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苣儿

2019-03-21 02:57王妹英
清明 2019年3期
关键词:杨庄洋芋妈妈

王妹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正是甜苣儿家极度困难的时期。甜苣儿的父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上地做重营生,所有生活的担子都落在甜苣儿妈身上。

开春四月,生甜苣儿时,甜苣儿妈正在地里挖甜苣菜。这在杨庄也不是什么大事,生了就生了。沟里邻居先是闻到血腥味儿,接着看见甜苣儿妈生了,跑上来,把甜苣儿妈抱了,甜苣儿妈从身上撕了半件旧衣裳,裹了甜苣儿,把甜苣儿放进挖了半筐的甜苣菜里,一起回了家。甜苣儿生下来后,第一次回到他们家的小土院时,门外来了一个要饭的,身上背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说是四川遭水灾,出来有两个大半年,没有回过家,怕是远得走不回去了。甜苣儿妈正在土炕上坐月子,听见院子里要饭的诉说,觉得可怜,喊甜苣儿爸给要饭的送了半碗甜苣菜面糊糊。要饭的又说冷,早春天气,要饭的身上没有穿多少衣裳。杨庄人这时都穿夹袄呢,要饭的只穿了一件单衫子。甜苣儿妈隔着窗户,让要饭的回窑里暖和暖和,要饭的就进月房了。甜苣儿妈把小锅里自己还没舍得喝的清米汤舀了半碗,让要饭的端去喝,好暖和暖和身子。要饭的端着喝了,看了看甜苣儿妈怀里的甜苣儿,说:“这孩命硬,就叫甜苣儿吧。是个好孩。”

甜苣儿就有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甜苣儿一落生,正赶上早年。灾年的时候,糠菜半年粮,旱年也是一样。那时还是生产队,甜苣儿家壮劳力少,生产队按人口和劳力、工分分粮,甜苣儿家分不到多少。秋后分的粮熬不到年关,就要靠干菜稀粥过活了。不过,这在杨庄也没啥稀奇的,除了极少的几户人家有在外地干工作的公家人,家里日子好过一些以外,基本上家家都是紧欠光景。到了春天,更是靠野地里的野菜扛伴,其中甜苣菜最容易生长,旱年里几乎就是杨庄人的救星。甜苣菜洗净后,用热水焯熟,过一下凉水,盐适量拌匀,就可以食用了。甜苣儿妈倒是很好填饱肚子,有一点吃的东西都能让她感到满足。甜苣菜多汁,吃了容易下奶,这是甜苣儿妈生下甜苣儿以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奶水有点稀,清奶水稠奶水才能让孩子吃胖。有奶吃的孩子已经是万分福禄了,甜苣儿妈想。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奶头上,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吃奶。甜苣儿睡着的时候,甜苣儿妈就把自己的旧衣服拆了,给甜苣儿做了两件小衣裳,反复浆洗过的旧棉布最柔软,做小孩子的衣服最实用。这可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三年后,甜苣儿妈又给甜苣儿添了一个弟弟。

又是一个旱年。阳坡地里暴晒过的麦子都当荒草割下来了,成了生产队牲口的草料。剩下沟谷阴面地里的一点儿好地,产量也不高,都交了国家的公粮。地里的洋芋和红薯不够吃,甜苣儿家只有申请国家的救济粮了,说是加拿大进口的救济返销粮,大部分是出了芽的加拿大玉米,吃多了肚子胀,浑身青肿。

甜苣儿少年时期对生活的记忆是从领国家的救济粮开始的。常常是排队轮到甜苣儿的时候,双手刚刚张开布口袋的口子,县里来杨庄派救济粮的干部说:“怎么又是你家,还不如傻爱云家,傻爱云都几年不来领救济粮了呀!”说得甜苣儿背过脸去,想要找个能容身的地缝子钻进去。最后,甜苣兒还是默默地,一言不发,任由那个年轻干部在轻薄的耻笑中把甜苣儿家的破布口袋装满了。

甜苣儿一家需要这些救济粮。甜苣儿曾亲眼看到,生产队当粮食保管员的那个瘸子,装了半口袋生产队的公粮,趁夜黑扛到甜苣儿家,把甜苣儿妈挤在厨房里面蹂躏。甜苣儿妈在土炕上哭了大半夜。

有一次天下大雨,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滑倒,刚领到的加拿大玉米撒了一地,都打湿了。甜苣儿吓坏了,哭着不敢回家。母亲饶了她,没有打她。她人太瘦小,一把小骨头,不经打。那一季,他们家靠着糠菜糊了好长一阵子。

比挨打更令她心如刀割的是暗藏在母亲心里的凄凉无助的目光,那是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悲怆和苍凉。那个生她的时候、奶她的时候都那么快乐的人,她的母亲,一个勤劳的人,一直在与困苦对抗。

