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红
中国是诗歌王国,诗歌是中国文学的主体,也是中国文化的发展基因。闻一多先生在《文学的历史走向》中指出,《三百篇》时代我们中国的文化大体上就定型了,文学则随着文化的定型而定型。此后,诗——抒情诗,就始终是我国文学的正统类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唯一的类型[1]。诗——抒情诗之妙在于诗人用丰富多彩的文化意象来表达诗人的内心情感,这些文化意象都承载着诗人细腻的情感韵味,展现出诗歌反映时代的丰富的文化内涵,理解诗的核心在于理解诗中的文化意象。镜子看似普通,但在古典文学中,却经常是被无数文人骚客浓墨书写的意象,尤其是在作为中国诗歌王国中最为耀眼最灿烂的明星——唐诗中,镜意象更是大放异彩,散发出璀璨的文化光芒。唐诗中的咏镜诗一方面反映了唐代繁荣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状况,另一方面蕴含着彼时唐人深邃的情感追求与心灵写照。本文主要从唐诗中“镜”意象所象征的情感追求入手,分析和研究“镜”意象所象征的女性世界和男性世界不同的情感追求,从而了解蕴含于镜意象中的文化内涵。
如同茶文化一般,镜文化也是我国最为悠久的历史文化之一。上世纪70年代甘肃广河齐家坪和青海贵南承马台的齐家文化墓葬出土的两面铜镜,说明早在4000多年前的原始氏族公社解体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使用了铜镜。铜镜在墓葬文化习俗中的应用,也侧面表明中国镜文化的历史悠久。镜文化有文字记载最早可追溯到殷商时代,经过漫长的历史衍变,在汉魏时期随着新材料的运用以及工艺的发展铜镜艺术得到了迅猛发展,而到了在当时世界上经济最为发达的东方帝国——唐朝,铜镜艺术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唐代镜的材质、样式、工艺和铭文等方面均得到了快速发展,在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品同时,镜也形成了本身的文化体系,显示出多元化的文化含韵。唐代,经济的发达,社会的进步,促进了各行业购买力的扩张,高涨的消费力促使铜镜制造业不得不提高制作工艺;多元化的需求使铜镜制造业为迎合消费者需求,而在铜镜的品种、花纹装饰与造型设计以及制造技艺方面不断创新,并形成了多元风格。除了基本的映照之用,镜子在民俗文化、服饰文化、传统文化以及艺术修养等方面的象征意义逐渐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领域,使镜子在各个领域中都发挥着很大作用,同时也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并在与其他文化相互渗透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文化体系。因此,作为我国源远流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镜文化凝聚着古人丰富的民俗文化、服饰文化、传统文化以及艺术修养等元素。
镜不仅是人们照面饰容的器物,更是人类精神内涵的物质载体。在镜文化悠久的历史征程中,“镜”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统意象,早在先秦时期就被赋予了象征意味,随着历史的发展,其意象的意蕴内涵也在不断地发展与丰富,至于唐宋时期,镜的传统意象在诗词中更突出了其情感意象。在唐诗中,镜子的情感意象内涵极为丰富,但归类起来却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表现唐代女性对美丽、爱情与婚姻的追求以及闺怨情思,二是男性对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的感慨以及对人生际遇不满的感时咏怀。唐诗浩瀚,名家迭出,以镜喻物的咏镜诗作品也极其繁多。现存唐诗与“镜”有关的诗歌有1 500首左右,在《全唐诗》中,描写“镜”意象的诗歌占了十分之一左右。诸多诗歌大家均有多篇咏镜诗流传,“白居易竟有咏镜诗 89 篇之多,李白有咏镜诗 80 余篇,杜甫 29 篇,元稹 42 篇,孟郊 44 篇,刘禹锡 35 篇,杜牧 26 篇,李商隐 21篇,贾岛 12 篇,等等。”[2]而这些风格多样的咏镜诗,不仅表现出唐代铜镜高超的锻造工艺特色,而且体现了唐朝风格多样的民俗风貌以及别具一格的社会习性,更重要的是寄寓了诗人丰富的内心情感。
