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谈起彭太香,村里人都称呼她光荣娘或者王有田家,很少知道她叫什么。彭太香的娘家有个表姑。按照农村的习俗,结婚和生孩子后都要去娘家待几天,彭太香去表姑家。那年月,日子不好过,吃住都紧张。表姑去地里捡地瓜叶,洗干净,用玉米面烙饼。吃了两顿,彭太香回奶了。女儿夜里哭,也没人帮忙哄。第二天,彭太香抱着孩子回去了。十几里的路,走累便坐在路边休息。当时309国道还没修,四周还是庄稼地。彭太香胆大,玉米长得比人高,她也不害怕。过去几十年,彭太香还经常提这事。
生王光荣的时候,彭太香哪里也没去。逢年过节,别人家姥爷这支的亲戚一大堆,走动好几天。王光荣的童年,只有表姑姥可走。表姑姥是个裹脚老太,抽旱烟,板着脸,不爱说话。1949年前是地主家的闺女,1949年后日子不好过,逢人爱问,家里还够吃吗。走动几年,表姑姥生病死了。临走前,彭太香去看她,表姑姥躺在床上拽住她的手,小香,多记下对你的好,出殡的时候,你得猛哭。那年彭太香四十岁,没娘家人了。
阴天下雨,彭太香有头疼的毛病。十二岁那年,彭太香的父亲拿斧子把全家人砍了。他临跳井也没想到大女儿能活过来。彭太香能活到现在也是意外。血腥味把村里人招来,四人齐整躺在床上,血渗进被褥,还顺着地淌了一大摊。没有挣扎的痕迹,果断迅速。彭太香下面,有个八岁的弟弟,三岁的妹妹。彭太香母亲的肚子里,睡着个五个月大不知性别的孩子。半个世纪过去了,方圆几十里灭门惨案就这一起。按说这事我不应该知道,但我母亲和彭太香是邻村。论辈分,彭太香的表姑和我姥娘是表姐妹。这有点扯远了。我想问下细节,比如说,彭太香的父亲为什么要杀人。问来问去,把我母亲问烦了。她那时刚学会走路,这事也是长大后听老一辈人讲的。她说,他想杀,你拦得住吗。当时,也没有精神分裂的叫法。
彭太香头上的疤还没长好,由生产队领导牵头,把她送到表姑家。表姑不愿意接收,多张嘴吃饭不说,十二岁的孩子也养不熟。彭太香沒别的亲属,生产队领导做表姑的思想工作,答应每年补贴二百斤粮食,直到十八岁成人。彭太香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辛留村的王有田。
王有田弟兄五人,父母死得早,家里没女人,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彭太香嫁过来后,有个家的样子。她不让老五读初中,男的都出去挣工分。彭太香个头小,手脚麻利,操持家务洗衣服做饭不偷懒。一天下来,不比在大队里干活轻松。时间长了,她有了大嫂的样子。这个大嫂,家里收拾得干净,屋子里也没了汗臭味,但心狠。在农村,过日子不心狠不行,物资短缺,你不争,都让别人争去了。这是对外。但对内,彭太香也心狠,五个人赚的钱,她一个人拿着。表面说得好听,替王有田的四个弟弟保管。但她只进不出,常说日子是省出来的。王有田老实,有话说不出,四个弟弟性格也如此。时间长了,他们总拿眼斜彭太香。
人口多了,老宅的土坯房住不过来。攒够了钱,老大王有田在村北边盖起砖瓦房,一家三口(当时还没生王光荣)搬了进去。其余四个弟弟,挤在老宅子里,洗衣做饭没人管,屋子里充满汗臭味。又过了几年,他们陆续到了婚嫁的年龄,问彭太香借钱。她嘴上答应,手没松过。妯娌之间的矛盾,让王有田和弟弟们之间的感情也淡薄了。妯娌们在背后,对彭太香的一致评价是,别看表面上跟人一样,其实不是个东西。年轻时的彭太香长什么样,无从考证,大家都习惯了她的衰老,以及臃肿矮小的身体内散发出的自私。
活到小七十,生活在彭太香的记忆中,变成了一件件具体的事。有几年没件事留在脑子里,感觉白过了。1979年冬天,王有田在屋顶上扫雪,脚打滑,摔下来,胳膊骨折。前面胡同的老陈家,装不知道,没送鸡蛋来看望。之后,老陈家再有什么事,彭太香也装不知道,没花过一分钱。1982年麦收,屋后堆着麦垛,不知谁点了火,把整个后墙烧成黑的。半夜起来灭火,房顶的电线烧得噼里啪啦冒火星,吓得彭太香腿都软了。1983年,王有田三弟生的儿子,两条腿不一样长,是个瘸子。孩子出生第六天,按照习俗,送米招待亲戚。彭太香说瘸子以后难找对象。这话传到三弟耳朵里,他让彭太香滚。1993年,风调雨顺,一亩地打了七百多斤小麦,差一点八百斤。1995年夏天,王有田五弟的儿子,去村西边的大坝下水,淹死了。八岁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彭太香心疼了好一阵。1997年,后邻卫学金家不交公粮,镇上的人开车强制征收。彭太香站在门口看热闹,被卫学金骂了句,看恁娘的<\\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eps>。世纪之交,彭太香没太大印象。家里添置了冰箱和洗衣机,有了现代化的气氛。2001年,彭太香在镇上医院查出来血压高,医生让她吃清淡些,炒菜少放盐。2005年年底,新闻上说废除农业税。彭太香有些纳闷,不交公粮,难不成让国家花钱买粮食吃。
彭太香第一次吃酱牛肉,是女儿王庆芳相亲时男方带来的。塞牙,但有嚼头。彭太香答应了这门亲事,不为别的,这户人家出手大方不亏待人。王光荣找对象,让彭太香不省心。女儿开朗,性格随自己。儿子沉闷,性格随王有田。彭太香没看上秦霞,个头矮,长相一般。不过再一想,这些也次要,秦霞话多,脑子好使。王光荣适合找个强势的,再找个闷得一句话不说的,日子没法过。婚后,住在一起,彭太香掌权习惯,总插手儿子的生活。有了儿子王冲,生活开支大,秦霞没出去上班,说话也没底气。后来,秦霞自力更生,批发盗版光盘骑着三轮车去集市上贩卖,体会到小贩的不易,不把彭太香放在眼里。
王有田死时67。最后的那五年,王有田时常拖着因脑出血而不协调的身体,在胡同里健走。嫁给王有田,彭太香没出去打过工。年轻的时候,没这么多就业的机会。等附近工厂林立,彭太香也上了岁数,只是操持家务。王有田识字,在镇上的养殖场记账,不算会计。几十年,他骑着大梁自行车,车把挂着印有“东方游乐中心留念”字样的皮挎包上下班。王有田身材矮小,骑上去,脚尖刚好搭上车镫子,有些滑稽。王有田脑出血后,彭太香把自行车当废品卖了十五块钱。为这事,王有田生了一阵子闷气。不是觉得卖便宜了,虽然生活不富裕,也不差这点钱。彭太香说以后你也骑不着了,留着也占地方。可一辆自行车能占多大的地方。给王有田带来念想的物件,就这么一次次地被彭太香变卖了。天好的时候,王有田会坐在庭院里晒太阳。至于彭太香在干些什么,他不关心。
王有田死的那年,村里还死了几个人。王有田是四月死的,天气刚转暖。五月份,王有田的后邻卫学金死了。卫学金比王有田小十几岁,查出来已经是癌症晚期。七月份,徐广德的老婆死了。冬天,村南头王家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夭折了。相比于前面三位,婴儿的夭折让众人颇感惋惜。可也仅限于此,西山上的村墓地里,没有婴儿的位置。
