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刀三
一
无明感觉很压抑,他想看看清朗的月亮。
无名抬,树影婆娑,月色朦胧。
他挽起最后一朵枪花,一枪头扎在树杆上,树叶哗哗地往下落。
这是七月时节,离秋还远,树叶生长茂盛,本不该往下乱落,但是这一枪,分明贯穿了全部力量,无明的怨怒全都泼洒在这杆枪上了。
无明站在漫天飞舞的树叶之中,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像只鸡。
落下来的不只是树叶,还有细碎的红花,树叶很多,绿一片,花也很多,红一片,最后是一张残碎的纸,飘到无明脚前。无明的身体忽然抽了一下,他慢慢弯腰,把纸捡起来。这是一张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传单,明黄色,薄薄的,像极了祭祀亡者的纸钱。无明是熟悉这种传单的,半个月前,学校、厂矿、政府大院,还有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这种传单,数不清的学生、工人、无业游民,被这些传单所覆盖,像潜流似的涌动起来,声势骇人。
无明想,但愿这是最后的一张传单,它孤零零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但它却久久没有寻找到,于是露出一丝对于尘世的绝望。无明含着同情和无奈的目光,忍不住看了它一眼。他首先看见一串数字,上面写着“2048”的字样。无明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他无心再往纸上看。
他将那张纸平摊在手掌上,猛地发力,纸猝然震碎了。
消弭于无形,难道不正是这张纸最合理的归宿?
无明看见纸的碎裂,就好像看见他妻子的脸庞碎裂了一样。他和妻子结婚才两年,两年前,妻子的脸比盛开的牡丹还美丽,还娇艳,那时候,她刚刚从北大毕业并留校任教。无明跟她第一次不期而遇的时候,她看上去青涩、单纯,而无明已经是京畿卫戍部队出名的枪械教官了。那次邂逅,世面很乱,两堵人墙互不相让,而他们两人恰恰各自代表了各自的阵营,但想不到几年后他俩却结合在了一起,那应该是2046年,那天,无明特地向京畿卫戍部队的首长告了假,携未婚妻回中都老家完婚。但是,他们的幸福仅仅维持了两年零七天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月前,六月,妻子在大游行中被一发散弹毁了容。
那天中午,无明陪同妻子到岳庙避暑,路上碰到他妻子的一个女学生,叫锦儿,于是他们三人结伴同往,到了寺庙,他们先坐在讲经殿歇息,开始本来谈些天气景色、太上老君一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倒甚是惬意,后来妻子和锦儿不知怎么就扯到串联上来,无明不好插嘴,便借故出去溜达。
他沿着曲廊一路走去,转过几个假山,忽然听见东边角上,有喝彩的声音。无明透过一堵断墙朝里张望,却见一群泼皮,围成偌大圈子,正观看一个胖大和尚耍禅杖。那和尚比普通人高出两个头,浓眉大眼,肌腱十分发达,一根禅杖飕飕飕,抡得直冒冷气。众泼皮不停声地拍手叫好。
无明看胖大和尚演练到精彩的当口,也忍不住拍手赞一声,好!
胖大和尚放下手头家伙,喝问来者何人。众泼皮探过头,一眼瞥见来人静静地站在断墙边上,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便都吓得咋出舌头,纷纷对那胖大和尚说道:
“我的爷,那位官人莫不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
林冲并不答话,只笑吟吟双手一拱,唱了声诺。
那胖大和尚将禅杖就脚下重重一顿,喊道,原来是林教头,俺鲁智深当初做提辖的时候,还跟令尊大人有过些交情呢,何不进来叙叙。林冲一听眼前这胖大和尚就是三拳打死郑屠的鲁达,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脚下一搭力,飞身跃进场子,跟鲁智深并肩而立。
两位英雄互道了仰慕之情,询问了些近况,后来又提及各自的武艺家数,说到绝活处,无不击节赞叹,于是难免生出些英雄落寞的话来。二位大感相见恨晚,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正午。林冲正要告辞,忽见一个女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众人正待喝问,林冲眼尖,原来是锦儿。锦儿说,官人,你好闲啊,那边厢娘子正与人争吵呢。林冲腾身而起,鲁智深和众泼皮要想跟随,被林冲按住。
林冲三两脚赶到岳庙,见妻子正与一带头将官争吵,便不由怔了一怔。在他一怔之时,妻子居然跃上高台,振臂一挥,千百张传单哗啦啦漫天乱飞,天空立即染成了一片明黄色。那带头将官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枪,对准林冲妻子……
林冲大呼不可,赶紧上前,可惜晚了一步,但见火光一闪,接著一声闷响,妻子应声倒地。
这时林冲已冲到那带头将官身后,一腔悲愤堵在胸口,他扳转带头将官肩膀,扬起铁样的拳头,就要朝他面门上砸。
带头将官看着面门上方的拳头,大声喝道:“无明,你疯了?”