《广雅》释镜为鉴,而《说文解字》《释名》释镜为景。景为光,金有光可照物,谓为镜。远古之时,人们先是要跑到远处的河边或者水塘边利用清澈静止的水面照影;后来聪明的古人发明了鉴,即一种可以盛水或冰的器皿,在家中就可以随时利用鉴内的水来照影,这种方法在春秋战国时仍非常盛行。可见,镜子的产生与人们的审美需求息息相关。如《诗经·郡风·柏舟》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与此同时,铜镜的制作在楚地已经出现。宋玉《九辩》:“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由于它非常稀少,人们对它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敬仰。刘邦将其高悬于寝宫之内,由此引出“秦镜高悬”的典故。随着时代的发展,又进而引申出“明镜高悬”的概念。此后,镜子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意义不断丰富[3]。
早在先秦时期,镜就已经由于其观面功能而被引申赋予了象征意味。如,《尚书帝命验》:“ 桀央玉镜,用其噬虎。”汉郑玄注曰“玉镜喻清明之道。”[4]又如,《韩非子·观行第二十四》卷八:“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恶。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无以知迷惑。”[5]韩非子认为镜是用来观面、正须眉、观照身体外表的工具,而道是正己内心、照出人的本性的工具。而《淮南鸿烈解·侄言训》卷十四则提到:“人举其疵则怨人,鉴见其丑则善鉴。”别人指出这人有毛病,这人就会怨恨人家,但镜子如清楚地照出这人的毛病,这人就会认为这镜子是一面好镜子。由此可知,古人在重视镜子观照容貌功能的同时,也予以以镜观照照镜人品格与德性的象征意义,具有劝惩和内查自省之内涵。
秦汉至六朝期间,神魔鬼怪、奇异小说流行于世,在这些文学作品中,镜被赋予了神异功能,成为能够降妖镇邪、占卜预测的象征。如,隋唐时期王度传奇小说《古镜记》所言镜为黄帝所铸,持之可避百邪,能显阴阳光景之变,具有大神通,降妖除魔,镇精驱怪,造福于民。“灵异宝镜”(晋代《搜神记》)“照妖镜”(《异闻录·李守泰》《原化记·渔人》)等奇镜以及与占卜问吉凶有关的镜卜、镜听等民俗也由此而生。而文学作品中的镜意象的文化内涵也有了较大变化。在魏晋南北朝佛教传入之前,儒家道家思想盛行,诸多文学作品中的镜意象主要是包蕴传统儒家学派思想的“照见得失” 意蕴或道家的“虚静”意蕴,“镜”意象的文化内涵更多的是与政治、历史相关联。东汉荀悦《申鉴》卷四十六所谓“君子三鉴”以及唐太宗“以铜为镜正衣冠,以古为镜知兴替,以人为镜明得失”正是镜意象中以史为鉴的儒家意蕴体现。而《老子》曰“涤除玄鉴”(《老子》第十章)“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天道》)“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庄子·德充符》)等例证中镜意象则突出了“虚静”的涵义并且糅合了主体之“心”,体现了镜意象中所负载的是“虚静”的道家意蕴。佛教传入之后,佛教的镜意象所承载的丰富“空”义显然是一种全新的意蕴,最明显的就是更多以镜来喻指人心灵的清净。如,《坛经》中神秀心偈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以明镜喻指修心,以说明心性包容万物。而慧能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则以镜喻指自性反照,心性在领纳万物的过程中表现出自身清净的道理。可见,作为中国化佛教的代表,禅宗之镜意象的意蕴则是道家镜意象的“静”意蕴和佛教镜意象的“空”意蕴二者的融合:人心如镜,镜自清静,于是万物尽显[6]。