徐广德的老婆死后没出一个月,他提着从村头日升超市买的一箱伊利纯牛奶,敲响了彭太香家的铁门。这时,王光荣和秦霞在镇上经营美容按摩的小店,不在家里住。为了避嫌,彭太香没让徐广德进门,就站在门口。下午,不时有在村口市场上买了菜的村民经过。也因此,两个丧偶没多久的老人,不得不羞怯地中断谈话,向村民们打招呼。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村民,他俩不自然的样子,令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情事。徐广德虽然已经六十八了,但个头没萎缩多少,一米七五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知书达礼的样子。一箱牛奶在两个老人中间来回推了几次,徐廣德仍然提着。他对彭太香说,没别的意思,孩子都成人了,咱俩以后有个照应。彭太香没当即同意,奶倒是收下了。后来,徐广德又托人,上门找了彭太香几次。也不知道让彭太香最终默许的到底是什么,但一个不争的事实,和村里其他靠儿女接济的老头不同,钢铁厂退休职工徐广德的退休金,自己花不完,还时而贴补他的两个儿子。
彭太香爱唱戏,年轻的时候元宵节扮玩少不了她。村里举行文艺汇演,彭太香也上台唱。她没正经学过,嗓子又高又尖,弥补了不着调的缺陷。台下的观众也不是那么爱听戏,凑个热闹而已。后来,每家每户都有了电视,对看戏没那么大热情。彭太香施展才艺的机会也少了。徐广德年轻时在河北当过文艺兵,会拉二胡。两个人曾经合作过,交往仅限于此。
徐广德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徐保定,一个叫徐承德。保定和承德的性格随母亲,腼腆,逢人会低头装看不见。徐保定接替了徐广德的班,是钢铁厂的职工。徐承德在私企上班,因热爱钻研,算是技术工种,收入也过得去。徐广德住进彭太香家这事,两个人还是听乡邻说的。晚饭没吃完,徐保定和徐承德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二话不说,一边一个,架着徐广德就走。徐广德撅着屁股,两只脚贴着地面,尽量增加摩擦系数,像是个落后分子。
这天的具体情况,徐保定那善谈的老婆于红英是目睹者之一。在和妇女闲谈时,于红英说,别看保定平日里闷得要死,关键时候也有脾气,他掐着自己的爹,警告他,你再来这里,我砸断你的腿。徐广德就这么乖乖跟着儿子走了。彭太香站在北屋门口,只是看,没开过口。于红英还说,彭太香不是东西,每个月要五百块生活费。这样闹了几次,徐广德的腿也没被儿子打断。他和彭太香住在一起的影响,有这么几点。村民们饭后多了谈资。彭太香的女儿不再经常来看望她,偶尔来一次都站在门口,不进家,放下东西就走。王光荣和秦霞也是如此。两个儿子见到徐广德,像他们对待所有人一样对待他。
有时,村民也在背后议论,徐广德为什么力排众议和彭太香在一起。徐广德对老婆态度不好,但自从和彭太香在一起后,任劳任怨。春天,彭太香叉腰站在菜地边,徐广德光着膀子在地里挥汗如雨。夏天,晚上大家在路上乘凉,徐广德拉二胡,彭太香唱小曲。二胡拉得不成样子,唱腔也像驴叫。于红英说,吵死人,不要脸。秋天,徐广德站在梯子上摘葡萄,彭太香在下面指挥。冬天,徐广德一个人拿着铁锨铲雪。于红英背后骂彭太香不是东西,把徐广德当狗使唤,还不给狗吃饱饭。徐广德爱吃肉,彭太香不给他做,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于红英说,这个死娘们,就是疼钱。
虽说过日子,两人并没领证。春节期间,徐广德还是回村南头他的宅子里,接待亲友。过年这几天,彭太香的儿女才会进家门。王有田的遗像,也会在这几天里被彭太香从柜子里提出来,重新摆在客厅。
刚一起生活,彭太香也有些不适应。徐广德脾气好,但也不是没毛病。他闲时喜欢写毛笔字,搞得家里一股臭烘烘的墨水味。开始彭太香忍住不说,后来就让他到屋外面去写。徐广德怕热,想安空调。彭太香有头疼的毛病,别说空调,夏天连风扇都不用。彭太香看不惯徐广德养花,不实用,有这精力不如种菜。在磕绊和迁就中,他们生活了四年。其间,两个人出去旅游过两次。一次去周村古街,吃了现做的烧饼。另一次去济南,参加某面向平民百姓的选秀节目。后来,彭太香把这次海选便被淘汰的原因归结为晕车。有一年,县文化站的人下乡搜集民间戏,找到彭太香,让她唱戏。彭太香唱了几段,因为激动,忘词了。文化站的人问她,这叫什么戏。彭太香回答不上。得知彭太香唱的不是濒临灭绝的八仙戏后,文化站的人失望而归。
最后这年,徐广德先是感觉到头疼,从卫生室拿了几服药,吃了没效果。保定带着徐广德去了县医院,查出来是脑袋里有个瘤子。手术后,徐广德住进钢铁厂退休职工疗养中心,保定和承德两家轮番照顾了几天。然后于红英找到彭太香,让她去照顾。彭太香推托说自己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于红英说,这几年你拿了多少钱,心里没数吗,他长病了你不照顾谁照顾。彭太香照顾了没几天,和徐广德说住在这里不习惯不如回家静养。回家后,彭太香依旧指使徐广德干这干那,说多运动有助于恢复。
过了几个月,徐广德晚上睡觉呼吸困难,经常半夜憋醒。彭太香从卫生室给他拿了几服药,吃了没效果。承德带着徐广德去了县医院,拍片看到肺部有阴影,是肺癌。手术后,徐广德背更驼了,走在路上,像是随时准备捡东西。他说话轻了,整个夏天只邀请镇上的好友拉过一次二胡。彭太香依旧唱得像驴叫。
夏天过到一半,徐广德已经下不来床。彭太香提过几次想和他领结婚证。徐广德装聋作哑,说等自己身体好了。彭太香嘴上宽慰,心里着急。在疗养中心,彭太香去食堂打饭,听人说起,正式职工的家属不仅有慰问金,还一次发放四年的退休金,两项加起来小七万。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徐广德不和自己领证。一起生活了四年,心思都没在对方身上,这也包括彭太香自己。是赌气更是威胁,彭太香让徐广德回自己的家。之前两人吵架,彭太香也这么说过,每次徐广德都服软。这次不同往日,他立刻给儿子打了电话。保定和承德用担架把徐广德接回村南头的老宅。简单收拾后,安顿下来。于红英熬了一锅八宝粥,送了过来。徐广德细嚼慢咽,喝了半个钟头。保定晚上夜班,说明天一早再来。第二天,保定下了夜班,换洗后来到老宅,推开门,徐广德挂在庭院的那棵梧桐树下,像一截断了的树枝,仍有一丝树皮和树干相连。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没事甭往这里跑,我自己可以。想到这里,保定哭了。