甜苣儿不爱吃加拿大返销粮,也不爱吃红薯,她最爱吃洋芋和荞麦、莜麦面,耐饥,扛硬,还不伤人。不管干旱还是洪涝、坡地还是沟地,洋芋不挑剔天气,放在哪里都能生长,收成总不会让养种它的人完全绝望。它和甜苣菜一样,不娇贵,见天就能长,蒸着、煮着、烤着都能吃,都好吃。尤其是紫皮洋芋,最好吃了,到嘴里就化,可惜就是产量低,舍不得拿出很多地来养种它。交了公粮,只要家里有一窖洋芋,就饿不死一个人,就能挨到来年春天甜苣菜长出来。冬天夜长,晚上炕烧得热热的,最后熄了火,炕灰里撂几个洋芋进去,赶上炕睡觉的时候刚好烧熟,火灰里拿出来,剥了烤得黄黄的洋芋皮,里面的洋芋最面、最好吃了。早上吃玉米面馓子,把洋芋擦成细丝丝,在开水锅里煮熟捞出来,光景好一点的人家会用麻油炒一炒,甜苣儿家就不用了,只要拌上粗盐和冬地里的小葱,比什么都美味。

生产队里的田地都下放到各家了。院子里的木头犁耙、铁锹、锄头,还有一辆木头架子车,都是从生产队里分来的东西。甜苣儿家人口少,壮劳力少,没有分到牲口,分来甜苣儿也养喂不了,好在虽说自己家里没有分到牲口,紧要节气的时候,邻家们有的也会借给她家使用。甜苣儿妈用的时候小心珍惜,生怕用坏了,自己家里分到的农具,邻家要来借去使用几天,她也会小心叮咛,千万不要用坏了!然而又是一年旱年,麦子秆立在田地里,正是要灌浆的时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要是下上一场透雨,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一场透雨今年就是个好天年,公粮也能按时交齐了,要不咱家每年都是欠款户。老天爷甚时能开开眼呀!”甜苣儿妈疲倦困乏地躺在土炕上的时候,总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感叹。甜苣儿和弟弟都上小学了,弟弟的成绩不错,甜苣儿的成绩比弟弟的更好。甜苣儿妈一天到晚在地里劳动,弓着身子,锄地、刨地,种洋芋,种红薯,担水补苗,给地里撒粪,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身体远不如以前了,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花白,看起来倒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请人帮忙种麦子,有时候要掏工钱,邻家也不好意思要,见甜苣儿家穷的。就在家里管几顿饭。甜苣儿在家里帮母亲做饭,学会了蒸窝窝头和葱卷,凉拌甜苣菜,蒸甜苣菜面疙瘩。甜苣儿的父亲还在家里将养着,家里有一点闲钱就给父亲买几副中药吃吃,身体总算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在好转。洋芋地里开满了花,随风吹拂,正是互相说话、打趣、授粉的时间。顶上还结出几个指头肚大小、硬硬的绿蛋蛋,一串一串。根子底下不用翻开土去看,一定结满了一簇一簇的小洋芋蛋蛋,再等几个月,就能悄悄地钻在地底下,一窝结出十几个朴素的大洋芋来,全家人就不会挨饿了,也不用再去领返销救济粮了。甜苣儿总是在洋芋地里想到充满希望的未来。

生产队的土地下发到个人手里以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除了交公粮,不管是旱年还是灾年,剩下的余粮和洋芋、红薯,加起来够一家人吃了。甜苣儿因此也有好几年没有再去领救济粮了。甜苣儿的母亲是个爱好的人,她在自己的地里种了一亩棉花,棉花产量不高,难养种,种的人不多。甜苣儿妈想给孩子们缝几床新被子,需要新棉花,还想纺些棉线织几块炕上铺的新单子、新褥子。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添置这些了,炕上铺的和盖的,都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甜苣儿和弟弟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穿衣露肉的混日子,穿的盖的都要有个好人家孩子的样儿了。冬天到了,甜苣儿妈开始用自己种的新棉花纺线。大颗的棉桃都是甜苣儿趁学校放学了去摘回来的,晚上和弟弟在地上坐着剥棉桃,剥开一个棉桃,里面就有一大团崭新洁白的棉花露出来,甜苣儿妈用秤称了斤两,除了给甜苣儿和弟弟一人缝一床新被褥和新炕单、褥单,还有剩余!可以拿出去卖了,给甜苣儿爸再抓几副中药补补身子。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全家人除了吃饱肚子,粮食、洋芋、红薯和棉花还有剩余,还能卖一些零用钱!明年一定有人也和咱家一样,要种一两亩实用的棉花了!不用添拣买的东西,也算是挣下的收入呀!”