无明吃了一惊。怎么?你是叫我吗?谁是无明?我是谁?他将拳头缓缓垂下,因为面前这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顶头上司高俅过继的儿子,在卫戍部队做个不大不小的将官,由于做老子的官大伞大,因此养成心狠手辣,呈狠斗勇的德性,博得个“高衙内”的称号。
人潮越来越愤怒,有人高喊警察开枪了,警察杀人了。
无明跳上高台,抱起妻子的头,妻子奄奄一息。看那张脸时,早已血肉翻转,牙床外暴,哪里还认得出本来的样子,无明轻轻抚摸着这张脸,但再也感觉不到一星点那曾经像牡丹一样的娇艳。
无明呆住了,他木然地想,原来,美在暴力面前竟如此弱不禁风。
二
半个月过去了,风潮早已平息,无明的妻子却再也不肯跟外界有任何接触,几个学生来看她,都被挡了。锦儿来看她,也被挡了。她不仅怕见人,连光也怕见,终日把自己反锁进卧室。
无明心情烦闷,无处诉说,半个月来,陪伴他的就只有那杆冷灰色的枪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徒步到小区对面的山坡耍一趟枪法。以前,他为自己这套枪法自豪过,虽然早就用上了热兵器,但这枪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玩丢了。卫戍部队的枪械训练,这套枪法还被选为必修。而现在,与其说无明是练枪,不如说是发泄。
月色一直清朗,但无明看不出月色清朗,他只注意到他的枪。在枪头上,隐隐镌刻着一个篆体的“林”字,可无明不姓林,姓张。
现在,张无明从树干上拗出枪,打算回去探看妻子睡了没有。
无明走在街上,昏暗的路灯,照得街区很宁静。
街区对面,斜斜地颠过来一个人。
无明认得这人是老友陆谦,在卫戍部队做军政秘书,陆谦在离无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怀着无比同情的心情,垂手站立,好一阵,才叹出一口气,隔一会儿,他说话了。
陆谦说:“无明,喝两盅。”
张无明确实很久没有喝酒了,尤其很久没有跟陆谦喝酒了。自从全国学生搞起了串联,京畿卫戍部队每一名官兵的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
他们来到樊楼,点几样小菜,筛几碗好酒,慢慢对酌。
陆谦瞧无明郁郁寡欢,说:“世道本就如此,老哥何苦来着。”
无明叹气道:“想我一身好武艺,却落在奸人帐下讨日子。”
陆谦知道无明愤恨高衙内,但又奈何不了高衙内,奈何不了高衙内是因为他爹老子宠他惯他的缘故,所以陆谦想,无明迁怒于高俅,说几句气话,也是在所难免。但陆谦却并不接话,只管将酒一杯接一杯灌过去。无明渐渐有些醉意,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去了。
无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妻子依然风华绝代,她的脸庞依然艳若牡丹,但突然,那张脸被一张黑布蒙住,脸便在黑布底下涌来涌去,同时发出凄惨的声音——“相公救我,相公救我”,林冲就近靠在妻子当门,他伸手想去揭那张黑布,但黑布好像粘在妻子脸上似的,怎么也揭不下来。
这时,一只肥胖的手越过林冲的手背,笑嘻嘻地伸过来,腕子一抖,轻松地将黑布掀开,黑布底下,立即露出一张破碎不堪的脸。林冲惊得浑身是汗,他回头看时,却是高衙内站在身后。高衙内一掌将林冲推开,怂货,滚开!嘴里边只顾呼叫娘子娘子,满脸陶醉。
无明伏在桌上,感觉猛然间被人推了一下,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却没看见陆谦的身影,倒看见锦儿的一只手揪住自己领口,使劲地摇。无明阒然一惊,站起,忙问是怎么回事。
锦儿说了句话,把无明吓出一身冷汗。
她说:“老师她、她被绑架了。”
原来锦儿上次陪老师到岳庙避暑,老师不幸毁容,便觉得是自己没有护好,内心常常感到愧疚自责,半个月来,她一直想陪伴在老师身边,虽然没有如愿,但还是隔三岔五送些水果来。今晚她又来探望老师,刚走到楼下,忽见楼道转角处,几个彪形大汉扛着个黑布袋,在暗中晃了几晃。锦儿心生疑窦,便尾随而去。
一路撵到一个四合院,黑布袋被掼在地上,从里边冒出一张脸来,锦儿一看,赫然一张破碎的面孔,不正是自己的老师是谁?
