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傅雨箫 编辑|任红
莫奈睡莲花园一瞥 摄影/VCG
1883年,离经叛道的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协同他好友的妻子——情人艾丽丝·奥施德(Alice Hoschedé)及两个家庭的共八个孩子一同来到吉维尼(Giverny)。一直到这位画家去世前的四十多年间,他在吉维尼亲手设计和建造的花园都是其创作的灵感来源。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吉维尼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成为了印象派绘画爱好者们的朝圣地。大批的游客挤进莫奈曾经居住的别墅,观看他生活过的痕迹和他收集的日本版画;或是围在睡莲池塘周围,想象他当年是如何对着不断变化的光线作画。
我们到吉维尼时,正是盛夏。从巴黎坐火车只要半个小时,我们就到达了韦尔农镇(Vernon)。出了韦尔农火车站,可以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旅游小火车”。我随着其他有闲情逸致的游客陆续上车观赏镇上景象。当然,也可以选择乘公交车直奔吉维尼。不过,我们事先查了资料,韦尔农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镇,保留了大量中世纪建筑和城堡,还是值得逛一圈的。
之后,“旅游小火车”把我们送到吉维尼。最先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莫奈曾经画过的白杨树。我们踏着松软的泥土向前走,看到杨树间有一尊铜雕头像:是莫奈,戴着他外出作画时的大草帽。
从当年留下的照片,我们能看到和莫奈同时代的印象派画家们在室外作画时的典型装束:头戴草帽,身着深色的罩袍,甚至还打着女士们才用的阳伞。这并不是为了保护肌肤不受紫外线伤害,而是为了遮挡光线,以免它们反射到画布上。印象派画家,尤其是莫奈,对光线的变化非常敏感。在不同的光线中,景物的颜色瞬息万变。莫奈的画作正是以捕捉这种变化著称,所以他作画时极力避免折射光线对视觉的影响。
晨光中的吉维尼是个安详的小镇。清晨,街头还很少看到当地的住户。镇上唯一一条笔直的大路上,都是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
大路两边有些小酒馆,侍者开始在街边支起阳伞,摆上桌椅,等待游客光临。接近莫奈故居时,路边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画廊。每家画廊的窗前和门口摆着各式画作。吉维尼仿佛在向我们这些朝圣者宣告:感受美、创造美是永恒的主题。
我们到达莫奈故居时,入口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想来是那些舍弃参观韦尔农镇的游客已经捷足先登了。太阳升高,光线越发强烈。游客们紧贴着墙根,试图躲进不断缩短的阴影里。队伍旁,几个售卖冰淇淋的小摊相继开业。小孩子们纷纷跑出队伍,回来时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球。
当年莫奈来到吉维尼时,这里是一片面积一公顷左右的苹果园和菜园。房子入口处种满了柏树(cyprès)、云杉(épicéas),此外还有一片灌木丛(buis taillés)。安定下来后,莫奈立刻着手修建属于自己的梦幻花园。
法国吉维尼,莫奈花园。 摄影/ VCG
在和爱丽丝争执一番后,莫奈首先拔掉了黄杨,又将疯长的灌木丛修剪得有模有样。在花园正中的小路上,莫奈搭建了半圆形的金属藤架,并用暖色系的旱金莲(capucines)和玫瑰装饰,形成一条“玫瑰小径”。只有能绽开娇艳花朵的植物才被选中,栽种到花园里:清新的黄水仙(jonquilles), 粉嫩色的郁金香(tulipes), 淡雅的水仙花(narcisses), 柔媚的鸢尾花(iris), 橙红的东方罂粟(pavots d’Orient), 艳丽的芍药(pivoines)等。原来的苹果树则最终被更具观赏性的日本樱桃树和杏树替代。
这座小花园如同莫奈的画布,他是在以画家的眼力为其构图、着色。当年,法国众多名流应邀来吉维尼做客。他们都曾在花园流连,赞叹莫奈创制的这片人间仙境。如今,花园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格局。莫奈在花园中绘制的各种花卉依然盛开在原来的地方。
花园后面是莫奈的故居。门前粉红色系的花朵和这座双层别墅亮丽的绿色窗户护板形成鲜明对比。当地居民将这种亮绿称为“莫奈绿”。
或许是莫奈与奥施德夫人的绯闻让当地人不适,或许是莫奈的怪脾气让他们受不了,或者他们只是对“画家”这一闲人职业不屑。莫奈与吉维尼住户的关系比较疏远。他在他们的田地中作画时还要向他们支付费用。据说,农民看到莫奈画存粮的麦垛时,便要提前拆散,除非莫奈付费。