出殡当天,我在场,没看见彭太香。王光荣提着一个花圈,放下就走了。老宅外面的胡同里站满帮忙的村民,蚊子咬得大家站不稳。上午十点,长子徐保定站在椅子上用棍子指着西方,喊了两遍,爸爸,你去西天大道吧,仪式正式开始。政府推行白事从简,不穿孝服,不打幡。天热,尸体先火化了,徐保定抱着骨灰盒,在家人的哀号中,上了殡仪馆的车。车还没开出村,大家先散了。
这天中午,彭太香没做饭,喝了一碗早上剩下的大米稀饭。王光荣坐了会儿,说还有事,先走了。彭太香把王有田的遗像擦拭了下,摆回客厅。
后来,干活需要人搭把手时,彭太香会先想起徐广德,王有田排在后面。村里组织体检,彭太香血糖高,医生建议她控制饮食,馒头泡了再吃。她睡眠越来越少,半夜时常让头疼醒。镇上的按摩店关门后,王光荣和秦霞专心跑安利,时常回村,游说乡邻,态度热情。彭太香拿出这几年积攒的几万块,支持他俩的事业。
这年夏天,彭太香的生活中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孙子王冲大学毕业。家里拿出五万块给他买了辆比亚迪,车是白色的,停在胡同口。彭太香站在车边,乡邻经过,问这是谁家的车。彭太香说,给小冲买的,有车好找对象。人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彭太香,不用伺候别人吃饭,也算自在。但灯泡坏了,煤气罐空了,这些琐碎小事,不能每次都麻烦乡邻。彭太香也觉得孤单。至今,她仍保留着多年的习惯,饭后,走出家门,先在墙边的菜地上逗留一会儿,然后坐在门口,胳膊捂住肚子蜷缩着。她不再唱乡曲,也没人怀念。
十五岁时,吴书萍在县城人民医院做了第一次人流手术。但她初尝性事,还要再往前推两年。在普遍不富裕的农村,吴书萍的家庭情况毫无优势可言。母亲是个神志不清的跛子,斜着身子四处奔走找人说理,却又脑子不够用,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她认为别人都看不起她,把生活的怨气都撒在只比侏儒略高的丈夫身上。吴书萍的父亲,沉默寡言,宁愿去伺候家禽,也不愿多看几眼老婆。从吴书萍记事起,父亲身上总有一股酒气,整天睡不醒的样子。但他手脚灵活也爱钻研,买过一本大棚蔬菜种植技术的书。吴家的蔬菜每年都丰收,可日子却从没好过。父亲不把钱交出来,母亲就闹,家里鸡犬不宁。而吴书萍的母亲像一条破了洞的口袋,装进去的钱,会立刻掉出来。
吴书萍话多,上课走神,作业不写,被老师打得披头散发。母亲去找老师说理,有话说不出急得面红耳赤。后来,老师索性不管吴书萍了。香港回归那年,她勉强念完小学,不再读书。吴书萍去家里的蔬菜大棚帮工,棚里一年四季都热。她这才觉得自己能扛住老师的打骂。十来岁的孩子,干活免不了偷懒。经常父亲在大棚里喊她名字,她早偷摸着跑回家看电视去了。这样次数多了,父母也不管。
十四岁那年夏天,吴书萍被本家的堂叔吴伯贤性侵。吴伯贤年轻时下煤井,炸瞎了一只眼。煤渣迸进半张脸,像中了霰弹枪,医疗条件有限,煤渣取不干净,就留在肉里。伤好后,半张脸布满大小不均的墨绿色的疤痕,像青面兽杨志。村里的孩子,见到他都躲着走。四十多岁的吴伯贤是个光棍,和兄弟分家后,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和吴书萍家隔着一道墙。一亩多地的粮食足够吃的,农闲的时候,吴伯贤就在村子里闲逛。吴书萍从大棚跑回家,没拿家里的钥匙,在胡同里玩。吴书萍发育的身体,唤醒吴伯贤压抑了多年的性欲。
半年后,吴伯贤脱同村另一个女孩的内裤时,被女孩的父亲撞见。镇上的民警来的时候,吴伯贤被脱光绑在一棵树上,打得血肉模糊。民警把吴伯贤拖进皮卡的車斗。吴伯贤全招了,也一心求死。认罪态度和求死的决心,在他的罪大恶极面前,也显得廉价。包括吴书萍在内,这两年遭吴伯贤毒手的多达六人,且多为十几岁的未成年少女。家人问吴书萍,她说没这事。后来肚子越来越大,吴书萍这才承认。
在县城人民医院做流产手术,是吴书萍第一次进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吴书萍没有任何准备。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候,瘸腿的母亲和护士发生了争吵。吴书萍记得母亲有些焦躁和慌张,总是问来问去,大概是把人问烦了。母亲本不想来的。没人在意吴书萍的感受,她进了手术室,医生让她做什么,她照做,他们戴着口罩,看不清样子。气氛严峻到让吴书萍觉得,这些事情就应该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不是其他人的身上。她需要做的就是忍受这一切,忍过去,一切都会好的。手术完后,母亲走在前面,吴书萍跟在后面。医院门口有卖馄饨的小摊,吴书萍想吃。母亲没给她买。来年的春天,吴伯贤被执行死刑。此时,吴书萍已经去济南打工。
吴书萍在济南一家餐馆打工。老板姓黄,五十多岁,从机关单位食堂内退。据说他儿子给领导开车,来餐馆吃饭的多是公务人员,不当面付钱,喜欢记账。十五岁的吴书萍,什么也不懂,黄老板安排她端盘子择菜,反正哪里缺人她就干什么。餐馆的生意不太好,空闲时间也多。工作之余,同事带她去网吧。学会键盘打字后,吴书萍迷恋上互联网。她把工资都花在这上面,她加了很多陌生人,开始因为打字速度慢,没什么人搭理她。面对浩瀚且虚拟的世界,作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渴望倾诉。她取的网名叫“失落的叶子”,认识了网名叫“寻找叶子的大树”的肖亚楠。他们进展迅速,几天之后,吴书萍旷工坐车去了泰安。在某技校旁边的逼仄小旅馆中,和肖亚楠上床了。吴书萍至今记得,旅馆的墙上挂着幅画,一个半裸的女人抱着瓷器。
技校生肖亚楠读的摩托车修理专业,不到二十岁,但长相老成,头发稀薄。躺在床上,肖亚楠身上的机油味,让吴书萍想到手术后坐公交车回家的那次晕车。她起身去卫生间呕吐,肖亚楠站在一旁,给她递纸巾。吴书萍抱住肖亚楠,哭起来。肖亚楠声音柔和,你别哭,我会对你负责的。吴书萍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他没说什么,但态度急转直下。吴书萍有了他的亲生骨肉后,肖亚楠说,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在济南仁爱医院的堕胎,吴书萍自己去的,伴随着胎儿消失的还有自己的婴儿肥。这次流产,对于流程她都清楚,也提前准备好了卫生纸。手术后,吴书萍有了痛经的问题,这将伴随她的余生。