锦儿不敢打草惊蛇,便到处寻找无明,不想无明居然一个人在樊楼醉酒。
无明不待锦儿说完,早已心急火燎,拔腿就走,刚走几步,只觉得脑袋胀痛欲裂,才知道酒中下了药,无明大呼陆谦,却哪里还有陆谦的影儿的,只见一个服务生靠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先生,你还没付账呢。无明气得破口大骂。
无明顾不得头疼,与锦儿跑到四合院,四下细看,原来正是陆谦的家。
无明隐隐听见二楼上,有女子呼救的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妻子。
无明大喝一声,扑到二楼,横一脚,将大门踢了个粉碎。果然看见妻子被绑在一个大橱柜旁。在她左右两边,分别站的是陆谦和高衙内。陆谦和高衙内手提皮鞭,向无明兜头就打,无明闪身躲过,不料他两个使的却是以进为退的招,见无明闪身,发一声喊,翻窗而去了。
无明不及追赶,转身帮妻子松绑,询问缘由。
他妻子述完被绑经过,末了说:“他们逼我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
无明不解:“签什么字?画什么押?”
他妻子道:“全都是串联组织者名单,而第一个,却是你。”
“你签了没?”无明焦急,问:“怎么会有我?”
他妻子道:“我不签,他们就用皮鞭抽我。”
无明追问:“你究竟签了没有?”
他妻子流泪:“你不是串联组织者,我怎会签!”
无明松了口气,默默寻思,这高衙内也忒心毒了,毁我妻子不说,这回却又设下毒计陷害于我,我与他素无冤仇,他如何便生了害我的心思。泪光中,他妻子眼神哀怨。
无明见妻子遍体鳞伤,悲愤填膺,钢牙咬碎往肚子咽。
三
高衙内与陆谦逃走后,陆谦料定无明决不肯罢休,不敢回去,一连数日,便在高衙内家里同住。
那高衙内毒计落空,十分气恼,再加上跳窗时,闪了腰脉,更是恼上加恼。这人有个习惯,遇事时喜好把枪拽出来,狠狠擦拭。这天晚上,他擦拭完毕,将枪随手一扔,不想桌上伸着个尖嘴茶壶,将那扳机努了一下,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高衙内肩膀吃了一颗椒盐子儿,立即鲜血如注。
陆谦看高衙内倒在地上杀猪般嚎叫,忽然又生出一计,俯身将此计说与高衙内听了,高衙内忍痛叫好。
却说高俅与他这宝贝干儿子本住在相邻两座别墅,前后不过百来米,这边枪走火时,他正在翻阅游行组织者名单,听到枪响,匆匆赶过来查看。却见高衙内倒在血泊中痛极呼叫,活像被拦腰掐断的蚯蚓,满地打滚,陆谦扭着他胳膊,强替他包扎敷药。
陆谦道:“太尉,小衙内他寻短见。”
高俅好不心痛:“却是为何?”
陆谦道:“都怪那林冲,三番五次想害死小衙内。”
那陆谦何等奸猾,知道高俅心疼干儿子,就覷着高俅脸色,将高衙内在岳庙如何击伤林冲妻子,林冲如何愤慨的事说了,接下来,便是林冲如何拳打小衙内,又如何处心积虑追杀小衙内,给他说了个遍地开花,高俅听完,气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高俅道:“林冲你个畜生,公报私仇,真是反了。”
陆谦道:“不除掉这厮,小衙内这性命,也怕轮不着这厮动手,倒是自己先解决了自己。”
高俅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陆谦便将刚才想好的计策,又说一遍与高俅听,高俅想也不想,只道声“与其枉送了我儿性命,不如先收了这畜生”。
自从发生了这许多变故,林冲的刺激太大,于是他告了一个月假,天天与鲁智深吃酒。鲁智深扛着一根禅杖,两次三番要找高衙内算账,都被林冲窝着一口气挡了。后来鲁智深寻思,替这林兄弟出头,也不过是替得他出口鸟气而已,这林兄弟顾虑的只怕是饭钵事情,倒是看他究竟忍得了几时。久了,就不再提算账的事,只陪吃酒。
一天,他二人相约到樊楼吃酒,吃完酒,在街上闲步散心,行到阅武坊巷口,眼球立即被路旁一个大汉赚去。那大汉穿一身旧战袍,头戴抓角头巾,怀里抱一口宝刀,口中念叨:“可惜!可惜!”
林冲和鲁智深立定,都问:“这位哥儿,你念叨个啥呢?”