甜苣儿妈会算账,会过日子。

春天又到了。甜苣儿妈又跑到地里忙这忙那,请人帮忙种了小麦,产量再低,也要种上一两亩,除了交公粮,过年还是要给孩子们吃几顿白面改善改善生活的,她家也不能比旁人家差得太远了。现在,手里有了地,只要肯吃苦流汗,就什么都有了,再也不要让孩子们定期背着一条破口袋去领救济粮、过赤足露肉的生活了!甜苣兒妈在地里越干越有劲,她不仅种了小麦、棉花,从去年的收成来看,棉花的价格比一般粮食的价格还卖得高,所以今年她又多种了一亩棉花,另外还种了洋芋、黑豆、红豆、白萝卜和红萝卜。地边角还栽上了西红柿和辣椒。现在,她和孩子们还有甜苣儿她爸过上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生活。今年看起来雨水也不错,金三月银四月,雨水都照料得不错,再过了五黄六月,麦子灌浆、壮粒,就可以收割、打场、交粮、入仓了。洋芋也要在泥土里起包了。

孩子们又听话规矩,在学校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甜苣儿爸虽然身体不好,也把家里照看得很好,每天等她一进门,就有一口热饭吃。农忙的时候,还能到地里陪她转一转,和她做个伴,身体没有进一步发病、恶化。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呢?一个人支撑、带领着这个家,她感到自豪。看着儿女们吃饱喝好,一天一天成长,她无比满足。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该做的营生从一大早就开始做,等村里的女人们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的时候,她一般已经锄刨过一料庄稼地,身上都被早上的露水打湿了,贴在身上。等锄完一料地,把钁头放在地头,回家吃了早饭再来锄刨,身上更是被汗水和露水都打湿了。她走在田间,身手灵活,不再像以往那样动作缓慢,她再次把钁头握在手里,又把刚看到的地头的杂草锄刨干净,然后再把钁头靠在地墙上。

甜苣儿妈还在自己家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给孩子们种上了二十几苗草莓。不用搭架,也不用拢土,院子里通风不好,结的草莓都不太大,却异常甘甜和鲜美,每天早上一起炕,都能在不同的草莓苗子上找寻到几颗昨天夜晚刚刚长饱满的小草莓,摘下来就可以吃了。院子里的草莓既没有洒农药,也没有上过化肥,又常常被雨水自然冲洗,每天都在变化长大,摘下来,用手擦一擦,就能送进嘴里,真够孩子们惊喜上一个秋天的了。

“按我的谋划,我和孩子们还有孩子她爸,一定能够过上富足超余的生活!看着吧,那是当然!”甜苣儿妈一大早从地里回来,趴在土灶台上,给孩子下米做早饭的时候,心里热气腾腾地想。过了一会儿,她不由自主又担心起来,她内心向往的好光景,这一切都还要看今年的雨水咋样、地里的收成能不能称心才行。

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甜苣儿妈有一天早上突然犯病,她的头趴在土灶台上,再也没有抬起来。

甜苣儿妈从一大早锄刨了一料洋芋地,给结了半大洋芋的洋芋窝拢起了土,从地里回来,往滚水锅里下米的时候,突然就趴了下去,一声也没有叫出来。看得出也没有挣扎,僵直不动的眼睛一边看着再也够不着的滚水锅,一边看着窗户纸外头正在升起的太阳,挽留时间,直到健壮的两个孩子和她多病的男人都走出她的视线。她没能把时间挽留住,也没有能够从容地闭上她的双眼,肚子里饿了一晚上,又锄刨了一早上地,之前在土地里走了那么久,现在,这最后一次,再站不起来了!按理说,她现在还不能睡着,千万不能!孩子们还需要她!甜苣儿多病的父亲还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们!毫无疑问,让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有些不容易,甜苣儿和弟弟该起来吃饭去念书了,真希望孩子们以后的岁月不要受太多的苦和折磨。

以前,甜苣儿的母亲每天一早起来就关注天气如何,风朝哪边吹,今天会不会下雨,地里该先做什么营生。夜晚干完一天的农活,也会在黑暗中听听风向,走到土院子里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变化,观察明天的天气和雨水。春种该下雨的节气会盼望天气下雨,秋收不该下雨的节气会盼望天晴好打粮收仓。她的心情和目光完全依照节气农时。毫无疑问,因为家里穷,还经常有人看不起。但现在她是孩子们的主人,她的孩子像麦子和土地一样诚实,只要雨水充沛,就能灌浆起风。

孩子们都起床了,姐弟两个,先是去院子里的草莓苗子上寻草莓:“呀!还没有结下一颗大的,还都是青绿蛋蛋。还不能吃,还差得远呢!”弟弟大声地说,好像是想让厨房做饭的母亲听见一样。

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厨房里做早饭的。

甜苣儿在院子里伸展胳膊,安静地站着,等母亲从厨房里端饭出来。家里每天的第一碗饭从来都是先端给父亲,他正在屋子里咳嗽,好像昨晚一晚上又没有睡好。母亲破例没有走出来。甜苣儿不得不朝着厨房叫着:

“妈,饭做好没有呀?我们该念书去了,再不吃饭,就要迟到了。”

母亲趴在灶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出来。

杨庄的老辈人说,甜苣儿妈死得气节,自己水米未进一口,希望孩孩们多福、好过,自己做了个饿死鬼,三顿衣饭都留给孩子们了。“三顿衣饭都留给了孩子们,死都死得让人下泪,她魂灵上天的路上可别饿得闹腾!”

