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运燮的《诗四十首》

2019-03-24 11:03
关键词:诗人诗歌

陈 卫 陈 茜

(1.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7; 2.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22)

九叶派诗人杜运燮,1918年出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的橡胶园。1934年,他回到中国,就读于福州的三一中学;1938年,20岁的他考入浙江大学农学系,适逢战乱,无法及时赴校就读,遂借读于厦门大学生物系。在此期间,他遇到影响到他一生的恩师——林庚先生。林先生彼时在厦大任职,开设了“新诗习作”等课程,杜运燮在他的诗歌写作课上脱颖而出。1939年秋,林先生推荐杜运燮到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从此,有了诗人杜运燮。

一、杜诗诗集出版及《诗四十首》简况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杜运燮诗歌写作很快走向他一生中的顶峰。从1981年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叶集》和杜运燮、张同道合编的《西南联大现代诗钞》中,可以看到,杜运燮是西南联大诗群中一位才华卓著的诗人。杜运燮一生出版的诗(文)集,情况如下[1]:

1. 《诗四十首》,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8集,上海文化出版社1946年版。

2. 《南音集》,新加坡文学书屋1984年版。

3. 《晚稻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

4. 《你是我爱的第一个》,马来西亚霹雳文艺研究会1993年版。

5. 《杜运燮诗精选一百首》,自印本,1995年。

6. 《九叶集》(与诗友合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 《八叶集》(与诗友合辑),三联书店香港分店,美国《秋水》杂志1984年版。

8. 《热带风光》,香港学文书店1951年版。

9. 《杜运燮60年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10. 《海城路上的求索 :杜运燮诗文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11. 《热带三友·朦胧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

12. 《西南联大现代诗钞》,杜运燮、张同道编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由这份出版材料我们看到,杜运燮的第一部诗集和第二部诗集出版,相隔了38年。第一部诗集《诗四十首》,被巴金主编《文学丛刊》第8集收录,上海文化出版社1946年出版。按理来说,杜运燮在中国诗坛应该享有盛名[2],也有研究者纳闷,杜运燮的诗歌很有特色,为何影响力不如九叶派诗人中的穆旦、郑敏。在我看来,一个作者的影响力,跟他的作品出版年代、出版地点密切相关。杜运燮的《诗四十首》虽然出版早,应该是小圈子范围发行,研究文献不多。目前所知最早的研究文献是田堃1946年12月26日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诗四十首〉述评》;唐湜于1947年在《文艺复兴》上发表的《杜运燮的〈诗四十首〉》;袁可嘉的《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详细地解析了杜运燮的《露营》和《月》两首,借以讨论诗歌的现代化特征,载1947年5月18日《大公报·星期文艺》。虽然当时有选本,如闻一多主编的《现代诗抄》[3]收入了诗集中的《无题》(一、二)两首。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的发生虽然跟杜运燮有关[4],但是,他那时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诗歌写作者,带着个人特色的诗风出现在当代诗坛。他之所以令人“气闷”,说明他的诗歌风格与主流诗人的不尽相同,当时有影响力的诗人是艾青、臧克家、郭沫若、贺敬之、何其芳等。1984年,杜运燮的第二部诗集《南音集》在新加坡出版,但是对中国读者而言,多数人是看不到的、无所知的,所以,他的诗集即使出版,也是无影响力可言。而1988年出版《晚稻集》,已属大音希声之作。这时,诗坛风格变化很大,“朦胧诗”也被认为过时了。客观来论,杜运燮被当代读者认同,应该是1981年《九叶集》出版之后,杜运燮作为“九叶”中的一叶,出现其中。不过,在这个群体中,穆旦由于诗歌翻译和诗歌全集出版,虽然本人已不在世,但学界还是掀起过穆旦研究热。郑敏颇受研究者关注,不乏跟她在北京工作,新时期恢复写诗,与首都师大等诗歌研究机构互动有关。袁可嘉以学术著作《新诗的戏剧化》以及他的新诗理论家身份为人重视。杜运燮后来也写过海外题材的诗篇,如马来西亚、香港等地,也自费出版过诗集,影响都不是太大。远离学术机构、主流意识和主流发行渠道,都限制了他的诗歌影响。可以这么说,杜运燮的诗歌,大概一生都与主流诗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这与他的诗歌写作内容、写作风格也有很大关联,后文中将会提及。总之,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在“九叶派”的诗歌集体中,杜运燮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诗人,其出版的作品,由于时间和地域的原因,影响了他的声名传播。