那大汉道:“偌大一个京都,竟没一个识货的主。”
林冲这才见他怀中那口刀的柄上,插着个草标儿,原来是卖刀的。于是跨前一步,飕的抽出刀,但觉寒气逼人,确实是口好刀。林冲好生喜爱。那大汉趁机说,刀是绝不想卖的,只是家道没落,逼着换些钱使,没办法才做这丢死先人的事来,看你这官人像是个行家,珍珠卖与识货人,便宜些,三千贯换做一千,愿拿去拿去,不愿拿,走人。
林冲大喜,只是手上并无现银,便与鲁智深告辞,邀了那大汉去家中取钱。
第二天,有两个承局在门外喊道:“林教头,太尉均旨,说你买了口好刀,想借看借看。”
林冲刚刚起床,听到外边叫门,暗骂定是哪个管闲事的报与高俅知了,高俅本是个贪婪之辈,多半想索要这宝刀来着。开门一看,门前立着两个承局,却并不认识,只道是新近才来的。
林冲抱了刀,随两个承局来到相府,进入前厅。林冲站住,两个承局说太尉在后堂等候着呢,林冲就随他们转过屏风,进入后堂,但还是不见高俅影子。林冲又站住了,两个承局说,后堂还没到呢,于是又走。过了两三重门,两个承局忽然加快步子,踅进一道侧门,倏地不见了。
林冲紧赶几步,也进了那道侧门,门内是个小厅,厅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张凳子,几张桌子,桌子上规矩摆着些卷宗。林冲心念一转,猛然醒悟,抬头看时,赫然一块大匾,悬在头顶,上面写着“白虎节堂”四个黑字,正是高俅亲题。林冲大惊。要知道这白虎节堂是商量军机大事的地方,不要说携刀硬撞,就算是空手误入,都要被判个窃听军机的重罪。林冲正要退后,忽然有个苍凉冰冷的声音,像雪球一样滚过来。
林冲听得明白,正是高太尉的声音:“林冲冲……跪下下下下……”
林冲心里一紧,他唱喏道:“太尉——”
高俅道:“林冲,你持刀硬撞白虎堂,莫不是行刺本官么?”
林冲道:“林冲到此,是承蒙太尉召唤,随了两个承局来,送宝刀与太尉赏鉴。”
高俅道:“我这里哪来承局?”
林冲左右瞻顾,自然不见承局,便道:“他两个走散了。”
高俅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分明是你要行刺本官!”
林冲瞬时明白过来,定是高衙内在他爹老子跟前使坏,设下这误撞白虎堂的枝节,高俅要拿自己办罪,还不像拍只苍蝇样容易?这回只怕百口难辩,难逃毒手了。尽管如此,林冲还是想再侥幸分辩几句。嘴上正要蹦出字来,却只听“哐当”一声响,高俅掷杯为信,两边耳房立即杀出二十余人,一哄而上,长绳抖动,将他捆了个粽子般的结实。
四
林冲戴着枷锁,软软地坐在囚车中,凌乱的头发,覆盖着外面的天空,天空被他的发丝割成了一块一块,看起来支离破碎。天空下面,挤着成堆的人。远处,站着一个同样披头散发的人,一个女人,她注视着他。
其实林冲首先看见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离他很近,她的双手抓住铁钎,使劲地摇晃。他还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他恍惚记得,她应该是锦儿吧。如果她是锦儿,那么站在远处的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妻子呢?于是他把目光弹过去,但是他看见的只是影子,因为在她身后,正冉冉升起一轮太阳,太阳很大,放着金光,把她的影子拉成了一条阴暗的、凹凹凸凸的河。
这影子使林冲昏昏欲睡,在他脑海中,一件一件浮现出这些日子所经历的磨难,仿佛是梦,又仿佛不是梦,总之,高衙内、陆谦、高俅,还有妻子、锦儿,一个个都出来了,像走马灯一样,转啊转。高俅拿着一张纸,上面罗列着一些人的名字,高俅说,无明,你看看你看看,你辜负了国家的关心和培养。然后是高衙内和陆谦在笑,后面是妻子和锦儿在哭。这时候,无明手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出一口刀,明晃晃的,像要杀人的阵势。高俅忽然变得怒不可遏,喝道,反了你啦,無明,想杀本官呀?
要闹清这一切不容易,张无明感觉有些吃力,他很困扰,很头疼。
无明是谁?他为什么叫我无明?无明是什么意思?无明软软地坐在囚车中,没有力气,他想了老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对呀,无明是我的名,我还有个姓,姓张,因为组织非法游行,张无明已成了戴罪之身。还多亏高首长惺惺作态,判了个轻的,只发配到沧州五指山监狱劳动改造。
怂货,我呸!无明朝面前一张晃荡的脸啐了一口。
这张脸是他自己的。
囚车启动了,无明发现自己竟是醒着的,他对锦儿道:“我看不见我的妻子。”
锦儿反手指着远处的黑影子,说:“她来了,在那里。”
张无明无奈叹口气,说:“果然是她!劝劝她,改嫁了吧。”
锦儿流泪道:“你……老是这个样子,你叫她怎么改嫁?”
