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的确迷恋读书。那时候既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只有在每年的春节前后,村子里的人演一些《血海深仇》《三世仇》之类的忆苦戏。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下,看“闲书”便成为我的最大乐趣。
我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那是班里一个同学的传家宝,轻易不借给别人。我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换来看这本书一下午的权利,而且必须在他家磨道里看并由他监督着,仿佛我把书拿出门就会去盗版一样。这本用汗水换来短暂阅读权的书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骑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射出白光的郑伦、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孙、眼里长手手里又长眼的杨任,等等等等,一辈子也忘不掉啊。
我的二哥也是个书迷,他比我大五岁,借书的路子比我要广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书。但这家伙不允许我看他借来的书。他看书时,我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后,先是远远地看,脖子伸得长长,像一只喝水的鹅,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后,就故意地将书页翻得飞快,我一目十行地阅读才能勉强跟上趟。他很快就会烦,合上书,一掌把我推到一边去。但只要他打开书页,很快我就会凑上去。他怕我趁他不在时偷看,总是把书藏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像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地下党员李玉和藏密电码一样。但我比日本宪兵队长鸠山高明得多,我总是能把我二哥费尽心机藏起来的书找到;找到后自然又是不顾一切,恨不得把书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有一次他借到一本《破晓记》,藏到猪圈的棚子里。我去找书时,头碰了马蜂窝,嗡的一声响,几十只马蜂蜇到脸上,奇痛难挨。但顾不上痛,抓紧时间阅读,读着读着眼睛就睁不开了。头肿得像柳斗,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我二哥一回来,看到我的模样,好像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先把书从我手里夺出来,拿到不知什么地方藏了,才回来管教我。他一巴掌差点把我扇到猪圈里,然后说:活该!我恼恨与疼痛交加,呜呜地哭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怕母亲回来骂,便说:只要你说是自己上厕所时不小心碰了马蜂窝,我就让你把《破晓记》读完。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但到了第二天,我脑袋消了肿,去跟他要书时,他马上就不认账了。我发誓今后借了书也决不给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没读过的书,他就使用暴力抢去先看。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后一头钻到堆满麦秸草的牛棚里,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进来,一把将书抢走,说:这书有毒,我先看看,帮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进怀里跑走了。我好恼怒!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过他,只能在牛棚里跳着脚骂他。几天后,他将《三家巷》扔给我,说:赶快还了去,这书流氓极了!我当然不会听他的。
我怀着甜蜜的忧伤读《三家巷》,为书里那些小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旧广州的水汽市声扑面而来,在耳际鼻畔缭绕。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当我读到区桃在沙面游行被流弹打死时,趴在麦秸草上低声抽泣起来。我心中那个难过,那种悲痛,难以用语言形容。那时我大概九岁吧?
(选自《莫言散文》,有删改)
技法借鉴
详写,就是详细地记叙或描写,这些内容,是突出中心的主要材料,也是写作的重点;略写,就是简要地叙述,这些内容虽然不得不出现,但不是重点,是无需太多笔墨的次要材料,有时甚至可以一笔带过。确定内容的主次后,在笔墨的浓淡上就得有所区别了。对主要内容,要多在“细”字上做文章。如刻画人物,要懂得从外貌、神态、动作、心理、语言等诸多方面入手,运用各种描写技巧,全方面刻画,在细腻描写中让人物立体起来。又如描写景物的文章,除了要细腻地描写外,还得学会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将景物描写得栩栩如生,描写得美如画卷。对次要内容,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少几个字,要多在“巧”字上努力,如用排比等修辞手法串起精彩的事实,抒发真挚的情感;用富含哲理的句子,表达独特的感悟与深入的思索。注意了这些点,写出的记叙文,自然就有了详略得当的美感。
在一篇文章里,详略安排得当,不仅能鲜明地突出中心,还能让结构呈现疏密有间的美感。如莫言先生的这篇《童年读书》,便是典范。
1.用材料的详略突出中心
莫言先生的这篇文章,要表达的是什么主题呢?通读全文后不难明白,是为了突出童年读书的乐趣,表达自己对书本近乎痴迷的热爱之情。如此一说,大家便会明白,“换书”“蹭书”“借书”等材料,是能突出中心的主要内容,需要详细地写。从全文來看,“蹭书”与“借书”这两个主要情节,几乎占据文章三分之二的篇幅,用墨极多,让人读来宛如耳闻目睹。同学们或许会问,为何要写得如此详细呢?因为在那个年代,书真的是来之不易,作家愿意付出那么大的努力换来片刻的阅读时间,其对书的热爱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封神演义》《红灯记》等书籍里的故事情节、阅读这些书籍的心得体会,与中心的表达关联不大,是次要内容,可简略地写。具体来看,文章里提到的有名字的书总共有四本,除了对《三家巷》有不足百字的讲述外,其他几本书,有的只提到了书名,有的仅提到了书中人物的名字。
2.用描写的浓淡突出中心
这一点,《童年读书》这篇文章表现得极为鲜明。有几个精彩细节,堪称典范。在“蹭书”这一情节里,作者看到二哥读书时,便溜到二哥身后,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伸长脖子,远远地看,后又“不由自主地靠了前”,这一“伸”一“看”、一“溜”一“靠”,将作者在困难年代对书的渴望之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二哥揣着书逃跑后,“我”那一“追”一“跳”的样子,更是活灵活现,宛如亲见。在“借书”这一情节里,作者到猪圈棚子找书看书的情景,读来格外有趣。先是碰上了马蜂窝,接着又吓了二哥一跳。细腻入微的动作描写,让我们仿佛看到了童年时代爱书如命的莫言。对于次要内容,作者只是一笔带过,没有进行细节描写。由此可知,描写是浓是淡,全是由中心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