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欣怡
潜江中学高二九班 湖北 潜江 433100
所有方言都是一部活色生香的生活史,武汉话的蔚成大观和老城镇的物阜民丰实在分不开。清代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里写“若非江汉能容秽,渣滓倾来可断流”,极赞道光末年的汉口镇之繁华,意为若不是长江汉水自身汹涌绵厚,居民的生活垃圾就能把水道给堵塞了。那时候汉口是全国四大名镇之一,南商北客,熙熙攘攘,俱为货利而来,在这个鱼米之都衍息不绝,生就了别样美丽的武汉话,古也称西南官话。
它保留了几辈子人安居乐业的生活气息,细品起来十分亲切。比如清中叶汉口人说“封门钱”,指的是过年时在门楣上贴镂花的红纸,这是风俗;又说“胖头”,指女性的一种发型,听起来不雅,看形容却雅致得很“如鸦翎乍闪,燕翅斜飞”,这是妆容;又呼“飘行”,指剃头匠,形容技艺娴熟,轻捷如飘风,这是行当;还有“麻雀头”,是用豆腐皮包咸菜,拿起来像肯德基的鸡肉卷一样吃,这是吃食;更有“四百二”,这是骂人的话,指市井无赖用四百廿钱买差役做,买了又不好好做,就为了挂个头衔到处生事,老百姓就骂他们四百二。此语颇谐,没有污秽感,和现在热贬的“汉骂”可大大的不同。
到了二十世纪初,新人新事来了,武汉话也发生变化了,头佬(工头),鸡杂(特务),大爷(流氓,行帮的头儿),摇班(罢工),吃钱(受贿的),撮白的(骗子,这称呼现在也有),外水(外快,如今也流行),小媳妇(低声下气,今人常说),等等。看得出,帮派文化出现了,码头工人阶级开始成型,一些台面下的买卖也红火起来,比如窑姐儿,走江湖的,行骗的。三教九流的出现,意味着一个复杂的大都会成型,它的纸醉金迷,融天堂地狱之为一体,是上个世纪初“东方芝加哥”的显著特色,在每一个现代文明肇始的地方,都是这副沉渣泛起又金壁辉煌的模样。等渣滓沉淀下去了,真正的文明就开始了。当时还有洋货进来,什么巴的油(黄油),番茄梭司(番茄沙司,跟现在差不多),三梅子(三明治),泗瓜四(果汁,这个翻译得有点古怪),洋苕(土豆),洋螺(空竹,现在依然有人耍),更有意思的是管裁判叫挥手,大约当时武汉人看到裁判,觉得这伢蛮怪,敢情工作就是天天站在场上挥手啊。更有一种首服叫包头,中老年妇女包在发髻或整个头全包的黑网罩子,小时候我见奶奶包过,棉线的黑丝网,又软又绵,包得好的话,看上去还很典雅。
建国之后,流俗又变,三洋(收录机)来了,支皮(橡皮擦)用上了,小三马(三轮摩托)骑上了,糯米鸡(油炸糯米团子)吃上了,八字鞋(拖鞋)穿上了,包菜头(男士发型)蓄上了,骂人脱节、掉底子,这是说话带把子,长得漂亮是称头,称头的人招人疼就是特保儿,贸得法,天生底子好那怪倒谁?
武汉话的某些语法还古色古香的,比如,明白话小说里的句子有“怎生寻得他着”,武汉话里有“拉不他住”,总之这人就是寻摸不着。据朱建颂先生研究,这是典型的“述语+得/不+宾语+补语”结构。可见武汉话也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并还有非常生动俏皮的谚语、歇后语,比如:你说的是么话?唐伯虎的古画!你还好吧?鞋子还好,袜子破了!你焦,你焦(娇)得像麻花儿咧!
字的叠用,体现出武汉话的俏皮,就像孩童语气,譬如:衣服吹得摆摆神。这火烧得漂漂神。看他走个路哟,扭扭神。你这伢到底听冒听,眼睛眨眨神!叠语和“神”这个尾巴,就像调侃、撒娇的语气,加个尾助词,玩笑之外,又有淘气,再厉害的话出口也觉得有几分幽默。武汉话里就是善于带这些“小尾巴”,又比如:看你累得汗流了的。这桌子油流了的。这伢冻得鼻子流了的!“流了的”,三个字就是一个尾叹词,加个小尾巴,语言就格外活气,把那生活场景说得惟妙惟肖,张口就来。
汉上寓公吴鹤关,康熙年间人,一日江头醉倒,作诗曰:“烟村水郭人将去,雨户风檐客不来。无限别情销不得,榴花零乱遍苍苔。”用武汉话读来,也娓娓押韵。晴川树下,鹦鹉洲头,乡关日暮,烟波江上,无处不是故乡语啊。
当然,武汉话里出名的还有“汉骂”,由于某些“汉骂”的恶劣影响,过去某种关于武汉方言存废之议论也时见之,笔者深感遗憾,其实这美丽厚重的楚地孕育的故乡语,更代表一种文化,从上述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武汉话里存续着几辈子人的生活方式和乡族认同感,语言是一种记忆。若是简单粗暴地砍去一门方言,那也会失去一笔非物质文化财富。
这些年,武汉市建设飞速发展,文教昌盛,外省的大学生纷纷赴汉学习,毕业后留驻,活泼泼的新鲜血液注入了古老的江城,武汉话本身也在发生嬗变。小时候街头常常听到的带渣汉话,现在很少听到了,武汉话也变得文明起来,但仍保留它生动鲜活的乡俗生命力。
这种语言,怎得不绵泽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