无明无言,他仿佛又看见了妻子破碎的脸,偶尔闪烁晶莹的光,那光反而使阳光也变得凹凹凸凸的。这时候,马达轰隆隆响起来,囚车缓缓移动。无明看见人群越来越远,也看见锦儿越来越远。
但是,他没有看见陆谦躲在人群中的笑,那笑,离他越来越近。
五
囚车在弯弯拐拐的山道上爬行,像中了风的病人,很慢。
也不知道这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天气闷热,无明戴着脚镣枷锁,脚踝、颈项都磨起了燎泡。他浑身难受。他想讨口水喝,便向驾驶室喊,水,水,驾驶室有两个警察,一个开车,没有理他,另一个回头瞟了一眼,骂骂咧咧地又将头转回去了。
无明没有讨到水,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于是,他把目光爬向路旁那些郁郁葱葱的树。车子越往前开,这些树就越狰狞可怖,山势也越来越陡峭,再看前方,烟雾氲氤,十分险恶。
两个警察交头接耳。
无明尖起耳朵,听见其中一个说:“这就是野猪林了。”
另一个应道:“这里最好,最好。”
无明猛听得“野猪林”三个字,心头发紧,原来这里是京都与河南的交界处,因为贫瘠,两省政府互相推诿,因此成了个三不管地带。从前,这方圆十几里,常有土匪出没。但现在成了原始森林,路破了,少有人往来,土匪都挪了窝,经常出一些离奇的车祸。
囚车出车祸是理所当然的,不然这里就不叫野猪林了。
囚车掉下万丈深渊的时候,无明悬挂在半空,他亲眼目睹车子越变越小,然后撞在一块巨石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然后引发巨大的爆炸,深渊里腾起一片火光。
无明悬挂在一根禅杖上,禅杖是从路边一棵树冠中伸出来的,禅杖的另一端,挂着一个胖大和尚。无明看见这个胖大和尚,忍不住夺口而出,智深!智深救我!
救他的确实是鲁智深,早在无明收监的时候,鲁智深已打听到他将被发配到沧州,而且还打听到,陆谦曾在巷口酒店设宴,重重款待过两位押解人员。鲁智深就知道,高俅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无明的。
野猪林是制造车翻人亡的最好地方。鲁智深在道上混了这些年,这个常识当然不会不知,所以他候在野猪林,已经有些时日了。
就在囚车即将翻下悬崖的瞬间,鲁智深挥舞禅杖,铲断铁笼,救出了无明。
他那身肥大的身躯,看不出丝毫笨重之态,整个动作,快到极致。
鲁智深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两个警察,掷在无明脚下。两人歪在地上,争辩着说,是刹车失灵刹车失灵。鲁智深暴喝一声,好像半空起了个炸雷,再吵就铲死你两个撮鸟。不由分说,举起月牙铲就戳过去,无明连忙伸手截住。
鲁智深诧道:“兄弟,你这是为何?”
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何必再伤他两个性命。”
两个公人早已卷做了两个花卷,迭声道:“好汉饶命啊……都是陆虞侯吩咐小人干的事,说是高太尉的意思。小人们在他们碗里讨饭吃,也是没法子……”
林冲急道:“可恨那高俅,好一副面善心毒的主。”
鲁智深敲着两个公人脑袋,敲得咚咚回响,说:“看在林兄弟面上,暂且寄下你两颗狗头,一路上要好好看待,休要闪了分毫,不然……”
智深话不说完,抡起禅杖,一家伙打在路旁的一棵松树上,松树齐腰折断,两个公人惊得舌头打结,半晌说不出话来。智深便将自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事,抖说一遍,两个公人叫声哎呀,我的妈呀,更不敢说话了,都想,项上这颗脑袋,还真是险啊。
智深镇住了两个公人,一路上,他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公人走得快了,劈头就是臭骂,走得慢时,又是一顿暴打。这一路,不知不觉便行了十七八日,离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了。
林冲一再催促智深快回,鲁智深先前已打听清楚,前方一路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便与林冲告辞,自回大相国寺去了。
六
沧州城是个小地方,虽也有三街六市,但处处透出破败景象,更加上风沙大,山穷水恶,乍一看,就像愤怒的棉袄上,绽出来一堆蔫不拉几的黄棉胎。
林冲随在公人身后,边行边看,心中升起无限凄凉。
而五指山监狱,甚至连沧州仅有的一点城市意味都沾不上,孤零零悬在半山腰,门阔墙高,壁垒森严,还真是地尽其势,物尽其利了。
林冲被送进五指山监狱,发在单身房,整日里无聊闷坐。
过了几天,有监狱管事的抱了几摞书,丢进来,说,张无明,别整天呆坐着,要看书,要学习,要充分认识自己的政治错误。无明哪里看得进什么书。
这天清晨,无明到城东菜市为伙食团买菜,买菜本来是警察自己干的事,因外面太冷,飘着大雪,都不肯去,知道无明老实,就叫无明去。
街道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白茫茫的,无明踩在雪上,脚下嚓嚓地响。一会儿,他感觉这嚓嚓的响声复杂起来,他也不回头,加快了步伐,那嚓嚓的声音也随着他的步伐跟了上来。无明干脆站住,那声音也忽然停止。
无明正要转头,有只手轻轻搭在肩上,接着递过来一个脑袋。
那脑袋叫道:“张警官,果然是你呀?”