没人教过吴书萍,怎么和男人相处,也没人告诉她感情上,不要听男的怎么说,而要看他们怎么去做。这些教训,都是她用血换来的。吴书萍开始注重外貌,把原本有些卷的头发拉直,站在镜子面前,对自己的长相身材不满意,胸部过大,腿又粗又短。学识和修养这方面,她没考虑过。十六岁的吴书萍,想去爱,或者被爱。可她脑袋有些笨,是个不称职的服务员,盘子端不稳,上菜又慢,去帮厨,总把土豆皮削得太厚。她想过换工作,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在同事张姐的熏陶下,吴书萍开始化妆,却又掌握不好分寸。这年夏天,流行松糕鞋和露脐装。当时在餐馆前面留下的照片中,吴书萍穿着松糕鞋,稚气的面孔被妆容掩盖着,像是刚参加完蹩脚的校内演出。一切都用力过度,过分想成熟和引人注意,却又毫无章法。吴书萍没放弃,她对未来充满好奇心,认为自己不是芸芸众生。男足踢世界杯的这年夏天,李真走进了吴书萍的生活。
十八岁的李真,是莱芜人,父母在济南某小区经营莱芜烧饼的摊位。李真初中没毕业,被家里送到厨师学校,半年后毕业。餐馆有个厨师生病住院,李真应聘填补空缺,说是厨师但不掌勺,只是配菜。李真个头不高,皮肤有些黑,脸无半两肉,性格开朗,喜欢往女人堆里扎。闲暇时间,李真带着从厨房顺的好吃的,去宿舍找吴书萍聊天。吴书萍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堕胎不足一月,他们在宿舍的床上睡了。当吴书萍下体见红时,李真感动得眼眶泛红。他将吴书萍紧紧抱在怀里,发誓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吴书萍也动容,但更多的是疼痛。
李真在意吴书萍,但有一点,让人受不了,管得太严,寸步不离。李真给吴书萍买了一款翻盖的手机,隔几天就去营业厅查她的通话记录,逐条问她是给谁打的。说不清楚,李真就拿筷子戳吴书萍的后背,戳成一块块的黑点。李真拿着吴书萍的工资,说既然两个人以后要在一起,就不要分得太清楚。交往了半个月,吴书萍故意和黄老板吵架,丢掉了工作。中午饭点的时候,李真没看到吴书萍端盘子,问了缘由,提着菜刀从厨房冲出来,把黄老板砍了。父母来求情,花钱私了,黄老板才没报警。
几天后,李真又找了家餐馆上班,让吴书萍一起去。吴书萍没同意,说厌倦了餐厅服务员,跑去服装店当导购。本来服装店提供宿舍,李真不同意,在吴书萍上班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个平房。原以为白天不在一起工作会好点,但李真一天到晚给吴书萍打二三十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之类的。有次,李真看到吴书萍和男同事吃饭。李真上去把人打了。
回到租住的地方,李真把吴书萍打得鼻梁错位。打完又抱着吴书萍痛哭流涕,祈求她的谅解。吴书萍的鼻梁有些歪,就是这次导致的。吴书萍想去医院,李真说小毛病,找他一个学推拿的盲人表哥,给吴书萍的鼻梁复位,力道不对,有些偏差。这次后,吴书萍提过分手,被打过数次。她想过一走了之,却又觉得除了李真不会再有人要她。最终决心逃跑,已是两年后。
在这不堪回首的两年间,吴书萍堕胎三次,身上多了四五处的伤疤,患上轻度抑郁症。蹲在开往青岛的火车的过道上,吴书萍想起在济南历下区博爱医院的三次堕胎。她明白过来,李真并不爱自己,只是把自己当作泄欲的工具,他每次都拒绝戴安全套。吴书萍无法原谅自己的逆来顺受,她厌恶自己。
十八岁那年,吴书萍来到青岛。之前,她先回的老家。离家三载,吴书萍的出现显得突兀。村民们几乎把她忘了,几年间吴书萍在南方从事色情行业的流言四处流传。这样的流言是结合她的悲惨遭遇,在大家的理解范围之内。流言背后所暗含的是吴书萍必定发家致富了。也因此,当吴书萍身无分文回到家,遭到了父母的训斥。伴随的还有暗疾被揭发的不堪回忆。没有丝毫的留恋,吴书萍坐上开往青岛的火车。
吴书萍选择的跳海地点,在栈桥旁边。灰黄的大海让人失望,说是看不到边界的大坝更为合适。正值黄昏,游客不多,有一组人马在拍婚纱照。女人被簇拥着,摆着各种姿势。吴书萍想到,自己没机会穿婚纱。她也从没拍过写真,没被认真对待过。有些遗憾,但在死亡面前,一切也没那么重要。海边凸起的礁石,让吴书萍行走有些吃力,她一步步走进海里。初秋的海水有些凉意,吴书萍张开双臂,身体被海水托举着,失去重心。她在海里沉浮,海水往嘴巴鼻子灌,之前设想的优雅死态,没派上用场。吴书萍扑腾着,像只困在渔网中的家禽。
二十五岁的摄影师孙晨,从相机镜头中,发现了吴书萍的窘态。他调整焦距,看清了吴书萍扭曲的五官,边脱衣服边跳进海水中。孙晨把昏厥的吴书萍拖上岸,慌忙中进行人工呼吸。苏醒后的吴书萍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她想哭,忍住了。在围观的鲜艳人群陪衬下,吴书萍觉得自己像礁石上的扇贝,只适合被捡拾。
在孙晨的摄影工作室,他找了件礼服暂时让吴书萍换上。知道吴书萍没地方住后,让她睡在沙发上。为了防止意外,这天晚上孙晨在工作室打的地铺。第一天,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第二天晚上,趁着孙晨熟睡,吴书萍抱住了他。激情过后,孙晨给吴书萍化妆,她闭着眼,感受温柔的手在脸上掠过。她生平第一次被礼貌对待,她深知这和爱情无关,多少有被可怜的成分。吴书萍换上服装,孙晨给她拍了许多照片。在镜头面前,吴书萍腼腆,动作僵硬。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吴书萍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如同她这颗乏善可陈的头,安在了芭比娃娃的身上。
孙晨帮吴书萍联系了啤酒屋服务员的工作。那段时间,吴书萍过得开心,她体会到爱的滋味,不求回报去爱一个人也是这样美好。有时,孙晨会带着女友来喝酒。吴书萍看着这个女人,眼神中有掩盖不住的羡慕,也让她打消了妄想。在青岛市南区红十字医院的人流手术,是吴书萍一个人去的,她没告诉任何人。
“非典”那年,吴书萍的父亲死了。吴书萍没来得及赶回去,电话中,母亲说话颠三倒四,她勉强听明白事情的经过。工厂征地,别人家两个蔬菜大棚,补偿款几十万;吴家的两个蔬菜大棚,给到吴书萍父亲手里只有几万块。吴书萍的父亲不服气,去村长刘猛的家里讨说法,被刘猛一脚踹进排水沟里。刘猛说,给你多少就多少,再来找,把你扔茅坑里。几天后的夜里,吴书萍的父亲酒后去村南头的蔬菜大棚,天黑看不清,掉进了施工方挖的深坑里。第二天,工人发现时,人已经死了。
吴书萍回到家,陪伴神志不清的母亲是其一,她也厌倦了多年的异乡漂泊。刚回来的那几年,吴书萍换过几份工作。先在塑编厂下车间,她嫌熬夜太累。她也从来不是能吃苦的人。镇上的加油站,虽然工资低,但上二十四小时,休息四十八小时,提槍加油也不累。吴书萍骑着电动车上班,生活平静。转眼间,到了婚嫁的年龄,经人介绍,吴书萍和郑保国相识。郑保国是临朐人,脸大,五短身材,在镇上的塑编厂上班。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不指望他赡养父母和传宗接代。不久,郑保国以倒插门女婿的身份与吴书萍结婚。