《诗四十首》中的诗歌依次为 :1.《草鞋兵》;2.《命令》;3.《树》;4.《号兵》;5.《狙击》;6.《游击队歌》;7.《月》;8.《林中夜鬼哭》;9.《风向袋(一)》;10.《风向袋(二)》;11.《第一次飞》;12.《无名英雄》;13.《赠友》;14.《悼死难的“人质”》;15.《给我一个同胞》;16.《乡愁》;17.《不是情诗(一)》;18.《不是情诗(二)》;19.《不是情诗(三)》;20.《流浪者》;21.《季节的愁容》;22.《给孝本》;23.《老人》;24.《盲人》;25.《算命瞎子》;26.《浮沫》;27.《登龙门》;28.《小提琴家》;29.《当夜深的时候》;30.《山》;31.《井》;32.《海》;33.《雾》;34.《露营》;35.《欢迎雨季》;36.《晨歌》;37.《追物价的人》;38.《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39.《一个有名字的兵》;40.《阿Q》。

这组诗歌写于战时,多有战争背景。为方便了解,以下对这四十首诗进行简单的分类 :一类有关人物,写私人情感的,如《给孝本》写给二十五岁就病逝的朋友,这类作品较少,还有《赠友》。写大众的诗篇相对较多,具体有 :一、兵士类,如《草鞋兵》《号兵》《狙击兵》《无名英雄》《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一个有名字的兵》;二、民众类,《流浪者》《悼死难的“人质”》《给我的一个同胞》《老人》《盲人》《算命瞎子》《小提琴家》《阿Q》《追物价的人》等。还有作品不直接写人,但是也有关人,这类作品采用象征性意象,题目有关自然,如《树》《月》《山》《井》《浮沫》,这类诗歌倾向探讨生命的哲学。另一类诗歌写的是战争生活,如《林中鬼夜哭》《风向袋》《第一次飞》《当夜深的时候》《露营》《欢迎雨季》《季节的愁容》等。从诗歌体式论,这组诗多是自由体,有两首标注为歌体《游击队歌》《晨歌》[5]。

这组诗,有的多次选入各版本。除前文提及闻一多编选的《现代诗抄》中收入《无题》(一)(二);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叶集》中,收入了《月》《追物价的人》《山》《登龙门》《雾》等诗;1997年出版,杜运燮主编的《西南联大现代诗钞》中,《诗四十首》完整地收录其中,使其得以重新面见读者;《追物价的人》和《山》曾被收入教材,这两首诗以及《滇缅公路》《秋》多被读者视为杜运燮的代表作,不少研究论文也提及。