延至盛唐时期,镜的传统意象更加丰富多面。如,李白《送张秀才谒高中丞》诗:“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这里的镜,如郑玄所注“玉镜喻清明之道也”。张子容《璧池望秋月》诗:“满轮沉玉镜,半魄落银钩。”此“镜”比喻明月。李白《陪族叔晔游洞庭湖》诗之五:“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此“镜”比喻明静的水面。但在众多以镜为意象的唐诗中,更突出的却是其情感意蕴。总体来说,女性世界的闺怨情思和男性世界的感时咏怀是唐诗中镜意象所蕴含的主要情感追求。占《全唐诗》的十分之一左右的咏镜诗,内容涉及了唐代的政治、哲学、宗教、文化艺术等诸多方面。“象征是中国古诗的生命,而诗歌中的象征形象的深刻寓意往往超越文学本身,蕴含于丰富的文化、思想乃至民族的审美情趣和思维方式之中。”[7]用镜观照容颜服饰是一个普遍性的人类爱美行为模式,但对于从古至今的文学大家来说,镜子也是一个经典性的文学情结。在唐诗中,虽然男性和女性都借助镜意象表达了复杂的情感追求,但由于镜子与女性的天然亲密关系,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借助镜意象所表达的情感追求,其象征意义有很大的不同。
女性的爱美之心天然盛于男性,因此,临镜而照的多是更重视修饰容貌的女性。镜子自诞生之日起,在照面饰容的功用角度上,镜子与女性的关系较男性更为密切。因此,在诗词曲赋与小说等诸多古典文学作品中,女性尤其是美貌之女揽镜观照容颜与服饰的形象也逐渐演化成为表现女性唯美气质的象征。唐代经济的发达,使铜镜“飞入寻常百姓家”;唐代女性有着财产继承的权利,普遍拥有习文识字的权利,拥有自主交际和参与文娱活动的权利,崇尚自由、平等,敢于表现自我,加之佛道盛行和礼教的弱化以及北方少数民族的影响,促使唐代女性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礼教对自身的约束,自由的支配人生,同时也促进了她们社会地位的提高。而社会地位的提高,更重要的是经济上的支配权,促使唐代女性更加的追求美丽、展现自我。因此,千姿百态、色彩纷呈的唐代镜前女性形象通过诗人之手全方面展现在我们眼前,唐诗中女性与镜意象的关系也因此显得更丰富多彩,其象征的情感追求主要有以下几种:
镜子从其诞生之日起,就必然与对美丽有着执着追求与向往的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有着天然的不间断的亲密关系,这种天然的不间断的亲密关系随着人们审美观念的不断深化而被延续继承下来,并成为一种文化默认。故,揽镜自照容颜与服饰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女性追求美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来源于女性长期的闺阁蛰居时在镜中对于自我的审视。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照镜为自己梳妆、打扮,在追求美貌的过程中,女性通过照镜在对自我的凝视中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女性与美的意象,跟镜子有永远分不开的最为亲密的关系。如,唐太宗妃嫔徐贤妃《进太宗》前两句:“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襄回。”唐太宗曾下召让徐惠去见驾,但徐惠过了很久还没到。唐太宗非常生气,于是徐惠给唐太宗献了这首诗来调侃这件事:早上醒来就到镜台前梳妆打扮是女性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梳妆打扮好还要走过来转过去,仔细端详一下,这是女性爱妆扮的经典表现;又如,崔珏《有赠》诗前两句:“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仙桃般妖艳的红晕,春水般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的秋波,靓丽逼人的女性美态,又再一次在揽镜这一举动上展示出来;又如,李贺《美人梳头歌》:“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8]。