甜苣儿妈去世以后,地里长势好的庄稼也多半都荒了。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家养种不起土地了。甜苣儿和弟弟都还太小,父亲身体不好,只得把土地租给劳力多的邻家,自家只留了几亩口粮地。就那样,甜苣儿的父亲也养种不过来,又是翻耕、撒粪、担水、补苗、锄刨、收割、打场、交粮、人仓,这些对于父亲多病的身体来说,都是大问题。麦子花在地里开放着,接连几十天没有雨水,最后都干掉了,到秋天的时候,只剩下麦秆立在地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逢年过节,甜苣儿又开始去乡里领救济粮,不过不再是加拿大返销发芽的玉米了,而是一袋袋白面和大米,有时还会有几桶油和其他生活用品。每次领救济粮的时候,甜苣儿的弟弟要替甜苣儿去领,甜苣儿不让,说:“我去领就行了,你一辈子都不要去领救济粮,等你长大手里有了力气,更不要靠救济粮吃饭活着。”

甜苣儿去领救济粮的时候,一个穿戴整齐的记者拿着个小本本子采访她,问她领救济粮的感受。能有什么感受呢?没有领过的人,再打听一百遍,也是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总之就是七滋八味,既不想饿死,也感谢提供粮食的政府,但她要是有力气选择,就不会来领救济粮。她现在力气太小,还养种不了土地,还弄不来粮食。另外她还想去学校里念书,所以她需要救济粮。就是这么个状况,有什么好问的呢?甜苣儿低下头,扭过脸,不好意思说,想尽快走开。记者追得急,一不留神把甜苣儿绊倒了,白面和大米口袋甩出去老远,甜苣儿哭了。

又过了两年,多病的父亲也撂下甜苣儿和弟弟,离去了。

甜苣兒姐弟俩要不都失学,要不有一个能勉强保留下来。甜苣儿决定,让弟弟继续上学。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几周之后,刮苣儿扛着母亲最后留给他们的一床新被褥,是母亲用自己亲手种的棉花,纺线,织布,染色,绣花,最后裁剪、缝制好的新被褥、被单,送弟弟去了乡里的中学继续念书,自己就永远告别学校了。也有好心人要给弟弟寻打工的地方,甜苣儿都拒绝了。母亲那么吃苦受罪,就是想让她和弟弟能念成书,这才操劳过度跌倒在土灶台上的,她了解母亲活着和去世的心,都一样。弟弟就要上高一了。上了高中才能考大学。这是甜苣儿心里最大的希望。她认为她的命运中出现了一道霞光。

想为再也回不来的父母做一切事,甜苣儿现在就是这样的心。甜苣儿在邻村一个亲戚的介绍下,去省城给一户人家带小孩,一个月管吃管住七百块钱,这比在县城的小饭店里端盘子要多挣一倍的钱,足够供弟弟上高中了!

甜苣儿满怀信心走出杨庄。就在快要走出杨庄地界的时候,她看到原野里有一棵树,一直站立在那里,不知道站立了多久。这是一棵长得正直的树,有一种直截了当的气息。她想,要让它记住她现在的样子,以后回杨庄,也要和它第一个相聚,让它看看她已经长成的样子。

要带的孩子只有七个月大小,是个男孩,抱在甜苣儿怀里软软的。孩子的父母都很忙,男的在外面做生意,女的在单位上班。甜苣儿虽然十八岁了,也从小一直带弟弟,但是这么小的小孩子,还是头一回近距离地看见。她不会抱,两只胳膊悬空着,但很快就熟悉孩子的气味儿了,一股奶腥味儿。

甜苣儿在她的雇主家住了第一晚。次日清晨,按孩子的妈妈、她的女雇主交代,去大门口取牛奶,然后回来煮牛奶,接着给孩子喂第一次奶。孩子吃的是每天按时送来的新鲜牛奶,不吃母乳。甜苣儿在杨庄的时候听说,不吃母乳的孩子不好带,爱哭,爱闹,不容易安静,比较容易感冒生病什么的。果然,这个小孩特别爱闹,抱在怀里爱哭,放在小床上也爱哭,咋样哄他都爱哭。甜苣儿把孩子抱在怀里,殷殷地哄顺着。孩子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和孩子待在一起有些慌乱,一切都按照孩子妈妈写给她的程序,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手脚忙乱。孩子一会儿拉在她身上,一会儿又尿在她身上,弄得她狼狈不堪。