无明一眼就认出这人,问道:“李小小,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原来这唤做李小小的,跟無明妻子是大学同学,2046年闹事的时候,他还是学生会主席呢,此人口才麻利,很有热情,因此成了重点盯防对象。当时游行队伍跟京畿部队交上手,游行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李小小的一条腿被打瘸了,瘫在地上,逃不掉,多亏了张无明赶到,放了他一手。
李小小在医院一躺一个月,再回学校,校里早换了校长,陆续开除了一批据说有政治问题的学生,李小小位列其中。学校回不去,只好经商做些买卖,但本钱不够,便找无明妻子借,无明打发了他一些碎银子,嘱咐他快些离开京城。
李小小几经辗转,到沧州做饭馆生意,因为人生得勤快,稍微攒了些积蓄,便索性讨门亲事,就地落了户,小两口起早贪黑,日子还算过得去。
李小小道了自己情况,又问起无明何以到此,无明便把高衙内、陆谦相逼一事一五一十道来,李小小不觉唏嘘感叹。当下便邀无明到家中小坐,只管将好酒好肉,拿来盛情款待。
自此以后,李小小常给无明送汤送水,有时棉衣棉袄也一并送去,再带回来无明的囚衣,让妻子浆洗缝补。手头宽裕的时候,也拿几个钱财,打发狱警,因此狱警偶尔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让无明去监狱外边活动活动,舒展舒展筋骨。因此,无明就有了机会去李小小店中饮酒叙话,那李小小口舌果然不赖,把世界格局、天下大势,聊得是有板有眼。
时至隆冬,雪是越下越大了,整个沧州城,早已变成了一大块耀眼的白棉絮。这天,李小小正在店中生火,忽然蹿进来两个人,一个裹护腰,戴毡帽,是做的军官打扮,另一个大汉,背上背一把剑,却是侠客模样。李小小看着别扭,就躲在厨房偷听,却听得两人都是京都口音,心想莫不是跟林教头有关,于是加倍留心。
那军官打扮的说:“管营的都收了礼信,允诺下来了?”
那侠客模样的回:“都妥贴了,都妥贴了。”
那军官打扮的一笑:“三翻两次让那厮逃脱,这回怕是难难难。”
那侠客模样的阴阴一笑:“高太尉这回大可放心。”
李小小本就聪明,早已起了疑心,一听高太尉三字,心想坏了坏了,果然是冲着林教头来的,只怕已经跟狱头勾结起来,这两天就要害林教头的性命。他便叫来妻子,想商量个办法,尽快通知林冲,好做防范。
他妻子是個急性子,说那就快叫林教头来呗,看看是不是高衙内、陆谦一伙,如果是,就交与林冲,将他们打发了事。李小小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会儿叫林教头来,万一果真是高衙内、陆谦一伙,他不杀人放火才怪,到时候我们这小店,也只好等着关门倒闭。倒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又吃了半个时辰的酒,那两人掏出一锭银子,望柜台一撂,也不找补,跨步出门。
李小小眼看他们走远,跟着便去通知林冲,刚走两步,正巧林冲倒自己找上门来。李小小按林冲落座,把刚才的情节说与他听了。林冲问清楚那军官的身高体貌,忽地拍案而起,大喝道:
“陆谦这泼贱贼,害我一家不够,竟追到这里害我!我林冲处处忍他,让他,他反倒下了杀尽的决心,这仇不报也得报了。”
林冲怒气难平,去街上买了把牛角尖刀,别在屁股上,满街满巷寻那陆谦,但一连寻找几天,都不见陆谦踪影。林冲每晚仍旧回牢中住下,只是多多留心周围响动,但几天来,一切如故,并无半点异样,渐渐地,心下也就放缓了。
到第六天,管营的将林冲唤到点视厅上,安排他照管一座离东门十五里的大军草料场。这草料场是周围百姓向驻军交纳牲畜饲料的地方,看管人员常常能抽点小利。当下林冲也不多想,抽空到李小小店中,向他夫妻二人告辞,说,他们不但不害我,反而给我这好差事,倒是奇了怪了。李小小夫妻好生高兴,都劝他不必多虑,反正离牢营越远,就离危险越远,想来总算是件好事。