吴书萍不会过日子,工作之余爱逛街买衣服和零食。为这,夫妻间时而争吵。吴书萍不改,后来郑保国染上赌博。他们的生活一直入不敷出,没钱,吴书萍就去借。吴书萍和郑保国都是健谈的人,但在一起时没话说。对各自的生活,他们也没有关心的兴致。上班的作息不一致,也不在一个屋睡。婚后两年,吴书萍还没身孕,她慌了,担心是堕胎次数太多没了生育能力。去医院检查,问题出在郑保国的身上。治疗不孕不育,花费不小。生育这事暂且搁下。
二十五岁那年,吴书萍认识了张东。三十五岁的张东是通达物流的货车司机,秃头,走路外八字,开车时喜欢听评书。和人说话,末了总加一句,且听下回分解。通达物流定点在吴书萍工作的地方加油,加油的间隙,张东不上车里等,站在外面和吴书萍说话。看到张东的秃头,吴书萍发自内心地开心。张东有家室,但感情这事忍不住,也没办法自我欺骗。有时,张东跑长途,吴书萍会给他打电话,说些关心的话。知道吴书萍爱吃,张东也带回来祖国各地便宜的特产。张东的老婆,镇上赶集时吴书萍见过几次,梳着过时的马尾辫,身材臃肿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一脸横肉倒不像善茬。吴书萍对自己的外貌,有些自信。
他俩的第一次是在加油站的休息室。张东从内蒙古带回来几包牛羊肉,没先回家,也没回厂里。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在休息室里,吴书萍和张东在电磁炉上涮火锅,吃出了一身汗。吴书萍不喜欢评书,但喜欢听张东讲故事。那些长途车中的见闻,吴书萍都爱听。刚跑长途时,张东在河南驻马店被人抢过,吓尿了裤子。之后,张东在驾驶室备着砍刀和钢管,晚上路边休息时,从不轻易下车。南方大暴雪那年,张东差点冻死在湖南株洲。张东出过一次车祸,晚上打瞌睡,翻进沟里,胳膊骨折。张东撸起袖子,把伸不直的胳膊给吴书萍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吴书萍也说那些年在外打工的事,挑着说,她的故事里没有异性,在她的心里,活着的异性只有眼前的张东。他们设想过未来,吴书萍跟车,照顾张东的饮食起居,一起走南闯北。
来年开春,张东出长途,在河北保定撞死个小孩。弃车逃跑的时候,被小孩的父亲逮住,失手打死。吴书萍怀了张东的孩子,和前面六次不同,这次她想生下来。不是因为死掉的张东,也不是因为医生说她再流产就失去生育能力,而是吴书萍想有个孩子陪伴。可郑保国没生育能力,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
前年春节小学聚会,吴书萍也参加了。不到三十岁的她,已有农村妇女的姿态,眼睛看人时发怯。上学那会儿,我们俩同桌过。有次语文老师提问背课文,吴书萍背过了,我没背过。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的智商。散场后,我和吴书萍结伴回去。多年不见也因为喝了酒,话多了起来。吴书萍先痛斥了一番所谓的同窗情谊,不说别人,单说聚会的组织者,富二代郑焕。吴书萍每次给郑焕那辆奥迪车加油时,他连招呼都不打。你说,这算是什么同学呢,有人味没有。从吴书萍的表情中,我看到一个不被重视的人长年累月积攒的愤怒。这愤怒也只能在酒精的帮助下才得以释放。坐在路边,吴书萍讲述她的故事。七次的堕胎经历,让我惊叹。更深层次的情绪,我无法体会。天空惨淡,不时有乡邻路过,往我们这边瞥几眼。我应该试着说几句宽慰的话,吴书萍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喋喋不休,并不在意我的存在。
冯爱月的女儿刘涵,肤色像父亲刘兴民一样偏黑,遗传了母亲略有外八字的走路姿势。她初中住校因吃泡面,留下了胃病。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在高二的秋季运动会上,八百米破了校纪录。老师劝她当体育特长生,她没兴趣。大学在本省念的心理学专业,她当过家教,暑期则在培训机构任课。男友何启森是经济管理专业的,圆脸有轻微的斜视,热衷社团的活动,在图书馆读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
四年后,刘涵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儿童心理及家庭教育。研究生的两年,除去不算繁重的学业,她在导师的心理诊所兼职,听到了许多故事。事业有成却偷窃成瘾的公司老总,热衷于堵锁眼的退休国企保安科科长,在副驾驶上喷洒水的夜班出租车司机,常年受头疼困扰的污水处理工程师,诸如此类。了解当下人们精神状态的同时,刘涵意识到幼年时的经历,如果不寻求途径去疏解和正确对待,将会繁衍成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遮蔽这个世界的同时,又让自身不堪重负。
在租住的公寓写论文的间隙,刘涵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两年来遇到的有代表性的病患,整理写入《不要让童年阴影困住你》,内容是案例外加分析,侧重于可读性,又不乏文学性。文章发在网络上,恰好被某省级文学刊物的责编看到,两个月后在刊物发表,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董编辑是四十岁的离异女性,独居且有轻微的洁癖,她是为数不多对刘涵的文章表达欣赏的人,鼓励她继续写作向大众普及。当时刘涵处在继续读博还是工作的选择中,在回复的邮件中表达了感谢,却没有继续写下去。
文章里,化名為“刘月”的研究生,是刘涵对自身的剖析。出生在农村的家庭,父亲早年是个木匠,又在镇上的养殖场当会计,后是村里的会计。心思缜密是一方面,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抠门,能从钱里面攥出水,赶庙会自带干粮,不舍得给老婆孩子买根油条。如今物资充实,他依旧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村主任委婉告诉他,要注意仪表。家庭生活中,他忍受不了噪音。刘月因闹出动静,时常被锁进大衣柜里。天不黑透,不许开灯。煤气灶一年用不了几次,烧水做饭还是在灶台上。刘月的母亲,是妻子的扮演者,是帮凶,是丈夫意愿的执行者。在嘈杂的环境下冒冷汗,以及房间只开一盏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刘月保持至今。在文章中,刘涵没有做到对自己完全地坦诚,这对写作者来说是致命的。那件深埋在刘月心中的秘密,来自童年时,她躲在衣柜中,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关于亲情以及谋杀。