二、杜诗风格 :轻体、他者视角及戏剧化

中国现代战争诗篇中,田间的《给战斗者》、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那样慷慨激昂的诗歌,直接打动人心,给读者以深刻印象。杜运燮反映战争中民生的《追物价的人》,从诗歌主题看,是大众话题,他的艺术表现比较特殊,使用了奥登式的轻体诗形式,同时也借助了奥登那种“他者”视角。这首诗与中国主流抗战诗歌应该说有较大差异,这可能成为专家认同而大众不能接受的一种写作。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何谓轻体诗?何谓奥登风格?杜运燮多次在文章中谈及。《杜运燮60年诗选自序》中谈到的轻(体)诗是从英文“Light verse”译来的。20世纪40年代,他曾把它译为“轻松诗”,在《诗四十首》中,《一个有名字的兵》标为“轻松诗(Light verse)试作”。在上海《中国新诗》杂志第三集(1948)还发表过《轻松诗三章》(《善诉苦者》《论上帝》《排泄问题》)。他还说到 :轻松诗,使用平常说话的语气和宽松的态度,欢快地、滑稽地,以至怪诞地处理一些题材或者带有善意的讽刺。这种诗体主要是为了取乐和给人助兴而写。常具有机智、优雅和抒情的美的特点。因为他受到奥登的影响,特别喜欢他的那种轻松幽默,喜剧色彩,内涵微讽的手法。觉得可以很容易用之于写讽刺诗,加入严肃的内容。1987年,杜运燮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我与英国诗》说 :奥登等人的诗,特别是他的名作《西班牙,1937》和《在战时》等,使我们开了新的眼界,使我看到反映重大现实的诗,也可有另一种写法。而且他们那种写法也适合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口味 :在反映重大社会现实的同时也书写个人的心情,把个人抒情与描绘现实结合起来,或者也可通过抒写个人心情来表达对重大社会问题的看法。诗艺上,写得较精炼含蓄,没有直露的毛病;有更深的思辨性,更多的哲理,较好地发挥形象思维的力量,注意知性与感性的结合。还有,我觉得奥登早期的诗思想明快锋利,时有令人心折的警句,这与中国旧诗律诗绝句颇有相通之处。[6]杜运燮选择这种与中国传统诗风不同的写作,据说在当时很受欢迎,杨刚的《大公报》不时找他约稿。在我看来,杜运燮在战争中选择轻体诗,避重就轻,应该从审美考虑,并非战斗性的需要。这种轻体诗可以用来描写现实,甚至歌颂现实中的正面形象。它有可能不是采用抒情叠加,而是控制抒情的方式。正如袁可嘉在新诗戏剧化中所说到的戏剧化方式,避免浓郁的说教。在读诗歌过程中,作者与读者同作为旁观者,容易沟通。

《追物价的人》最明显的特征是,把物价拟人化为“抗战红人”,也借此交代诗歌发生的背景,以及“他”与“我”的关系,于是,在读者心中,“物价”变成了“我”的朋友,诗歌拉近了作者、读者之间的关系,也拉近了现实与“我”的关系。诗歌中,便于用对“我”的调侃来调侃“他”。“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诗歌说的走不动是自嘲,为了追上抗战这个伟大的时代,个人应该抛家别子,保存自己。诗歌写了抗战到来,大难来临时的人性的自私。

描写社会现实,不用素描直白道出,这种写法就是学习了奥登的方法。奥登的《战时组诗》,描写战争,但不从正面角度,也就是说,不以战争的亲历者,而是他者(旁观者)身份,这样,诗歌就不直抒胸臆,恰恰相反,通过旁观者,多采用叙述方式,叙述也非白描型。这种写作方法,对中国读者比较新颖,但是对于非知识分子,对于战斗的参与者,特别是中国士兵,很难发挥鼓动作用。如果我们关注这时期的诗,臧克家的诗集《罪恶的黑手》,艾青的《吹号者》,卞之琳的《慰劳信集》,田间的《给战斗者》等等,都是作为战争的参与者,写自己的亲身经历。虽然杜运燮曾为随军翻译,有过战场经历。但是他在诗艺上效仿西方的战争诗歌表现形式,追求陌生化、戏剧化。

如杜运燮的《命令》一诗的第二节 :

命令只有翅膀和两足,

不用多纹的大小脑活了千万年;

他只有本能飞向前,走向前,

串起所有的部分,齐一步武。

诗中用的是拟人和比喻的方法。前两句,用翅膀、两足、大小脑,这些意象,表达“命令”是一种专制,它(他)有自身的自由。

他板起脸,披好浆硬的呈式,讲噜苏的话;

他学礼貌;他收拾狼藉的杯盘,熄灯。

他杀人示众;他碰死在“不可能”的石头上,

表示忠实;他坐车,乘无线电,各种密码;

他流泪,笑,客气招呼,熟读世故人情……

诗歌给命令赋予人的形象和姿态。从“他”的行动,强化“他”的专制、世故和无处不在。

也许他不幸在半路上被刺;

谁家的门口发现尸首谁倒霉;

虽然他永是那么矫捷地穿过那么些

纠缠的纠缠,终不免遭人暗算,

失掉一个耳朵,少一条腿,成为残废

在这一节中,“命令”又转化成一个执行命令的人,他的行为,导致的结果,是死或者受伤、残废。

最后一节,“命令”再次发生身份的转变 :