美丽的佳人站立在象床上,面对纹饰着美丽双鸾、放射出秋水般耀眼光芒的镜子,缓慢解开鬟髻释放那柔顺的秀发披在双肩。诗美,李贺塑造的美人更美;再如王维《扶南曲歌词五首》其五:“朝日照绮窗,佳人坐临镜。散黛恨犹轻,插钗嫌未正”[9]。旭日升起时, 一位佳人临镜而坐为自己梳妆打扮。豆蔻年华的女子对美丽的追求尤为热烈,她在仔细端详打扮的效果:脸上刚抹的粉黛不够浓,头上的饰钗插得不是很端正。镜子作为闺中器物,是女性世界的标志之一。美人照镜,画眉梳洗,含情凝思,自然是闺中最美的景致之一。美人照镜,唐诗中诗人通过镜意象,体现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塑造了女性追求美的形象。
唐诗中描写美人揽镜观照容貌服饰的诗作很多,其中有一类比重很大,引人注目。这类诗作通过镜意象写照了女性的心事,表达了唐代女性的爱情和婚姻追求。镜意象作为一种信物,在女性的恋爱和婚嫁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一是用镜作为定情信物。古时,因其稀有,镜子很早就被作为信物用于朋友间的赠送。因镜之光明能映照一切,人们认为镜能见证爱情与婚姻双方的心迹,故人们多以镜为恋爱婚姻的信物,以此表达双方真挚的情感。如,“见日之光,长毋相忘”(汉代镜铭)“嫁时宝镜依然在,鹊影菱花满光彩。”(薛逢《追昔时》)表明镜子是爱情的信物;汉代辛延年《羽林郎》:“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据。”南朝陈徐陵《为羊充州家人答响镜》:“信来赠宝镜,亭亭似团月。……不见孤鸳鸟,香魂何处来。”写的是男子向心仪女子赠镜表白爱情。而乔知之《定情篇》“妾有秦家镜,宝匣装珠矶。今日持为赠,相识莫相违。”与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其二:“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反映的则是女子赠镜给心仪男子表明心意的习俗。
二是用镜象征夫妻婚姻之情。如,长孙佐辅《对镜吟》:“忆昔逢君新纳娉,青铜铸出千年镜。意怜光彩固无瑕,又比恩情永相映。每将鉴面兼鉴心,鉴来不辍情愈深。”此诗以镜衬夫妻深情,“千年镜”象征爱情长久,忠贞不渝。民俗中用镜象征夫妇情感,结婚用之,葬习用之,生死分离也分之。又如,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其一:“明明金鹊镜,了了玉台前。拂衣交冰月,光辉何清圆。”表现了美人的爱情操守。“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其二)则是以“飞不灭”表现了闺中人对外出不归丈夫的忠贞之情。其后,分镜或破镜指夫妻分离,镜重圆指夫妻团圆。如,杜牧《破镜》:“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今朝万里秋风起,山北山南一片云。”镜初分,比喻夫妻离别,破镜表达的是相思之愁。此诗以镜喻夫妻因征战分离,从而引起的绵绵相思。又如孟郊《去妇》“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独牵连”镜破则言情变。在镜与婚恋关系的影响下,镜之拥有、圆满成为婚姻的象征,而镜的失去、破碎则是婚恋的悲剧。自汉以后,人常以“鹊镜”来咏夫妻离别之情。如,南朝梁吴均《闺怨》诗:“愿为飞鹊镜,翩翩照离别。”而王勃《上皇甫常伯启》:“鹊镜临春,妍媸自远。”
闺中女子每日身处寂寞的闺房,终日人看镜,镜映人,镜中人看镜外人,孤漠着消耗着大好的时光,自不免萌生无名的哀怨。如,“凤箫抛旧曲,莺镜懒新妆。”(李频《古意》)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杜荀鹤《春宫怨》)等诗词所描绘的即是独守空房、孤独寂寞、虚度时光的女子,无心装扮,慵困不堪,只能临镜与镜中人无言相对的落寞场景。又如,戎昱《古意》:“女伴朝来说,知君欲弃捐。懒梳明镜下,羞到画堂前。有泪沾脂粉,无力理管弦”[10]。清晨收到情人欲抛弃自己的消息,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在明镜下梳妆打扮呢? 悦己者不在,梳妆打扮又是给谁看呢?泪水沾湿了容颜上的脂粉,哪还有心情去弹奏管弦啊!这些美人照镜的形象表现出女子对于爱情的伤感与彷徨,都散发着一种淡淡哀愁的随意之美。