头一次睡在城里,疲倦和充满陌生感的甜苣儿做了一晚上恶梦,梦见自己一直在做数学题,怎么也做不出来,一直在回忆那些似乎再也想不起来的数学公式,最后,她从梦里惊醒了。孩子在隔壁又哭闹了。孩子妈妈叫甜苣儿帮忙哄孩子,甜苣儿赶紧起身去哄顺孩子。男主人不常回家,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甜苣儿给孩子喂过奶,哄孩子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抱着自己的小书包睡觉。书包是母亲在世时,用她自己织的蓝布给甜苣儿缝好的,颜色也是母亲亲手染出来的,当然织布的棉花也是母亲亲自种出来的,甜苣儿非常珍惜。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一大早起来取牛奶、煮牛奶,然后给孩子喂第一顿奶。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有一天,孩子在半夜突然发烧了,孩子妈妈问她白天带孩子去哪里了,甜苣儿说,就是按照她在纸条上写好的,推着婴儿车去公园散了一会儿步,再没有去哪里。

她们一起带孩子去了医院,在医院留守了一夜,直到吊针打完,两个人才抱着孩子回到家里。第二天昏昏欲睡,不过还要认真带孩子。

阳光和雨水在这里都不那么显眼了。她也记不得这里每天是阳光还是雨水,反正每天都是慌乱地围着小孩子转,不要让他哭,尽量让他吃得饱长得好,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渐渐地,她和那个小孩子混得熟了,虽然还是那么爱哭,不过她抱着他,哄一哄,就好得多了。她还陪他做游戏,在地上趴着玩,还拉着他的小手让他学着坐。孩子睡着了的时候,甜苣儿就帮着收拾、打扫屋子,做他们吃的晚饭或早饭。甜苣儿是勤劳的,甚至不知疲倦。她成了孩子妈妈不错的帮手和伙伴。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所以常常受到孩子妈妈的表扬。总之,她一天比一天适应她的新工作。以后的生活她也肯定能应付得了,是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接着,她得到了她第一个月的工资。这让她感到吃惊,她竟然真的要开始实现她的生活目标,就是养活弟弟和供弟弟上学,先是上高中,然后上大学。现在,这一切正在她颤抖的手中逐渐打开。

她一分没留,托介绍她来这里干活的亲戚,全部给弟弟捎回去了。

关于她的生活目的,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不善于言说。小孩子的妈妈知道她家里的生活状况,也没多问,只是在给她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多给了她十块零用钱,她没有推辞,也没有留下,替小孩妈妈买菜的时候,把钱加进去了。小孩妈妈有一天问她:“甜苣儿,怎么不要我给你多加的十块钱呀?家里买菜的钱我会另外给你的。”

甜苣儿自然无从回答。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觉得,她能在这里不受风吹雨淋地生活、干活,还能挣到足够弟弟生活、念书的钱,她就满足了。

“我给你的,你可以收下的。”

“不能。接受一回,就会经常有幻想的。你给我的工资已经很多了。”甜苣儿歉疚地低声说,抱着孩子出去玩了。

孩子妈妈沉默了一下,看着甜苣儿的背影说:“真是村里来的小孩子,认真的。唉!算了吧。”

此后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提起此事,但是气氛明显变得亲切起来。甜苣儿对这个家不那么陌生了,孩子妈妈对甜苣儿也不那么严肃和带有观察的目光了。日子一天天过着,和往常一样忙碌而稠密。孩子醒着的时候,要伺候孩子的一切需求,吃喝拉撒,还要逗他开心,陪他玩耍。孩子小睡的时候,有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想要让甜苣儿有一刻闲工夫,那简直不太可能。

现在晚上睡着了的时候,甜苣儿不再做噩梦了,而是梦见到了弟弟。她知道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能请假离开她的新工作,一天都不可以。那样不但工资挣不到全部,还有可能丢了这份工作。她很珍惜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吃得很好,喝得也很好,也不受气。孩子妈妈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女人,不挑拣她一开始手慌脚乱的笨拙,反而处处指引她。这家的男主人很少回家,回家也不打扰她和孩子的生活安排,她到现在也没有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一切照旧,一切又回到原样。甜苣儿已经完全适应了她的新环境,比她想象的要好挨得多呢!除了在睡梦中偶尔想念弟弟,不知道弟弟吃得好不好,衣服洗了没有,学习能不能跟上,有没有感到孤单。孤单一定是有的,是不是能一个人挨过去,而不要变成一个坏孩子,这是甜苣儿最忧心的。但是她既不能撂下她的工作去看他,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即便没有说给他,她把她全部工资一分不剩都捎给他,他应该知道她的全部心思吧!像一个好人一样活着就行,像一个好孩子一样好好学习就行。那样,她一个人坚守在这里,也就得到最好的补偿了。

甜苣儿除了偶尔对着窗外的月亮这样倾诉以外,也只有顺其自然了。可怜的弟弟。出来工作以后,她对弟弟的爱比以前更深了。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爱,两人同时失去父母,在患难中互相依靠着生活。这些岁月,对她和弟弟来说,有些漫长。