进入室内,我们首先来到被称为“小蓝厅”的读书室。墙壁和家具都是白色的,由天蓝色勾边,素雅而安适。和读书室相连的是杂物间。在杂物间的墙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储物柜。它曾经用来放置茶叶、橄榄油、调料和鸡蛋等生活用品。随莫奈迁居而来的是一个有众多孩子的大家庭,虽然他们之间并非都有血缘关系,但相处融洽。这是莫奈一生最幸运的地方,奥施德夫人(后成为莫奈的第二任夫人)和孩子们在他日渐衰老的过程中给予他细心的照料。
莫奈故居中的餐厅,被当地居民称为“莫奈黄”。 摄影/ VCG
接下来,我们到了莫奈的工作室。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厅室,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使得整个房间亮堂又清爽。现在,它被源源不断走进来的游客们填满,以至于我们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不要踩到别人的脚。这间工作室于2011年被修复,并且挂上了六十多幅莫奈代表作的复制品,还原了它当年的氛围。
走上楼梯,我们来到了一个接一个的“私人空间”。首先是莫奈的卧室。它于2013年被修复,并被尽量还原。从卧室到洗漱室中都放置了画作和照片。其中包括莫奈的挚友们:塞尚(Cézanne)、雷诺阿(Renoir)、希涅克(Signac)和卡耶博特(Caillebotte)所绘油画的复制品。
楼上最后一个房间,是莫奈的继女和儿媳妇,爱丽丝·奥施德夫人的女儿布朗诗·奥施德·莫奈的房间。在定居于吉维尼前,莫奈曾带着两个孩子到弗特伊(V étheuil)停留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们住在他的好友欧内斯特·奥施德(Ernest Hoschedé)的房子内。莫奈与奥施德夫人日久生情,而奥施德先生则因破产去了比利时逃债。几年后,欧内斯特·奥施德去世。次年,莫奈与爱丽丝·奥施德结了婚。布朗诗是居住在吉维尼的八个孩子中唯一在艺术上小有成就的。她从十一岁开始画画,并且和莫奈关系亲近。她长大后,成为了莫奈的助手和唯一的学生。
布朗诗后来嫁给了莫奈的大儿子让(Jean Monet)。1911年她的母亲爱丽丝去世,三年后布朗诗的丈夫也在与病魔抗争一番后离开。布朗诗于是回到莫奈位于吉维尼的家。当时莫奈依然沉浸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中,同时还在担心自己的白内障可能演变为失明。布朗诗一直与他住在一起,鼓励并协助他继续作画。莫奈的挚友,法国总理克莱芒梭(Georges Clémenceau)总是深情地称她为“蓝色天使”。
离开这位天使的房间往前走,我们下楼进入餐厅,这里可以说是整个故居中最为别致的房间了。灿烂的黄色、红白相间的地板和打开的窗门让餐厅显得格外明亮活泼。前面的艳黄被吉维尼的居民们称为“莫奈黄”。我们可以想象,早晨,从菜园和市场送来的新鲜瓜果的香味与柔和的晨光、微凉的晨风一同飘然而至,为莫奈一家送来新的一天。
当然,这些房间并不是故居中唯一的亮点,和其他19世纪的欧洲艺术家们一样,莫奈也对日本浮世绘有着极大的兴趣。在他的故居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浮世绘大师们的作品,其中包括:46幅喜多川歌麿的美人图,23幅葛饰北斋的风景画,和48幅歌川广重的江户群像。
从花园另一面的地下隧道穿过去,我们就到了著名的睡莲花园。睡莲花园在法语中被简单称为“水的花园(Jardin d’eau)”。与阳光充足、灿烂绚丽的英式花园不同,幽静的水塘、素雅的睡莲和冷色系的花丛给池塘增添了一丝神秘感。
1893年,莫奈买下了自家花园后的这块地,建立了一个实验基地,用以研究水面折射的镜像图景。在两个池塘连接的地方,他模仿歌川广重版画中的桥修建了一座日式木桥。不过,他没有依照版画上的颜色,将桥漆成红色。为了让木桥与周围茂密的植被融合在一起,他也将其涂上了“莫奈绿”。热爱日本文化的莫奈,为池塘周围选择的植物也是东方风格的:紫藤,绿竹,银杏,枫树,日本牡丹,百合,还有垂柳。当然,压轴的重量级明星还要属池塘中央的睡莲。
1894年,莫奈向植物学家拉图尔·马尔利阿克(Joseph Bory Latour-Marliac)购买了他的第一批睡莲:两朵粉色的和四朵黄色的。后来他又进购了红色的品种。自从在1889年的巴黎万国博览会上见到了此人培育出的能在欧洲生长的彩色睡莲,莫奈就梦想着为它们修建一座花园。
这个东方花园是莫奈最得意的园艺作品。每次友人来拜访时,他都会与对方在此待上几个小时。在这里,莫奈对着小桥和睡莲绘出了他最知名的作品。当我们对比莫奈在同一地方绘制的多幅油画,会发现它们的颜色在逐渐改变。莫奈在吉维尼慢慢老去,直到双眼看到的一切都因为白内障而变色、模糊。在施行了几次手术后,莫奈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在忧郁绝望中,莫奈毁掉了一些他绘制的睡莲。听到此消息的朋友,无不感到震惊和惋惜。因为目睹了那些画作的人认为它们很美,并非失败之作。
