天津郊区投奔进京。一家五口全仗炳森先生区区五十多元工资,且只有一人的粮票,故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一日,炳森先生到中国美术馆观展,出馆后,坐在马路边静等熟人或同学。为何?手中无二分钱存车费,取不出自行车!好在他的熟人们经常光顾此座艺术殿堂,过了片刻时辰,方才解除困境骑车归家。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书法艺术得到空前发展,中日书法界之间的往来也日见频繁广泛。为了与日本同道交流便利自然,炳森先生四十七岁时自费上了日语补习班。满满当当一教室人,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面孔,只有炳森先生“木秀于林” “鹤立鸡群”;他不顾繁忙劳累,咬牙坚持了一年,终于有所收获,能操熟练日语在多种场合与一衣带水的同行们直接交流了。
1987年秋天,炳森先生随中国书画代表团赴美造访。途中,阴差阳错,在飞机上当了一路拗口的翻译。
当时,代表团英语翻译正在大洋彼岸恭候,致使书画家们与空姐及同机乘客交流成了一道难题。会说日语的炳森先生发现一位日本乘客会说英语,便与其组成“最佳搭档”——炳森先生将汉语译成日语,日本乘客译成英语;日本乘客将英语译成日语,炳森先生再将日语译成汉语……如此这般,经过汉语—日语—英语、英语—日语—汉语的双重翻译过程,书画家们与空姐及机上其他乘客的交流,畅通无阻。
1989年,炳森先生到西欧讲授书道。因场上无人通晓汉语,故操熟练日语,由一日本听众(乃书法爱好者)译为英语。该人虽然辛苦,但颇觉合算——不仅“近水楼台”先得精髓,通过一番口译,又加深了理解;实为一劳数得,皆大欢喜。
二
炳森先生外出,随身总带着自己的心爱工具毛笔,以备不时之需。为防干涸或凝固,其自有“妙法”——用塑料布包裹住笔头,这样持久柔软,不会干硬,随时可以使用。办法虽原始,但效果极佳。
“文革”刚一落幕,北京市百货大楼敢为天下先,一扫“印刷体”一统天下之风,悬挂起令人耳目一新的殿堂字号——书法牌匾。字体乃颜体,敦厚丰满,极富美感。题写者,正是时已名声鹊起的炳森先生。为表谢意,店方奉送润笔费200元。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绝对称得上是一笔“巨款”。
炳森先生坚辞不受,曰:“人流如潮的百货大楼如此厚爱,使自己的书法作品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欣赏、品评,我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钱呢?”
炳森先生有一大学同学,乃美术教师,先后任教于朝阳区多所中学,也曾授业于初中时代的笔者。其对炳森先生有一事耿耿于怀:“董寿平先生前辈大家,赠炳森一幅书法,落款为‘炳森学弟云云。炳森竟然悬挂出来,岂有此理?”忿忿不平,溢于言表。炳森先生为此曾向笔者解释:“初时我也大惑不解、诚惶诚恐,晚生岂能与师长称兄道弟?后求教于启功先生,先生言辞严厉:‘你搞书法,应有大学问,怎么连这都不懂?弟虽有弟兄、兄弟、小弟之意,但也可作弟子、徒弟之解。董先生谦逊大度、礼贤下士,固是美德;然而你可以执弟子之礼,对先生恭敬有加啊!悬挂于厅堂有何不可?我这才心安理得。”笔者曾在一次师生相聚中,向美术教师面叙此事,使其冰释前嫌。恰半月后,美术教师病故,未将此一误解带去天堂。
一日,炳森先生路过朝阳门外大街呼家楼,见一家商店题匾落款是自己的名字,便推门而进。
“请问,你们店名谁写的?”
“刘炳森。”
“刘炳森没写过这字。”
“您怎么知道?”
“我就是刘炳森。”
某夜,炳森先生“打的”回家。的哥问:“您认识刘炳森吗?”
“认识。”
“他的字真好,我特喜欢。”
到了家门口,炳森先生付过车款,邀其上楼:“我送你一幅字吧!”
的哥喜出望外:“我见过您的照片,在报纸上。刚才我就觉得您像。字我收下,车钱退给您。”
“不,车钱你照收。咱们交个朋友。”
一年秋日,炳森先生携家人到香山观赏红叶,见公园门前有出售字画者。一人想要隶书,卖者问:“您是要王遐举味儿的还要刘炳森味儿的?”
炳森先生不由暗笑:“我怎么成味儿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车一族尚属风毛麟角。一天傍晚,炳森先生同夫人一道,骑自行车从东直门外春秀路自家住处到朝阳区将台乡西八间房村(该村已不存,现兴建为京密路绿化带及蓝色家园住宅区、中国民航管理干部学院、新世界商厦等),去一同学家串门。笔者问:“您怎么不买一辆车,多方便啊!您看某某先生(亦为书画名家)不就买了吗?”炳森先生回答:“我有条件买车,但不能买,如开会或有活动,一结束,某某便置他人而不顾,驾车扬长而去。我做不到啊!我得先送老先生们,然后再送同辈人,晚辈自然就不用送了。等送完该送的人后,甭说坐公交车,走着我都到家了。”
有一同学之子成亲,炳森先生夫妇登门祝贺。除备礼金,还赠书法一幅:“振翮高翔。”殷切厚望,长者风范;下款题为“二贤姪新婚大喜”。用“姪”而不用“侄”,用心良苦:自己乃男方亲友,对女方尊重有加,有礼有节也。素养之深,底蕴之厚,可見一斑。
一代佛学大家、诗词泰斗赵朴初先生仙逝后,炳森先生前往赵府(西城区石碑胡同六号,现辟为国家大剧院)吊唁,所送挽联上书四字:“佛塑金身。”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著名京味作家、素有“十岁神童,二十才子”之称的刘绍棠先生初患中风顽疾。幸得救治及时,又赖医生医术高明,转危为安,绍棠先生仍能挥笔创作。欣慰之余,特在厅堂高挂炳森先生馈赠隶书佳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