但终于是英雄,为大家礼敬;

兵士的石化,案卷的挺拔外衣,

拨款建立铜像,报纸发表特写,

在他的面前要忘记那阴险愚蠢的,

而庄严地呈现幸福,血,一切

因为执行命令,乃至奉献了生命。在公众眼里,执行命令的人获得了另一种存在方式,成为铜像,特写,而他被公众当成英雄来崇拜。

这首诗,即使放在今天,我想大众同样会认为这是一首朦胧诗。它令人费解之处在于 :1.非意象的比兴描写;2.现代观念的多重审视;3.比喻、反讽手法的使用,导致理解困难。

这就是杜运燮接近奥登,为他的同人大力肯定,而远离中国大众接受的特点。

三、杜诗中的象征性表达

先来读一首杜运燮的《山》。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1945

《山》是一首具有象征色彩的现代诗歌。杜运燮不像常人那样描写山的伟岸,而是从“他者”的角度,观察山,将“山”人格化,手法上与“物价”为“抗战红人”一样。把“山”当成有追求的“人”。如果我们不看题目,直接读第一节,会以为是写一个来自平原的人,因为来自平原,自然,他就放弃了他原来的“平原”。诗人的视点在往高处写,他不写平原的特点,而是写山,“植根于云汉”,是“茫茫平原的升华”。诗歌由此写出了人性的追求,它(他)的这种追求,让人们自豪,“他却永远不满”。山与平原的区分,就是精英与大众的区别,它(他)可以看作是精英形象。在诗歌的第二、三、四节中,诗人对于它(他)的追求展开了描写,每一个自然界的物象,都加上了定语 :变化的天空、光热的太阳、博学的月亮、音乐天才的流水、质朴的山歌等,这些定语,描述了山的喜好,实际上也是人的喜好,“山”即人的象征。诗人还写到它(他)的孤独,说到它(他)的梦,它回忆“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最后一节,写到它(他)的追求,“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他因为追求而离开他原有的一切,所以他感到了寂寞。诗歌写的是山,更是写具有山的品格的人。然而在中国文化体系中,仁者乐山,山是厚重、庄严的指代。在杜运燮笔下,山是个体的精英。如果说他的诗歌如袁可嘉所说的现代特征,不仅仅写作方法,诗歌文字是现代汉语,他的价值观念,应该相对西化。

由《追物价的人》《命令》以及《山》等诗,我们大致能够看到,杜运燮的诗歌借助了现代西方诗歌的表达方式,与中国传统诗歌的移情不大相同。他将物拟人化,采用“客观对应物”的方式,发挥戏剧写作的特色,将人或物,置于特定的情境中,因此,他的作品,即使是景物,经过拟人化之后,都被赋予了灵魂,有性格,有情节,有发展的过程。

四、杜诗与主流诗歌的对比解读

林庚、唐湜、袁可嘉、闻一多都比较看好杜运燮,杜诗在圈内获得好评,但是他的诗名在大众中传播不远,乃至故乡亲人完全不知有这个诗人存在。他的诗与当时著名诗人的一些诗作或者流传作品有何不同?我觉得可以进行对比探究。

杜运燮的写作并不脱离大众的生活。他有一首《号兵》,与艾青的《吹号者》主题近似。艾青的作品写于1939年,杜运燮的1946年发表,不排除他的写作受到艾青诗歌影响,但是也很有可能是他根据自己的亲身感受完成。

我只讲团体的语言 :

在各个孤立的世界里

我用团体赐予给我的

普遍的语言串连他们

杜运燮的《号兵》语言,相对比较深奥,关联哲学词汇 :“团体”“孤立”“普遍”。这个部分说的是号兵,代表大众的声音。在后面的诗句中,用比喻补充号兵的作用,一个是 :

有如太阳用光与热

浇进所有枯竭的组织,

使他们都快乐,活跃,

舞出一个白昼,笑出一个春天;

“舞出”“白昼”;“笑出”“春天”,这是诗歌中的“陌生化”搭配,诗句说的是号兵给大家带来的快乐感,类似太阳,另一个比喻是用河流 :