整个夏天她都过得很好,很顺利。孩子能学着走路了,走得很好。甜苣儿每天带他在广场上学走路。由于在外面锻炼的时间很久,孩子的食量和生长的速度都在增加,也没有以前那样常常害病了,不是流鼻水,就是咳嗽发烧,现在都很少了。很明显,孩子比甜苣儿来以前壮实得多了。孩子的妈妈很高兴,对甜苣儿很好,偶尔把自己不穿的旧衣服送给甜苣儿。甜苣儿不要,那种时髦的衣服她害羞得穿不出去。她习惯穿母亲留给她的宽大衣服,甚至内衣裤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棉布,经过洗涤以后非常绵软,是甜苣儿最喜爱的。有几次半夜起来帮孩子妈妈照看孩子时,孩子妈妈看到她的粗布内衣就会发笑,但是甜苣儿认真地给她说,是过世的母亲亲手织的布,亲手染的颜色,亲手种的棉花,亲手给她缝制的。当然到现在,每次洗的时候还会掉色,但是那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是她从小最爱穿和最习惯穿的了,虽然在城里显得非常土气。

有一件事情甜苣儿受到了孩子妈妈的严厉批评,不过也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影响她们之间的感情。事情的由头是这样的,甜苣儿看到广场上有一个要饭的,就回家里拿了几个馒头给他。但是以后每天那个要饭的都来找她,她就每天都给那个要饭的拿几个馒头。后来孩子妈妈发现家里的馒头下去得很快,就问甜苣儿是怎么回事,甜苣儿照实说了。因为在乡下村里时,谁家若是遇见有上门要饭的,是多少都要给一点吃的东西的,一碗饭或者几个窝窩头。孩子妈妈听了严厉地对甜苣儿说:“这里又不是乡下,以后不准再那样,那样的人是不敢招惹的!”

甜苣儿答应了。她再也不到那个广场散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已经会跑了。这是一户不错的人家,男人挣钱养家,偶尔回来;女人在城里上班。甜苣儿帮他们带着孩子,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日子过得圆满实际。过年的时候,甜苣儿回家和弟弟团聚了几天,弟弟已经明显长高了。弟弟每个周末都是一个人回家,自己洗衣服,还把自己每个学期的成绩单贴在他们家的土窑里,就贴在父母亲的遗像边上。父母的遗像边上贴满了弟弟的成绩单,各科成绩都很不错。成绩优异,没有偏科。很不错!甜苣儿看到这些,高兴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她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在弟弟身上发生,弟弟始终是个好孩子。这才是父母留给她最好的生活。她把小布书包打开,有她存了几个月的工资,还有城里孩子妈妈给她带回来的几斤腊肉。她都煮给弟弟吃,她一口也舍不得吃。她对弟弟说,她在城里每天都能吃到肉。这对她来说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给弟弟描述她在城里遇到的这户好人家。弟弟也给她描述学校里的生活。学校里也有几个不学好的坏孩子,哪里都有那样的坏孩子。但是他不会成为那样的坏孩子的,弟弟说。

甜苣儿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更重要的是,再过几个月,弟弟就要参加高考了。但是她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弟弟,过了年一破五,她就得回去继续工作了。

转眼之间,甜苣儿来到这里已经快三年了。孩子长大了很多,已经会讲故事,会唱歌,还会奔跑。不用说,和甜苣儿的关系最亲密,白天、晚上除了睡觉,一睁开眼睛,只要看不到甜苣儿就会哭闹。而只要甜苣儿一出现,马上就手舞足蹈了。现在已经是开春三月,要在杨庄,该种洋芋和荞麦了!甜苣儿和这一家相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白天高高兴兴地陪孩子吃饭、玩耍,晚上轻手轻脚地上床睡觉,心里暗自庆幸,又给弟弟挣到了一天的生活、学习盘资。

眼看就要到弟弟高考的时间了,甜苣儿提前向孩子妈妈请了几天假,收拾了蓝布书包,准备回家陪弟弟高考。出门的时候,孩子妈妈给她带了路上吃的东西,有蛋糕、饼干、面包,还有给弟弟的礼物,一个很精致的笔记本,是孩子妈妈单位发的纪念品,还有她从同事的孩子那里找来的旧高考复习资料,都送给甜苣儿的弟弟了,说是高考礼物。甜苣儿看到这些礼物,都想哭了。孩子抱着甜苣儿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的,口水湿了一大片。孩子妈妈说:“等弟弟高考完了,就赶紧回来。最近我们单位的工作也很忙,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她没有给甜苣儿说,孩子下半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但是她还真是舍不得甜苣儿,至少她们还能再相处几个月,孩子妈妈心里想。

甜苣儿兴冲冲地出了门,天却下起大雨来,瓢泼大雨。她在长途汽车站等啊等,车站一趟车都没有发,说是公路被暴雨冲毁了,正在抢修。她先要坐长途汽车回县上,然后再从县上倒车,再步行十里山路才能回到杨庄。她想今天先回家,给弟弟烙几张煎饼,再做几个小菜。现在这个季节甜苣菜是不容易找到了,就用他们家院子里荒长出来的小白菜,是她过年初五从家里走的时候,撒的菜籽儿,随它自己长去。但是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偶尔她和弟弟回来,还是可以炒出几盘青菜的,如果今年的虫害不那么严重的话。