2015年刘涵博士毕业,在青岛某高校任课,一周五节课,讲课时不看学生,望着教室后方。同学们私底下讨论,这个刘老师应该先给自己进行心理辅导。相比工作,刘涵更热衷于公益事业,去贫困的农村给妇女做心理援助,因性侵发疯的,被丈夫烧得面部毁容的,诸如此类。场景凄惨,能做的有限,刘涵时常流泪,本想写篇有关农村妇女生存的乡野调查,也迟迟没有动笔。刘涵和何启森结婚之前,冯爱月和刘兴民来青岛见男方的家长,去崂山因不舍得坐索道,在山里迷路。初春的山中,饥寒交迫的冯爱月,嗅着不远处大海飘来的咸味,跟在刘兴民的后面。下山时,已经是凌晨。这件事,刘涵不知道。
刘涵是村里迄今为止第一个博士。从外出求学到结婚生子,十几年的时间,刘涵回村的次数不多,走在村里,乡民投以陌生的目光,在她走远后,交头接耳询问这姑娘是谁。刘涵确实变样了,从穿着气质到思想。和农村仅剩一丝的牵连,是刘兴民夫妇了。
有一年,还在读研究生的刘涵,去镇上的派出所换第二代身份证。回来的路上,迎面过来一个妇女。妇女停下自行车问,你是小涵涵吧。刘涵从自行车上下来,微笑点头。换作别人,刘涵可能不认识。但眼前这个一脸白斑病的妇女,是冯爱月的闺蜜付英华。付英华说,这么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刘涵骑行在村外的林荫路上,两旁是麦地。又骑了一段,路两旁是果园,传来桃花的香气。刘涵忍不住笑起来,多年的求学生涯,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即将要被这个村庄遗忘。
冯爱月的儿子刘聪,大学在武汉读的环境工程,毕业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沉默寡言的性格,每日与人痛苦地交流,业绩在公司里抬不起头。三个月后,他依自己的喜好,去某图书公司做文字校对,文字民工,整日寻找文稿里语言错误。工资三千多,吃住困难,时常向姐姐刘涵求助。作为一个工科学士,刘聪在中专生居多的同事里感到压力,对文字仅存的喜好,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消耗殆尽。两份工作,让他欠了更多的钱,信用卡还不上。生活也不是毫无希望,刘聪去居委会办理暂住证,一个老头看到他毕业证后,说他不应该做电话销售,屈才。老头之前在上海环境科学院,现在退休了,要给刘聪介绍工作。
刘聪没等到老头的电话,后来通过招聘网站,入职某环保企业,画图纸和监工,经常去外地出差,两年的时间,在半个中国留下足迹。刘聪也追过几个姑娘,因各种原因没走在一起,他固执地认为,是女方的问题。对于自身,他并无多少清醒的认知,有时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也没有个异性可以拥抱,心中酸楚,发出哀叹,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没人喜欢呢。
过了二十五岁,刘聪的生活趋于稳定,除了经常出差,他手头也宽裕了,依旧租房,没想过留在上海。冯爱月想让儿子回来,离家近,有个照应。刘聪回家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留下点钱,或多或少。对于母亲叮嘱的找对象结婚等问题,刘聪应承下来,又回去过着寂寞却自在的单身生活。
2016年的秋天,收了玉米,种上小麦后,刘聪积攒了十天的年假,想带刘兴民夫妇去旅游。村里的事多,刘兴民走不开。冯爱月想出去,又担心自己走了,没人给刘兴民做饭。又过了一年,冯爱月想出去旅游时,腿疼走不动路了。开始,冯爱月以为是在国道上搞绿化,日常拔草剪冬青,走路太多累的。去村里的卫生室拿了膏药,贴了几次,效果不明显。后来上台阶都费劲,刘兴民才和冯爱月去了医院,拍片检查,膝盖有些劳损,没严重到走不了路的地步,结论是神经性疼痛。
回来后,冯爱月不再工作,卧床休养,正常起居都成了问题。家务都归了刘兴民,没出一个星期他扛不住了,打听到新安桥有个姓朱的医生,跌打损伤四肢疼痛方面,有些办法。去了后,朱医生没看病,先问他俩,身上带着多少钱。刘兴民说,八百块。朱医生抓了半个月的药,一共八百。刘兴民说,这次少拿点,回去没路费了。
吃了半个月,没什么成效,冯爱月拿着板凳,去几百米远的集市上买菜,走几步要坐下歇一会儿。这天,付英华提着一箱子鸡蛋来看望冯爱月。付英华笑着说,你现在半夜不去地里看庄稼了吗。冯爱月有失眠的毛病,一天睡不了三四个小时,凌晨三点多醒了,她披星戴月,去村南头的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庄稼在静静生长,她坐在田间地头,心里能多少平静会儿,天快亮时,再回家给刘兴民做饭。付英华说,现在怎么样,你不去地里,粮食就不长了吗。冯爱月家的地在铁道沟的东边,付英华的地在铁道沟的西边。麦子快成熟的时候,麻雀来吃麦子。冯爱月在地里扎上稻草人后,仍不放心,在竿子上挂上一块布赶麻雀。付英华看到了,说她,你有劲没地方使了,家翅子(麻雀)吃剩下的,就是咱们的。
两个人坐在庭院里说话,没说几句,冯爱月的眼泪下来了,儿子还没生孩子,你说我这样,以后也不能看孩子了。冯爱月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不看孩子,孩子也能长大。冯爱月回忆起和付英华在镇上大棚给人种蔬菜的那些年,说,我现在连个自行车都骑不了,整天在家里,出个门都费劲。付英华说,人都是越活越老,还能倒着活吗。冯爱月又说,咱俩同岁,你看你的身体,多好,晚上还能去跳舞。付英华说,腿疼不是大毛病,总有好的时候。冯爱月说,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呢。付英华说,那你怎么不死,还是没活够。冯爱月笑起来,你倒是看得开。付英华说,病没长在我的身上,我有啥看不开的。冯爱月说,你没事来找我玩。付英华说,那你得好好活着。
劉聪回来,要带冯爱月去大医院。冯爱月不愿意去。刘聪给她买了拐杖和轮椅,在家里拄拐杖,出门坐轮椅。冯爱月不习惯坐轮椅,也就很少出门。冬天,村里换届选举,新上任的主任查账目。一整个冬天刘兴民都过得提心吊胆,晚上睡不着,和冯爱月两个人对坐无言。