有如河流以鲜血与热情

渗透进附近寂寞的田野,

亲切地提醒,呼唤他们

大家起来,织出一片绿茵。

这首诗发表在上海的1946年2月号的《文艺复兴》上。从刊物和诗歌内容看,诗歌并非是专门为军人或老百姓而写,他的写作方式还是西式文人常用的,在那个年代相对比较新潮。

艾青的《吹号者》写于1939年,虽然那时艾青还没有赴延安,虽然三年后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发表,但是对战争的描写,成就了艾青诗名。虽然艾青也是采用第三人称,“他最先醒来”“他睁开了眼睛”“他走上了山坡”“他离开了山坡”“他吹过了吃饭号,/又吹过了集合号”“他寂然地倒下了”。从这些诗句我们可以看到,艾青对描述者的日常行为,进行了细节的组合以及系列描绘,形成蒙太奇似的画面转换,通过行动,完成人物的塑造。诗歌描写了吹号手的一天生活,最后写到他的死。这首诗之所以能够使读者一读就能够记住,还有一个写作特点,诗人把吹号手,放在大众中写,“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虽然句子很长,但是,画面感非常强。他不用抽象的语言,如“我只讲团体的语言 :/在各个孤立的世界里/我用团体赐予给我的/普遍的语言串连他们”。对于吹号手的描写,除了有动作,还有神情,跟着他的视线,观察他的周围。细节描写在诗歌中特别出色,句子简练,画面富有象征性“号角是美的——/它的通身/发着健康的光采,/它的颈上/结着绯红的流苏”。对号角的赞美,与吹号者吹号带来的感觉,是呼应的,“林子醒了/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河流醒了/召引着马群去饮水,/村野醒了/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旷场醒了/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拥挤着又排列着”,这些描写因为有画面感,用词简单,适合朗诵,读者很容易理解。再就是,诗人不仅注意环境的描写,也注重细节的描写;不仅注意某个片段的描写,也注意吹号者一生的完整性描写。比如,吹号者去世后,先是写他倒下的细节“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然后画面对准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写吹号者临死也不与号角分开,强调他的责任。诗歌接下去对吹号者的形象,进行升华,从个体形象而延展的广大群像,“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映出了死者的血/和他的惨白的面容;/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带着从射击前进的人群,/和嘶鸣的马匹,/和隆隆的车辆……”诗人的写作,是引导读者视角往上升的,接下去写太阳“而太阳,太阳/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最后一节呈现声音,虽然诗歌是文字,但那文字是带有声音和温暖感的 :“听啊,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诗歌没有设置任何的理解难度,而是一直引导读者去想象。相较而言,杜运燮的写作,更偏向知性的交流,不太注重画面和细节。

杜运燮的《晨歌》,类似艾青的《黎明的通知》,也采用了一些简单的句式,如“就跳,就唱,/露珠正晶莹;/气流催眠般温柔,/人类没有苏醒”。这是第一节。按照歌词的写作,有的节应该是对应的,杜运燮的这首诗歌,第二节是“狂欢地跳、唱,/啄破他们的噩梦,/他们将感谢你/提醒那压抑的隐痛。”基本和第一节的句式不对应。后边几节中,也没有对应的章节,或者说,作为诗人的杜运燮,相对缺少对歌词写作的规则的了解,而是默认其直抒胸臆的形式。

再来了解杜运燮1946年发表在上海《文艺复兴》上的《游击队歌》。这一首诗一共分成四节,采用楼梯体的方式,每节八行。第一二节,偶句押韵,单句有的押韵,有的不押。第三节的末尾两字,基本以“你们”“我们”结束。

虽然诗人从诗韵上进行了最大力度的调试,但是他的诗歌语言,并不适合歌唱。如第一节 :

你们的笑声里,

颤抖着恐惧;

油腻的笑纹里,

深刻着忧虑;

硬撑的骄傲里,

匍匐着卑屈;

在不满足的满足里,

正进行着悲剧。

这里的一些词,相对比较深奥,如“油腻的笑纹”“硬撑的骄傲”,还有的是特殊的表达方式,如“深刻着忧虑”“匍匐着卑屈”。如果用于阅读,而且读者粗通文墨,理解还比较容易,但是,如果谱曲成歌,理解应该难度很大。这首诗的歌曲版,至今没有看到。对比贺绿汀1937年同名的《游击队歌》 :

