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在我眼里,苏思是学校里最特别的少女。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便是特别。明明和大家穿着同样松松垮垮的校服,但就是有一股桀骜的气质,在斯文秀气的女生堆里显得分外扎眼。
午休时,女生们都喜欢三三两两聚在操场周围聊聊八卦,顺便欣赏一下运动少年们矫健的身姿。苏思是从不参与其中的,我曾以为是因为她的性格清冷,不愿沾染是非,然而我错了。
学校门口的零食小摊总是对我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无论是油墩儿还是油炸臭豆腐,从我感到饥饿的那一刻就仿佛生出了钩子,勾着我的胃去往那里。尽管老师也好父母也好,多次强调食品卫生,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跑出去吃了一串又一串。
终于有一次不幸中招,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吃了几串零食,还没到家,胃里便翻江倒海。短短三个小时,我跑了五次洗手间。妈妈立刻带我去了医院,很快检查出结果:痢疾。在她的追问下,我坦白了乱吃零食的事实。
第二天早上,妈妈带着我去找那家摊贩交涉,正好遇到上学的苏思,她默默看着我们无可奈何地面对撒泼耍赖的小贩。
“确定是在那家小摊吃坏的吗?”苏思在课后问我。
我点点头,那天下午我都还好好的,晚餐没吃别的,就吃了他家油炸的东西。
就当我准备认命的时候,苏思拉着我再次找小贩交涉。小販连家长都不怕,更何况两个黄毛丫头。苏思也不做争论,拿出了在教室里写好的标语,一个又一个地劝说来买东西的同学:“这家不干净,我同学都吃坏肚子了,不如你们往前走几步,有一家干净的店。”一来二去,同学们渐渐散了,小贩怒从心起,对着苏思恶语相向。我被吓得退了一步,然而苏思一动不动看着他,毫不示弱。
从此以后,接连几天苏思放学后都会在那家摊前一个个地劝说同学,终于在第五天,小摊主答应了给我赔偿医药费的要求。意外拿到了赔偿金的我,心里好像开出了一万朵花。
我和苏思成了朋友,这是以前谁都未曾想到的事。俗话说物以类聚,可我怎么看,都和苏思有着完全相反的性格。我成长的环境如温室般毫无风雨冰霜,这也导致了我虽性情温婉,却常常遇事退缩,禁不起打击。
“眠眠啊,你能不能强势点,都被欺负到头上了,去争取啊!不争取你怎么知道不行!”苏思有时会这么教训我。
“苏思啊,有时候你可以委婉点,不是说你做错了,而是听的人会接受不了。”我有时会这么劝她。
话虽这么说,我们仍旧倔强地保持着自己的本色: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苏思再一次成为学校的话题人物,是作为一个女生报考了国防类大学,大家在啧啧赞叹的同时却丝毫不感意外,因为她是苏思呀!
那晚,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月色清朗,周围有同学一遍又一遍在背着古诗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苏思侧脸的线条清晰而柔和,在月光下泛起了少女独有的细腻光泽,可我却莫名地想到她满面风霜在塞外流浪的样子。
“等你出发那天,我去送你吧!”我打破了沉默。
“好,也希望你能学自己喜欢的!”苏思笑着说。
我知道苏思所指,她用尽全部力量说服了父母,而我几次想和父母说自己并不想学金融,却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没料到苏思出发的那天,杭州罕见地狂风骤雨,去往火车站的路堵得死死的。
我焦灼地看着公交车上红色的电子钟,每次数字的跳动都让我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到了站,刚冲下车便滑了一跤,我擦了擦脸上的水,拼命朝着火车站里跑。我最好的朋友要走了,可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冲到候车大厅,长长的安检队伍,我咬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车站的工作人员见状前来问我是不是赶不上火车,可以改签。我拼命摇头。
此时,我听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转头发现苏思在候车室的门口,向我招手。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跳了起来,挥着手,希望她能记住我。
一分钟后,苏思便走入了候车室,一路向北,未曾回头。
苏思等我到了最后一分钟,我亦在最后一分钟见到了她。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候车大厅里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周围诧异的眼神。
回家后,我郑重地坐在爸爸妈妈的对面:“我知道选金融的话,你们会帮我安排好以后的路,可我真的不想学。”
我无法解释苏思对我的影响力之大,我的父母也觉意外。他们在听到我想改志愿后的第一反应是:“苏思给你的勇气?”
大一的课业负担比高中轻松了不少,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去学校那座尖顶的图书馆里游荡。那天下午没课,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有着墨绿色封面的诗集。打开一看,便是西格夫里·萨松的名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我在书里看到了诗人余光中对这句话的感悟: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蔷薇象征着人性的另一面,细嗅象征着两者的关系,调和而统一。正如余光中所说,人性都有两面。一面是男性,一面是女性;一面如海明威的鲨鱼,一面如王尔德的夜莺。苏东坡既能唱大江东去浪淘尽,亦能悲十年生死两茫茫;辛弃疾既能醉里挑灯看剑,亦能挂帆西子扁舟。
正在遐想时,苏思发来了消息,是她的自拍:利落的短发和张扬的笑颜。
我忽然明白了,我俩彼此吸引的原因。人性本有两面,我俩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彼此的影子,看似两个南辕北辙的生命线,却在各自的延长线上彼此靠近,相交。
辛弃疾欣赏李清照,司各特欣赏奥斯汀,华兹华斯欣赏弥尔顿……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对方身上听到了一部分灵魂的共鸣,他们的心里都同时存在着蔷薇和猛虎。
苏思的心里是虎穴,只是在虎穴附近开着几株野蔷薇,野蔷薇不会因为猛虎的踩踏而死亡,依然能倔强盛开;而我的心里是花园,只是花园的中心睡着懒懒的猛虎,猛虎不会因为蔷薇的芬芳而一睡不醒,依然偶尔会睁开眼睛巡视它的领地。
我是如此幸运,在蔷薇盛开的年华里,遇到了年轻的猛虎,看着它在月下,细细嗅闻着花开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