现在可以说下困扰冯爱月几十年的那件事了。和刘兴民结婚后,头两年冯爱月没怀上孕,村里同龄人的孩子都会走路了,两个人着急。刘兴民打听到一个偏方,抓了药,熬好给冯爱月喝。没多久,冯爱月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男孩是个脑瘫,不会哭,眼睛睁不开,奶都不知道喝。征得冯爱月的同意,刘兴民把孩子捂死,夜里抱出去埋在了铁道沟。两年后,刘涵出生,又过了四年,刘聪出生。至今,有些年老的村民还记得,冯爱月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寻不见了。
少女时的李淑英,遇到过一个下放到农村的画家,并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美术。在农忙间隙的田间地头,或者天黑前的打麦场。画家拿着棍子,在地上临摹,远处的树木以及低矮的草房,还有人的肖像。他让李淑英想象,这些形状添上色彩后的样子,就是你眼前的世界,但又不是,因为客观世界缺乏幻想,并没有那么生动。
李淑英双眼皮,身材均匀,是人群中能首先注意到的那位。不过这局限在农村,考虑到其他人风吹日晒,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而她不事劳作,因手巧多以针线活为主,脸皮细嫩白净。读完初中,家里没人支持她往上读,但她知道,自己是块读书的料,还有绘画。种地和流汗和她无关,是另一个层面的。父母说,你投错胎了,应该生在财主家。农民不劳作,意味着是个废物。土地不是用来涂抹在画布上的,需要汗水来浇灌。几年后,李淑英嫁给了临镇的卫学泉。
卫学泉兄弟三人,他排末。大哥前些年因家庭琐事,跳了村西边的水坝,老婆改嫁,留下女儿跟着老二。卫学泉和二哥卫学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卫学泉头脑聪明,也勤快。卫学水言行一致,沉默,懒惰。卫学水的老婆是个罗锅,头抬不起来,家务和土地都她一个人的事,但也没从丈夫那里得到半点尊重。李淑英嫁过来后,夫妻住老宅。老人帮卫学水一家在后面盖了土坯的新房。老人在院子里搭了間棚子,烧火做饭睡觉都在里面,冬天在门上多盖块木板挡风御寒。老宅和新房一个门进出,多有怨言。不是谁家的鸡越界了,就是谁家挂在外面的玉米少了几个,事虽不大,也得咒骂一番。卫学水不出去干活,坐在院子里下神。一会儿,李淑英从外面回来。卫学水低头拿眼瞅。李淑英说,再瞅,眼都掉地下了。卫学水说,还掉你娘的<\\192.168.0.227\e\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2\链接\×.eps>里呢。
1981年女儿卫云出生,1985年儿子卫东胜出生。卫学泉当骡夫,赶车送货,回来后再去地里操持农活。卫学泉不识字,晚上李淑英给他记账。李淑英在院子里画画,孩子在地上到处跑,身上蹭得都是鸡粪。画家留下了本敦煌莫高窟画册,年代久远有些破损。李淑英先是照着临摹,时间长了也可以创作,她喜欢画观音以及飞天,对罗汉没兴趣。村里的人家陆续在北边盖起砖瓦房,李淑英的家里到处贴满了画,土坯房阴潮湿,画陆续掉色,过不了多久再贴上新的,像个小型的美术馆。李淑英一家不爱和人来往,参观的就自家这几个人。
卫学泉越来越不爱在家里待,拿着馒头去外面吃,在人多的地方扎堆,听人说话。别人问,老卫,你家什么时候盖新屋。他只笑不说,回去后骂,我盖不盖房子关你们什么事,吃饱了撑的。又问李淑英,你画这些有什么用,钱给你,都买了这些东西,炒菜也不知道放油。
卫云念小学的时候,代表镇上参加县运动会拿了奖牌。小学读完,特招进市体校,经常去外面参加比赛,不常回家。墙上挂满了卫云的奖状和奖牌。卫学泉在人堆里,冷不丁地插话,又拿奖牌了。村民说,好好培养。卫学泉说,跑得快,随我。体校开销大,偶尔能看到李淑英去地里拔草。家里吃饭见不到肉。大家都知道他们不吃肉。但村里有宴席,交了礼钱去坐席。席间,别人打趣卫学泉,你也不是不吃肉。十三岁的卫云,因早恋被体校开除。她没继续读书,在外面干什么,也没和家人说。
卫学泉卖了骡子和马车,跟着建筑队四处盖房。他的泥瓦匠手艺好,画灰线砌砖,挑不出毛病。卫学泉买下前面的宅院,用空心砖搭建了几间房,当储物室和厨房,庭院地面仍是土的,下了雨没法走路。老宅逐渐没人住,大家都在村北的新宅区,晚上周围寂静一片,繁茂的树,夜空的风,以及动物的粪便。李淑英养鸡还有兔子,她喜欢食草动物,不争不抢。
1996年村西边开了个小煤井,钻到地下二百多米,没挖多少煤,地下水顺着沟渠,灌满了小坝。李淑英坐在升降机旁边,按指令摁开关。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清闲简单,只是难熬。
几只兔子,躺在卫学水废弃的院子里,头被拍扁了。李淑英下班后,从煤井往家走,半路上被两个侄子拦住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把李淑英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问她,还骂不骂人。李淑英报了警。卫学水托人来协商。李淑英说,兔子不值钱,我也不值钱了?李淑英的两根肋骨断了,赔了她两千块,也没住院,用帆布裁剪成胸衣固定住。她躺在床上,喘口气都疼。夏天,燥热,过得漫长。卫学水的老婆在村里散话,打她一顿还要报警把我儿子抓进去,一点亲情都没有。话传到李淑英的耳朵里,她把沙子筛干净装进化肥袋子里,吊在树上。读小学的卫东胜放学回来打沙袋,早日为母报仇。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卫东胜的手背上长了一层茧子,骨头也比常人硬。阴天下雨,李淑英的肋部会疼,她看书自学中医,自己抓药熬着喝。也配方子熬药让卫东胜喝,能健身强体。卫东胜不爱喝,总是偷着倒了。镇上的大集,有抽奖活动。卫东胜花了一块钱,抽中一辆自行车。李淑英笑得很开心,生活在变好。
秋天,地里种上小麦,卫学泉跟着装修队去了济南,贴瓷砖刮瓷,钱赚得比以前多,一去两三个月,回来也就住一夜。没人给他记账,每天具体都干了什么,都在卫学泉的脑袋里,没出过岔子。他从外面带回来了彩电,组合柜,还有梳妆台。家里放不下,李淑英把杂物往外挪。一天,李淑英卖废品,认识了经营废品站的老张。临沂人老张,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来这里收废品。他给了李淑英几本平时收到的拳谱,迷宗拳、五步拳、擒拿术等。卫东胜照着书上练功,在学校成立了一个地下组织,名叫“黑龙会”。不久便被班主任一锅端了。李淑英去老张的废品站住了几天,不干活,在纸上画。老张让她分拣废品。李淑英收拾了下行李,走了。几天后,老张看到纸上的画,除了观音,还有他的肖像,比本人好看,单眼皮画成了双眼皮,过于美化了。