林冲点头称是,便与李小小吃了些酒,自投草料场而去。
七
林冲别过李小小,只半天功夫,就到了草料场。
草料场朔风正劲,飘雪万里,放眼望去,数不尽的草垛,顶上都爬满了积雪,偶尔有秸秆乱舞,拍打在脸颊上,隐隐生疼,林冲暗暗感叹,好一番天寒地冻的所在。
草垛中间,有一座草厅,厅上火盆、锅子、碗碟一应俱全。
草料场本由一个老军看管,林冲便与他办了交割。
老军实在太老了,说话都有些打颤,他说照了草料场三十年,光阴都浪费了,现在也该走了。然后,递给林冲一个大葫芦,告诉他想要吃酒时,往东边一直走,走二三里就有酒馆。
林冲谢过老军,便送他出门,那老军走了一阵,又折回来,说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是京城来的,叫张无明,天子脚下造反,真有你的。”
无明说:“我没有造反,我是被冤枉的。”
老军笑道:“喝水打噎,走路杀人,哪由得你分辩?别说政府没给你生路,政府这就给你指明了生路啊,年轻人!”
无明不知道这老军是何人物,也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只是笑笑,看着他颤颤巍巍走远了,变成了白棉絮里的一粒小黑点,才猛然想起这老军原也是个犯人,看守草料场的活儿丢了,今后生路也就差不多断了。听他话中分明有懊悔的意思,三十年啊,光阴都浪费了!难道这就是政府指明的生路?
是生路还是死路?无明想。
无明这样想,渐渐就有些明白了。
时近黄昏。无明在草厅中生起炭火,烤了一会儿,因草厅四下里早已崩坏,风灌进来,火盆挡不住寒气,无明便感觉手脚有点发僵。他记起老军说东边二三里有个酒馆,心想何不买些酒吃,抵御抵御寒气。于是灭了火盆,戴一顶毡笠子,挎上大葫芦,奔东边酒馆而去。
走不到半里,路旁耸着座山神庙,无明钻进去,却见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旁边有判官,有小鬼。那尊山神手中擎着一杆银枪。无明自从发配沧州道,已有半年多没有舞弄枪棒了,于是忍不住将那杆枪取下来,在庙中操演一回。身上不觉微微发热,便坐在案上歇息。
无明这些天一直防着陆谦加害,神经绷得紧紧的,这一歇息,竟然就一觉睡过去了。
无明做了一个梦。先是梦见老军,老军干着一张脸,弯着腰跨进庙门,说,无明,你还不明白,有时候貌似生路,其实是死路,有时候看似死路,它其实是生路。说完便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声硬朗。接着,无明隐隐看见那老军的两腮,突突突地冒出钢针一样的胡须,面目也渐渐凶狠起来,他仔细端详,哪是什么老军,却分明是鲁智深。无明叫声智深,你打京城来?鲁智深点头不语。无明又问,我妻子怎样了?鲁智深仍然不搭话,只是回头朝庙门看,无明顺着他目光搜寻,果然看见门框边上,挂着一颗死人头颅,烂着脸,双目虽然睁着,却鱼白鱼白的。无明想再看得仔细些,但门外忽然闪起红光,头颅好像燃起一圈火,面目反而更加暗淡了。
鲁智深手指门外,突然喊,火!火!草料场的火!
无明吃不住这一惊吓,醒了过来,翻身而起,四下里张望,哪里有老军,哪里有鲁智深,哪里有死人头颅,只见山下草料场火光冲天,劈劈啪啪地爆响,那千百个草垛垛都变做火垛垛,连成一片,好大的火海。
无明心想这回是真完了。
他刚要出门,却听得门外庙檐下,有两个人小声说话。
其中一个说:“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条计果然好。”
另一个说:“回头报与少东家知道了,还不赏我俩多大的官呢。”
先前那个人道:“富安,你确信那厮没逃出来?”