(一)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这首歌词的语言,相对简单,采用排比句。虽然没有特别做押韵处理,大致“里”“地”“底”通押“i”,还有“穿”“前”,押“ian”韵。经过谱曲,演唱起来气势磅礴,语言没有任何理解障碍。

五、杜诗接受的小圈子和大圈子

在杜运燮的《诗四十首》中,可以看到他在写作上的变化与努力。比如第一首诗《草鞋兵》 :

你苦难的中国农民,负着已腐烂的古传统,

在历史加速度的脚步下无声死亡、挣扎 :

多少种权力升起又不见;说不清“道”怎样变化;

不同的枪,一样抢去“生”,都仿佛黑夜的风

不意地扑来,但仍只要竹杖一般摸索,

任凭拉伕、绑票、示众、神批的天灾……

也只好接待冬天般接受。终于美丽的转弯到来,

被教会兴奋,相信桎梏的日子已经挨过。

仍然踏着草鞋,走向优势的武器,

像走进城市,在后山打狼般打游击,

忍耐“长期抗战”像过个持久的雨季。

但你们还不会骄傲 :一只巨物苏醒,

一串锁链粉碎,诗人能歌唱黎明,

就靠灰色的你们,田里来的“草鞋兵”。

这首诗写战争中的军人。诗人没有采用讲故事的方法,描绘草鞋兵的生平。从他的用词看,这首诗的读者,几乎可以锁定,是知识分子阶层,而非当兵的人。里面太多的词语,需要做注解,因为他使用的非传统用语和比喻,如“历史加速度”“竹杖一般摸索”“神批的天灾”“美丽的转弯”“巨物苏醒”……虽然诗歌写大众,但读者是小众的。

后来他又写了一首诗《一个有名字的兵》,可以看到他在语言上的努力 :诗歌四行一节,用楼梯体排列。全诗语言基本采用口语,通俗易懂,内容适合大众。诗描写一个叫张必胜的农民,他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农民,人老实,听母亲的话,努力干活,为了讨得老婆。“麻子好比铁做的牛/犁田割稻样样都行;/样样都比人家多一倍,/‘铁牛麻子’就这样出了名”。终于有一天,“麻子家里来了个客人/门缝窗下躲满了小孩,/溪边洗衣的女人们纷纷议论”,“客人走后”,“麻子上床总睡不着,”诗人接下去用细节表现他的喜悦“索性就起来舂几斗米/一锤一锤,愈舂愈有力,/每个被窝里都裹满了欢喜。”不久,他被抓壮丁,诗人描写他的傻样子,用了轻松的笔法。“第一立正就老学不好 :/嘴边扯不掉那一朵傻笑,/两脚一靠拢,几乎要栽倒,/闭了口就像闭了七窍。”他的举止不端,只适合做伙夫,“如同子弹装进枪筒”,他会干活,挑水、砍柴、做柜子、挑粪、做草鞋、剥花生米,人也老实。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老牛一样的农民,在战争中受伤了,最后死在路上。

杜运燮的写作,本质上还是知识分子式的。他像多数年轻知识分子一样,在诗歌中表达对生存的思考。《浮沫》《登龙门》写的是人类的生存。年轻人的写作,对现实的细节缺少关注,更凝思于生命的本体和存在的意义。如《登龙门》 :“人类在那边喧嚣着居住/结群而隔离,他们没有快乐,/营造各式的房子,一样的封闭,穿着鞋子,诅咒命运的刻薄。”《老人》中写的是对死的认识 :“死是你们所怕的,所恨的,/我陪着他行走/所以我也被厌恶”。《盲人》中,把盲人当成象征形象,表现人在黑暗中的生存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这些诗歌,表现出诗人更多的哲学兴趣。《算命瞎子》借写瞎子,写盲目生存的意义,“想起我的,只有不幸的人们,/但把我奉做神明而又骂我/是疯子,开门而又关门,/终于是往更深的深处沉落”。