甜苣儿一直在车站等着。等到晚上八点钟,还是没有一趟出发的车。

她趴在车站的小窗口,问了一遍又一遍。小窗口里面的人说,今夜的大雨停下来的话,也有可能明天早上会发车。总之,谁知道呢。

甜苣儿没办法,只好夹着自己的蓝布书包,生怕被雨水打湿,坐上公交车,回到她寄居的家里。

她开门进去。她身上有钥匙。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没有人答应。进去一看,才知道,孩子妈妈以为甜苣儿回乡下了,就回娘家了。家里只剩下甜苣儿。甜苣儿想,她就一个人待上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到车站再等车。

半夜,甜苣儿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可能是孩子妈妈和孩子回来了。都不是。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甜苣儿被叫了起来。他还没有吃饭,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甜苣儿起来给他做好了饭。当她把饭做好的时候,他突然对甜苣儿说:“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甜苣儿说她已经吃过了。

“听说你弟弟马上就要高考了?”

“是呀!”甜苣儿说。她平时和他不熟,也很少和他说话。

“那是不是需要很多钱上大学?这点带孩子的工资,怕是供养不起你弟弟了。”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过呢。”甜苣儿老老实实地说。但她突然感觉到他有讨好她的口气,就不想再多说话了。

甜苣儿把饭桌抹干净,让他一个人吃,她回自己的小屋里了。

甜苣儿没有去想他说话的意图。他们平时很少打照面,她的工资也都是孩子妈妈结给她的。他也许只是无心问问。不管咋样,甜苣儿没把这个当作是一回事,反正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去赶回杨庄的长途汽车了。

半夜,这家里平常沉默寡言的男人用力地敲她的房门。甜苣儿吓傻了,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能抓的、能踩的、能爬上去的路都没有了。甜苣儿舍命挣扎着,她想舍命保护草芥一样的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她充满了恐惧,把嘴唇都咬破了。

这一夜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甜苣儿回到了杨庄。她又看到了村口那棵正直的树,那棵见证她长大成人的正直的树。甜苣儿在家门口的山上挖了一篮子甜苣菜,烙了几张弟弟最爱吃的葱花煎饼,还特地问邻家要了几根小葱,烤得香喷喷的,放在盘子里,等着高考结束就要回来的弟弟,满脸喜悦。

回家来的弟弟见了姐姐,很高兴,说不知道自己考得好不好,说有点紧张,又说依照他现有的能力,做出来的那些答案还是很有一些把握。他又问:

“姐姐,你不走了吗?你原先不是说,回来看看就得回去帮人家带孩子吗?”

“啊!不用回去了,孩子很快就要上幼儿园了,不再用人带了。”姐姐回答说。

“哦!那就太好了。姐姐可以和我一起过暑假了!”弟弟欢快地说。要是弟弟考上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从哪里来呢?甜苣儿心里默默想,暑假就得凑齐弟弟的大学费用和生活费。她还有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因为弟弟说她以前捎回来的钱还没用完,她也就几个月没有给弟弟捎钱,是一分不少地存了起来,但那也远远不够啊。甜苣儿对弟弟说,想就近去县城再工作几个月。她确实一天也不能在家里闲着。甜苣儿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对弟弟说:“你也去舅舅家和姑姑家一趟,高考结束了,一来去看看舅舅和姑姑的身体,二来也顺便问问,看看能不能借些錢给我们,你如果考上了大学,需要很多学费和生活费的。”

“好。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弟弟说。

甜苣儿一大早给弟弟做了一碗稀饭和一碗甜苣菜面疙瘩。弟弟吃得饱饱的,起身准备去舅舅家。甜苣儿跟出门,站在门跟前看着弟弟离开,她没有哭,也没有说任何抱怨的话,只是对弟弟说:“要是借不到钱,你就早早回来,我先去县城,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等你的大学通知书快下来的时候,我就回来。”

舅舅和姑姑能帮多少忙呢?都是乡下人,也都不是宽裕人家。但弟弟还是去了。

甜苣儿进了县城,找了几个认识的人问寻。在县城小饭店工作,端盘子洗碗,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住宿还要自己解决,攒钱几乎是不可能的,能顾过自己的吃喝用度就很不错了。