盛夏,正是度假出游的高峰期,慕名而来的游客们将池塘团团围住。连小木桥上都是人头攒动,完全没有了莫奈画中幽静神秘的氛围。要想感受莫奈眼中的睡莲池塘,只能回到他的画作中。
参观完花园和故居后,游客会被自然而然地引进礼品商店。莫奈色彩明丽的画作被印在各式各样的商品上:吉维尼风景画的日历、睡莲图案的地毯、雨伞、丝巾、麦垛图案的枕头、书包、钱包、笔记本、托盘、杯子……甚至还有睡莲图案包装的巧克力糖果。近一个世纪后,这位印象派大家的作品俨然成为刺激消费的商业资源。
在堆满商品的货柜之间,摆着一张大沙发。总有人坐在上面半仰着头张望。出于好奇,我也走上前去坐下来,想知道他们到底在看什么,正巧听到坐在我旁边的一对上了年纪的法国夫妇的对话:“这就是他后来建的大画室吧?”“对,是他在吉维尼建的第三个画室了。”
睡莲花园中取景的画家 摄影/ VCG
莫奈《睡莲》,1905 供图/VCG
莫奈故居中的画室 摄影/ VCG
这让我想起曾看到过相关资料。1915年7月,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的各种资源都极度短缺。尽管如此,长期对巨型画作抱有极高热情的莫奈依然决定修建一个空间充裕的新画室。这是他在吉维尼的第三个画室。前面建的两个画室都已经被他的画作填满,而且对他宏大的计划来说,空间太小。
夏天过后,建造工程进入尾声。莫奈看着比他的住房还高、外表和规模都和一个巨型仓库一样的庞然大画室,后悔莫及。他写信给朋友,称它是个“丑陋的大怪物”,“极其愚蠢”,“而且还花了这么多钱”。
最尴尬的是,莫奈一直有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在室外作画的画家,这个形象在公众中已经被广泛接受。曾经有记者要求参观莫奈的画室。他当时用夸张的手势指着野外说道:“我的画室?我从没有画室……那就是我的画室!”著名的艺术评论家热弗鲁瓦(Gustave Geffroy)将他誉为“历史上第一个在景物前开始并完成创作的画家,拒绝对他在自然条件下认真观察并绘制的画作进行修改和重新上色”。但其实,莫奈在巴黎和维特尼(V étheuil)各有一个画室。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在画室中完成的。
在吉维尼,莫奈很快就忘记了对这个“大怪物”新画室的不满,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他绘制巨型画作中。就是在这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睡莲》系列。
莫奈的一生都沉迷于水,创作过大量以水波和倒影为主题的画作。能够让他肆意发挥的大画室建成后,莫奈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用一系列的大型风景画装饰一整个房间,并且是以他在吉维尼的池塘为主题。从当年在画室拍摄的照片中,我们能看到一些比莫奈本人还要高大的画布,它们被安置在装有轮子的木架上,以方便移动。把这些画作首尾相连,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片睡莲的池塘。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法兰西所在的协约国是获胜方。在所有人都为此高歌的时候,莫奈也做出决定,将自己新完成的《睡莲》系列画作捐献给国家。几番波折,他的作品最终被安置在巴黎的橘园美术馆。美术馆因此将两个主厅改造成两间椭圆形的展厅。
依据捐献协议,这些作品必须永久陈列在橘园美术馆。尽管绘制这些作品时,莫奈患有严重的眼疾,经过手术治疗,视力依然无法完全恢复,但《睡莲》系列依然被认为是莫奈的巅峰杰作之一。
在他接受治疗期间,吉维尼家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莫奈当时已年过八旬,是一个脾气暴躁、悲观易怒的老人。一直精心照料、陪伴他的布朗诗不幸成了他的发泄对象。尽管这位蓝色天使性情温柔、极富耐心,还是多次被莫奈气哭。但无论是她还是促成橘园协议的法国总理克莱芒梭都一直鼓励莫奈的创作。《睡莲》系列最终完成,和他们的无私支持分不开。
在吉维尼小教堂墓园中,有一个方形的白色大理石花坛。坛中种着茂密的花草,看上去甚至有些杂乱。细看之下,颜色搭配却显现出一种乡村情调。这就是莫奈家族的墓。花坛边上,几块白色大理石板上刻着金色的名字和生辰忌日。其中,克劳德·莫奈的名字已经褪去了金色,被风雨腐蚀,还出现了一条裂缝。这位精力充沛的印象派大师在奋斗一生后,终于在此安眠。
在莫奈家族的墓地旁,有一个一人高的纪念碑。这是吉维尼为二战时牺牲于此的英国飞行员们树立的纪念碑。1944年6月7日晚,一架英国皇家空军的兰开斯特轰炸机坠毁在小镇南方的田野里。一共七名飞行员遇难,他们的纪念碑是飞机上的螺旋桨,代表了吉维尼的人们对于这些英雄感激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