通过对这部诗集的解读,或许我们能够明白本文前面提到的一个问题,杜运燮不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诗人。我想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他的诗集在战时出版,传播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二、杜运燮是一个年轻的写作者,群体中的成员之一,同时代优秀诗人辈出,光芒容易被遮蔽;三、最根本的原因,是杜运燮的诗歌写作,比较小众。诗歌风格和表达是西式的,不适合大众,也并不喜闻乐见。他的一些诗歌,如果采用朗诵方式,大众场合表演,可能会有一定效果,如《阿Q》《一个有名字的兵》,然而,《阿Q》属于改写,缺少原创特征。如果细读文本,了解他的选材和表现形式,能看到他的写作功力。再说,“轻松诗”这个“轻体诗”最初的译名,容易让人们产生误解,虽然诗人指的是诗体,在战争时代的“轻松”,或许会认为是浅薄。也就是说,杜运燮没有把这个术语接地气,也没有做学术上的阐释和宣传,对他的诗歌传播,无疑有反作用。

如果把杜运燮的《诗四十首》置于西南联大诗群中,可以说,杜运燮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诗人,在他后来出版的《南音集》中,也可看到,他喜欢创新。他20世纪40年代的《考试喜剧》(1947)、《考试悲剧》(1947)、《善诉苦者》(1948)的诗歌风格,在20世纪末于坚的《尚义街六号》中可以看见,他的《上帝》也一改基督徒那种庄严,具有谐趣风。再追溯他1940年代早期的诗,如《narcissus》(1942)诗歌的写作是超前的,富有哲学的内容,有21世纪诗歌读者并不陌生的流行语言和戏剧化场景 :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诗歌只做外部的呈现,采取的仍然是他者的叙述。

对于诗的写作,杜运燮有他自己的观点 :深。晚年,他还在《谈深》[7]中说到 :江河湖海,水越深,流动起来,波涛汹涌的气势就越壮观,越能撼动人心。诗,也以深为好。他还认为 :好诗需要深刻的思想,深切的激情,精深的诗艺。最好是三者俱备。

这种对“深”的追求,我认为源于杜运燮早年的校园写作。1938年到1945年,杜运燮都在校园,他受到了林庚、冯至、卞之琳、闻一多、朱自清、燕卜逊等学院派诗人的影响,用今天的术语,即知识分子写作风格的影响。校园环境中出来的诗人,大多有这样的写作特点 :一、着重对生命存在的关注和思考;二、尝试写现实,但是不够深入;三、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模仿著名诗人的写作,比较重视诗歌技巧;四、诗歌体式也在探索当中,诗歌写作比较注重抒发个人感受,不大注重读者的接受情况。

在今天,如果我们从诗歌发展史,或者说诗歌贡献的角度来看,杜运燮的《诗四十首》给诗歌史带来的是新的写作样式。这种写作,与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潮流极其相似,口语、叙事、日常、戏剧化。杜运燮所秉持的知识分子的写作,是自由状态的写作,与主流诗歌保持一定的距离,具有个人特色,在知识分子圈内有一定影响。而大众对他的诗的理解,无疑存在隔膜,导致杜运燮不能为大众普遍认知。需要肯定的是,杜运燮敏锐地感觉到诗歌风格需要革新,需要有现代方法表现现代生活,大胆学习奥登的轻体诗风格,结合中国现实进行本土化创作,使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诗歌、抗战诗歌,有了别样的声音。

注释 :

[1] 游友基 :《九叶诗人杜运燮研究资料选》,福州 :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488页。

[2] 2018年秋,笔者访问杜运燮的故乡,听他的亲人说,他们以前并不知道他是诗人,更不知他出版过诗集。

[3] 闻一多编选的《现代诗抄》收入在《闻一多全集》,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本论文依据《闻一多全集1》,武汉 :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5页。

[4] 杜运燮的一首诗《秋》,引发了“朦胧诗”争议,章明写了《令人气闷的“朦胧”》,发表在《诗刊》1980年8期。

[5] 标注歌体,但不是按歌体的形式写。

[6] 杜运燮 :《我和英国诗》,《北京文学》1987年第5期。

[7] 杜运燮 :《热带三友·朦胧诗》,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262-2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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