唐代的闺怨诗和宫怨诗蓬勃发展,出现了一系列的诗歌意象。而镜子作为日常生活中与女性关系密切的物品之一,其意象所指映照出闺妇和宫女的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和情感反应。“自君之出矣,报警为谁明。”(雍裕之《自君之出矣》)“对镜不梳头,倚窗空落泪。”“芙蓉匣中镜,欲照心还懒。本是细腰人,别来罗带缓。从君出门后,不奏云和管。妾思冷如簧,时时望君暖。心期梦中见,路永魂梦短。怨坐泣西风,秋窗月华满。”(陆龟蒙《赠远》)“玉筋垂朝镜,春风知不知。”(薛涛《望春词四首》)“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薛媛《写真寄夫》)“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崔缇《婕妤怨》)闺妇们或因离别而懒得梳妆,或自知红颜暗逝而无心对镜;宫女们则因遭受冷落而自照红颜,希望凭借镜前的精心打扮而赢得君王的喜爱。在这些闺怨题材的作品中,镜意象所寄寓的主人公对情人、爱人甚至是君王的相思之情和坚贞的爱情观念,往往是通过时光流逝、青春不再表现出来的。如刘方平《拟娟楼节怨》:“时光春华可惜,何须对镜含情。”而这就是唐代闺怨诗和宫怨诗中“镜”意象所包孕的深层内涵。
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但是女子一旦青春老去,人老色衰则可能爱弛。爱美的人最为恐惧青春不再、韶华逝去,想通过揽镜观照梳洗打扮找回自信,保持爱情与婚姻,但是“公正”的镜子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呢?曾经的貌美如花与此时镜中映照出的岁月凋零的巨大反差,无形中更是放大了女子对于年老色衰凄惨境遇的恐慌与忧郁。如,王建《老妇叹镜》诗:“十年不开一片铁,长向暗中梳白发。今日后床重照看,生死终当此长别。”孟浩然《同张明府清镜叹》诗:“妾有盘龙镜,清光常昼发。愁来试取照,坐叹白发生。”这些诗中的女性,青春时都有过美丽的容貌,但时光易逝,虽然知道自己衰老,但不敢面对事实,而镜子却残酷地把她们唯一的一点心灵寄托也撕破。可见,镜意象在女性伤时哀叹青春已逝、容颜已老情境中,更多的是体现一种悲剧色彩,映照出的是女性的自怨自艾、为情所苦的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众多描写照镜女子形象的唐诗作品,除了少部分作者是当代女诗人之外,大部分作品都是男性诗人模拟女性的口吻创作出来的。女性诗人笔下的女性形象主要展现的是唐代女性自我观照下的对美的追求、对爱情与婚姻的思考以及自我意识的心灵追求。而男性作者笔下所塑造的女性,多为贤妇、良母与倩女形象,展现的却是“男尊女卑”社会中男性世界对女性理想化的形象追求;即使是那些美人照镜追求美丽的艺术形象,也只是展现男性欣赏者对女性美的一种追求和向往而已。而那些闺妇怨女的形象,深层次上说,借渲染女性的不幸遭遇暗喻作者自身的政治处境和人生际遇的因素更为恰当。
爱美并不是女性的专权,男性也有对美的追求。唐代有许多男性都喜好照镜,如唐襄州赵康凝令公“酷好修容,前后垂镜,以整冠栉”,大才子李益在见霍小玉前“引镜自照,惟惧不谐”,“衰鬓朝临镜,将看却自疑。惭君明似月,照我白如丝”(李益《照镜》),这都是在男性重仪容修饰的氛围下,应运而生的男性照镜子追求仪表的诗篇。
同样是照镜,同样是顾影自怜,但与女性照镜重在表达对于美丽、爱情与婚姻的追求以及展现闺怨情思不同,唐诗中,镜意象象征的男性情感追求主要有两个方面:
诗仙李白的咏镜之作就有60多篇,其中有两首相隔20年所写的诗极具有代表性。公元752年,风华正茂的诗仙李白与好友岑勋、元旦丘嵩山登高相饮,写下流传千古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20年后李白对镜自照,面对满头乌发,情思澎湃难以自抑,写下“白头老人照镜时,掩镜沉吟吟旧诗。二十年前一茎白,如今变作满头丝”(《对镜吟》)这两首诗意境何其深远,浪漫狂放如诗仙,也同样具有感慨时光如流水一逝不复还的惆怅。又如,“得道无古今,失道还衰老。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扣心空叹息,问影何枯稿。桃李竟何言,终成南山皓。”(李白《览镜书怀》)“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张九龄《照镜见白发》)这些都是大诗人因镜照影,感叹自己的人生际遇,悲伤青春不再的作品。通过镜意象,我们看到的是诗人于镜前搔首顾影,徒呼奈何的无奈或是惆怅情态。而通过“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岂复更藏年,实年君不信。”(白居易《照镜》)“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白居易《感镜》)这两首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朱颜衰颓、斯人憔悴的个体形象,诗人对镜空叹,倍感惆怅,只因鬓发斑白,容颜憔悴,时光不再。
清人吴桥在《围炉夜话》中言“诗中有人”,但诗中的人往往是通过意象来展现的。镜意象在象征男性情感追求这一方面,体现着中国古典诗人积极入世、志在报国的人格精神。“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秋浦歌》)中,诗人运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将积蕴极深的怨愤和郁闷宣泄出来,而那三千丈的白发,正是作者的愁思,诗人的愁思在于他的壮志未酬,人已衰老,所以揽镜自照,才会发出“白发三千丈 ”的感慨。而在“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李白《清溪行》)一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以“明镜”比喻清溪,“人行明镜中”,诗人虽然来到了清澈的清溪畔,水清如镜,虽然可以洗涤诗人的心灵,但是诗人满腔的济世热情却无处可发,内心产生了落寞抑郁的情绪。 “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览貂裘。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杜甫在《江上》一诗中,同样是塑造了一个频频看镜子、独倚江楼的形象,虽然人老体衰,但是诗人仍未放弃报国之心,频频看镜,更突出了照镜的悲哀,显见迟暮之感。在唐诗中,同题的诗句不少,如李益的《立秋前一日览镜》诗:“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唯将满鬓雪,明日对秋风。”薛翟的《秋朝览镜》诗:“客心惊落木,夜坐听秋风。朝日看容鬓,生涯在镜中。”李崇嗣的《览镜》诗:“岁去红颜尽,愁来白发新。今朝开镜匣,疑是别逢人。”刘希夷的《览镜》诗:“青楼挂明镜,临照不胜悲。白发今如此,人生能几时。秋风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叹息君恩尽,容颜不可思。”可见诸多有志于朝堂之上、具有精忠报国之心的诗人都习惯于借镜抒发时光流逝而壮志未酬之感。
自先秦以来,镜便在文学作品中被赋予了象征意义。随着时代的发展,镜意象的内涵不断演化、扩展。在诗的王国——唐诗中,镜意象更是随处可见。作为民俗文化意象,它普通常见,因其镜铭护佑与平安吉祥之含义,成为赠别、送礼之佳品;作为中华民族服饰文化中的一份子,它又能成为佩戴者身份的象征;在宗教意象里,它是能镇妖驱邪也能求神问卜的神器,又是修仙修心的道具;作为情感意象,它既是女性青春美丽与闺怨情思的标志,同时也是男性际遇咏怀与对光阴感叹的象征。历史已经远去,如今镜子的很多功能已经消失,很多镜意象也随之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但镜子依旧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依旧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11]。镜意象虽然不再是情爱的信物,宗教的神器,却依然是人类的伴侣,也是人类心灵的写照[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