那被唤做富安的献媚道:“陆虞侯尽管放心,林冲那厮,也只怕被烧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哩。”
林冲听得真真切切,原来草场起火,竟是这两个奸人想谋害于我,顿时气冲牛斗,挺起银枪,一跃而出。庙檐下站着的两个人,一个军官打扮,正是陆谦,一个侠客模样,却是当初在阅武坊巷口卖刀的大汉。林冲大喝一声,枪杆一扣,一抖,一搠,直奔陆谦咽喉,陆谦抬刀去挡,不提防枪头中途变化,顺势滑向富安,富安本来想趁林冲出手的当口,要打林冲肋骨,哪里防到那枪头迎面刺来,噗的一声,扎个结实,咽喉当即被弄出个窟窿,立时毙了命。
陆谦吓得双腿发软,也不知道喊了,也不知道跑了,杵在原地,只管将刀胡乱挥舞。林冲横枪一拨,将他挑翻在地,一脚踏在他胸口上,拔出牛角尖刀,抵住他咽喉。
那陆谦只顾一个劲地求饶。
林冲喝道:“狗贼,为何三番五次害我?”
陆谦颤声道:“我没害你……都是……你的錯。”
林冲道:“你我本如兄弟,没来由招你,我哪里错?”
陆谦道:“你本事高,名头大,为人又嫉恶如仇。”
林冲道:“这些怎的就错了?”
陆谦道:“你本事高,挡了多少人前途;你嫉恶如仇,自然不肯与黑暗和解,多少人都怕你。别人怕你,奈何不了你,高衙内怕你,高衙内就要杀你。”
林冲气得七窍生烟,鼻孔重重一哼,脚下用力,哪还容陆谦说话,尖刀一剜,白光闪过,一股鲜血泼洒在地上,浸红了一大片雪。再看那陆谦时,早已四肢伸展,软软扑倒,脑袋竟已被林冲齐匝匝地割了去了。
八
陆谦、富安的脑袋并排摆在供案上,林冲用它们祭拜了山神。
当林冲祭拜完山神,离开庙宇的时候,天已黑透,他面对的,一边是黑茫茫的雪,一边是冷冰冰的火,于是他迷茫了,他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他拖着银色的枪,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他几乎在原地转圈,“林冲,向东走。”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但东边是更大的风雪。这声音好像老军的声音,也像是智深的声音。于是林冲冒着暴风雪,朝东边走。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子站在东边,泪光盈盈,林冲认得她就是锦儿,锦儿从京都来,她只带来了眼泪,林冲问起妻子的情况,锦儿就用眼泪回答他。
林冲从锦儿身边走过,锦儿身后站着鲁智深,这个胖大和尚,手里边提着一个人,是高衙内。林冲含着愤怒,说,高衙内,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妻子?高衙内不搭话。林冲便扳过他的肩头,抡起铁拳,但是拳头扬在半空,久久不见落下,“林冲,打他。”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他实在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声音了,是老军的,是智深的,还是自己的?
“林冲,打他。”那个声音在继续。
有两块雪紧贴着高衙内两边腮帮子,这直接影响了林冲观察他脸上的表情,林冲说,我看不见你。于是他用刀尖去挑他的脸。高衙内鬼哭狼嚎,一会儿,脸上、地上都是血,这样,林冲就更看不见他的脸了。林冲说,我更看不见你的脸了。于是他手中的尖刀更加猛烈地翻转,直到面前寂静无声。
鲁智深和锦儿在前边走。林冲在后边跟。
他们都走得很艰难,因为暴风雪,因为暴风雪很大。
林冲隐隐听见一个苍凉冰冷的声音,像雪球一样从身后滚过来,这调子他以前也听见过,是高俅的声音。你杀死了我的儿子,你就是无明,你原来就是无明,你杀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无明本来不想回头,但这声音实在充满了深渊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忍不住向后觑了一眼,那个外号叫高俅的京畿部队首长,果然尾随而来,暴风雪中,一会儿现出半截身子,一会儿又隐没不见。
无明?你是叫我吗?无明是谁?为什么都叫我无明?林冲茫然问。
高俅的目光跟声音一样冰冷,他忽然抬起枪,向无明射出一发子弹。
无明根本听不见子弹的声音,子弹的声音被暴风雪的声音压了下去。无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子弹就噗的一声,穿过了他的肉掌,接着撕裂他厚厚的棉袄,钻进了他的胸膛。
他立即感觉胸膛热乎乎的,于是低下头,仔细查看。
一团黄棉胎翻卷出来,棉胎上,第一粒血珠缓慢地朝外浸,鲜红鲜红的,当血珠变得跟筷子头一样大,又飞快地朝地上砸去。从无明的视角看,这粒血珠在砸下的过程中,是静止的,圆溜溜的,闪着光,只是在突然间,摔在雪地上,才散成了一朵漂亮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