这对眼下的甜苣儿来说是个打击。她忽然又想起在省城带孩子去广场散步时遇到的几个家政保洁工。没错!她一天可以多干几家,只要自己不嫌辛苦,就可以多挣一些钱。省城的工资算起来比县城要高出很多。毫不犹豫,甜苣儿立马回到省城,找了一家家政公司。她一连接了好几家活,每家一次干三个小时,把家里所有的清洁卫生都做完,给她五十块钱。交给家政公司三十块钱,自己留二十块钱。甜苣儿一天干三家,上午、下午和晚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这样下来一天能挣六十块钱,一个月下来能挣一千八百块钱。这比她带孩子的钱要多出很多了。吃饭她是花不了多少钱的,住的地方她也选在很偏远的地方,花很少的钱和几个一起做保洁的姐妹合租了一个小房间,放得下她的身体就行了。因为她干活很卖力,从不偷懒,也不贪图别人的好光景,打扫的时候,沙发缝隙里扫出来的几个零钱,也仔细地把上面的灰尘掸干净,整整齐齐放在人家的茶几上,一分不会少。各样东西都是原原本本,擦拭干净放回原位,从不多看一眼。渐渐地,她的主家们都很喜欢她。后来,她大着胆子对那几家待她不错的女主人说,她想离开家政公司,单干,也还是给她们做家务,但每次会比以前少收十块钱,那样她能省去以前每次都要交给家政公司的三十块钱了,自己可以多挣一些,主家每次也能节约十块钱。

几个雇主支持她这个不错的主意。自此,她开始有了她自己固定的雇主。和以前一样,每天打扫三家,每家一周来打扫一次,每次都打扫得很干净。她现在可以挣到比以前多一倍以上的工資了!一个月下来,除了她自己极少的花销,能攒下来三千多块钱,多大的一笔数目啊!弟弟上大学的钱可以不用愁了!

几个月后,弟弟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甜苣儿已经在省城里凭自己的汗水站住脚跟,把足够弟弟一学年的学费和半学年的生活费都攒齐了。除了甜苣儿自己攒的钱以外,弟弟暑假一直在舅舅家和姑姑家帮忙干农活,舅舅和姑姑听说甜苣儿家几辈以来就出了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心里大为欣慰,也凑了一些钱,让给弟弟带上。

甜苣儿对弟弟说:“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光阴似箭,甜苣儿一直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做家政。她的记工本子上记录着她的辛劳。她的手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干掉,脱落,接着又起一层皮。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每周的哪一天要去哪一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不能有生病的一天,也不能有不想去的一天。她的确也没有那样的时间。她按时去每一家,每一家都认真对待。劳苦不会白费,她在每个学期开始的时候都能按时凑够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用。过年的时候,弟弟回家,姐弟俩也能好好地过个喜气洋洋的年。

过了年从杨庄回来,甜苣儿从家里拿些花籽儿、菜籽儿,带到省城,养在几个旧洗脸盆里。天暖和的时候,就放在院子里的过道里;天冷的时候,就放在她自己的床铺旁边。她住的地方小,并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放这些东西,但是这些小花小菜,随意地放在旮旮旯旯的地方,长得还很不错。同住的姐妹有一次不小心把脸盆碰翻,没有及时扶起来,等到甜苣儿晚上回来,小花都已经死掉了,她毫不介意,在脸盆里重新养了起来。其他的人笑她多事,她也只笑吟吟的,不回话。有回弟弟见了,大加赞叹了一番,她听了很高兴,却说:“呀,好什么呀!几个嫩芽芽,要是在杨庄,哪一块石头缝子里不是开满繁茂的花草呀!”

“那我回杨庄,替姐姐看看舅舅和姑姑?”

“嗯,你快回杨庄哇!”甜苣儿舒展眉头。她不想让出了远门的弟弟忘记了他们的杨庄。

一晃就好几年过去了。

甜苣儿的弟弟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公司工作。

弟弟工作的第一天,甜苣儿和弟弟专门在省城的一个小饭店里一起吃了一顿饭。她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大红的新上衣.纯棉布的,是专门为了迎接她唯一的弟弟大学毕业而买的,她一次也没有舍得穿过。她一直等着这一天。

吃着吃着甜苣儿哭了。她的对面,坐着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的她的弟弟。弟弟已经长成大人啦!她对弟弟说,她要回杨庄了,回父母亲那里。

弟弟也哭了,对甜苣儿说,失去父母的那一天起,天天想哭呢,看见姐姐从来不哭,自己也没好意思哭。

甜苣儿打了弟弟一下,说:“你这个傻瓜,你有什么好哭的呀?吃不愁穿不愁的,嗨!你呀,总算是长大成人啦,就说咱全杨庄,有几个你这样的好人才呀!”

甜苣儿心里非常感谢弟弟,那么小就失去父母,没有变成一个坏孩子。现在,弟弟都变成一个大男子汉了。虽然他们一直以来都和贫困做斗争,流过泪,甚至流过血。她想,有什么心疼的呢,直接忘掉就好了。

平凡地活在人类当中,平凡地成长。姐姐也只能做这样平凡的事,就像父母在时给你的那样,给你完整无损的爱和信任。甜苣儿又想,弟弟是父母留下的、留给她的最后的信物。不过以后,我也就是我了,我也要过好自己的日生。甜苣儿心里默默地想,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弟弟哭着说:“谢谢姐姐,我会好好工作。”

甜苣儿说:“傻瓜,都不够一袋米的重量。谢什么呢?要是父母活着,能眼看着让你上不成学?这样的傻话,以后再不用说的。”

不知不觉中,甜苣儿和弟弟都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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