卫学泉听到了风声,从外面回来,他的样子老了许多,人更瘦了,牙也掉了两颗,这是开始,以后他会陆续掉牙,不到五十就会戴上假牙,搭配的还有白发,先是鬓角,然后逐渐都白了。他没再出去打工,在附近找点零工,有什么干什么,依旧少言寡语。卫东胜初中上了一年,去了武校练散打,经常去外面参加比赛,在和队友的合影中,他脖子上的奖牌不是最多的。李淑英关心儿子的学业。卫东胜听烦了,习武是为了防身,不是报仇的,武德你懂不懂。李淑英说,你学瞎了。卫东胜又说,把人打残了,你有钱赔吗。
邻村的幼儿园换新址,请李淑英在围墙上画画。李淑英用了三天时间,在十几米的围墙上,画出各种卡通形象,有米老鼠,熊猫盼盼,还有葫芦娃。形神兼备。许多人在旁边参观,大家只知道李淑英平时不干活,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园长给钱,李淑英不要。园长买了一箱鸡蛋,送过去,再三推托后,李淑英收下了。
进入新世纪,儿女长年在外,老宅没落脚的地方,晚上挤在一张床上,春节回来住两天,就又走了。他们在外面具体做什么,也不说。总之带不回什么钱,还要李淑英两口子贴补。每次回来,儿女总带回从超市采购的新鲜东西,塑封的肉食、牛奶,以及包装精美的零食。有些东西李淑英和卫学泉舍不得吃,下次儿女回来,东西还在,已经过了保质期。周围多了许多化工厂,地下水被污染了,煮开后仍有股酸味。儿女习惯喝纯净水。李淑英想不明白,喝水都要花这么多钱。
卫云到了结婚的年纪,村里有人做媒,都让李淑英回绝了。女儿应该有更好的出路,而不是局限在农村。有一年春节,卫云带回来一个男的,比她小四五岁,头上染着黄毛,不爱说话,说是做生意的,样子又不像,和卫云站在一起还矮半头。当天,李淑英就把这男的赶走了。一起走的还有卫云。家里气氛压抑,卫学泉出去看人打牌。春节,村里的道路上停着不少汽车,大家的生活都在变好。具体在卫学泉的家里,年景不好,机会少得可怜。前些年,卫学泉没有赶上最后一批的工厂招工。如今快五十了,在劳务市场打零工,没活干的时候,李淑英的脸色不好。两个人总是吵架。
李淑英把心思放在中医上,砂锅常年冒热气。他们吃得越来越独特,搭配药材熬时令植物的根。“非典”那年,卫学泉总是肚子疼,在医院查出胆囊炎。李淑英不同意住院,回去给卫学泉按方子抓药熬制。喝了半个月,卫学泉病好了。从这以后,李淑英熬什么,他就喝什么。村里一个刘姓男的,五十多,肝癌晚期,从医院回来后在家里等死。李淑英找上门,脉没把,站在床边看了几眼,回去熬了几碗中药。老刘喝了几次,人死了。李淑英说,太晚了,要是早期,我能治好。
政府下文,农村危房改造。全村还住在土坯老宅的总共三家,李淑英家是其中之一。政府出资盖砖瓦房。房子盖好时,村里换届选举。村主任姓王,让李淑英交一万块钱,才能搬进去。李淑英去村里找,刘猛在台上的时候,没让交钱。王主任说,那你去找他。李淑英再来问。王主任指着她鼻子说,你去死吧,死了就没这些事了。
李淑英写好检举材料,先送到镇政府,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找村委谈话。王主任去找李淑英,钱不交也行,从村里发放的福利里扣,什么时候扣完,房子让你住。李淑英拿着材料又到了区政府,门还没进去,被村里用车拉了回来。她又去了济南,厚厚一沓的材料,字迹潦草,分辨不清。接待人员让李淑英口述,她语无伦次,先说早年刚嫁过来被人欺负,再说绘画没施展的机会,最后说女儿上体校被开除,体校让国家损失了一块奥运会金牌。工作人员听得一头雾水,让她回去等消息。回去等了几个月,没消息,李淑英想去北京,被卫学泉拦了下来,这样下去,日子还过不过。
三年后,卫学泉夫妇住进了新房,门窗都是铝合金的,又添置了沙发彩电冰箱。没多久,五十多的卫学泉先是感到胸闷,然后是丝丝地疼,喝了一段时间的中药,也不管用。去医院检查,是肺癌。听到治疗费,李淑英不同意住院。
卫学泉理了光头,躺在新房客厅的沙发上输氧,身体皮包骨头。隔一会儿,他央求卫东胜按摩下身体。本家的一个弟妹来看望。趁卫东胜出去的间隙,卫学泉说,我活不了多久了,闺女儿子还没成家,你这当婶子的,以后多操点心,这个家指望不上李淑英。没入秋,卫学泉就死了。
由于李淑英为人的缘故,卫学泉的葬礼,本族没什么人来帮忙,抬棺木需要的四个人都凑不齐。卫学水的两个儿子没来。有人提议让李淑英放下之前的矛盾,以卫学泉顺利发丧为重,让她亲自去讲和。劝说之下,李淑英的态度有些松动。随着离卫学水的家越来越近,李淑英脚步犹豫起来,她说,把屎抹在我做饭的铁锅里,这事我到死都忘不了,让我向他们低头,门都没有。一个家庭无可救药呈现破败之势。卫学泉躺在棺材里,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没有料到,他的妻儿正在为如何将其尸首火化而犯愁。卫学泉以一种与他生前相匹配的情形,化为灰烬。
装修房子,以及卫学泉生病,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李淑英想不通,儿女在外工作多年,怎么没攒下钱。他们只是说,外面的花销多。而他们又不愿意回来。李淑英一个人守着新房,供奉菩萨和听佛经。让她心烦的事不少,比如换届选举,王本道连任了。卫云快三十了,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多是离异或者带孩子的。李淑英让她回来相过几次亲,都不满意。卫东胜带回来一个姑娘,李淑英没看上,三言两句,把人气走了。凡事在变,比如卫东胜的发型,从长发到莫西干,然后中间留着辫子两边剃光。也许真不适合在农村。
李淑英出门倒垃圾,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先是勉强能走,再是扶着墙,后来脚不敢着地,喝了中药,作用不大。去医院,检查出股骨头坏死,还有类风湿。做手术要几万块,李淑英拿不出这么多钱。女儿给她买了轮椅,她坐着去集市上买东西。推不动轮椅后,打电话让人帮忙带点吃的。一次拿两斤馒头,能吃一周。有时,会有人送来水饺和菜饼。李淑英吃坏了肚子,说有人存心害她。逐渐也没什么人来看她了。她变着花样熬中药,喝得上吐下泻,房间弥漫着酸臭味。她躺在沙发上,在旁边放了两个垃圾桶用于排便。有人来敲门,她也不开,走出去开门要花十几分钟。偶尔李淑英会接到乡邻的电话,没别的意思,怕她死在家里,没人知道。
妇女们在路上聊天,从后窗户传进来。李淑英听到了,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比她平时和人交谈时有条理还流畅。李淑英的脸歪了,身上鼓出许多包。儿女回来,想带她去医院。李淑英不去,说这是药起作用了,在排毒,很快就好了。
平静的日子,李淑英喜欢回忆往事,五十多年,最不缺的是仇恨,以及受到的不公。村里有人上访,都会带着李淑英。轮椅上这个形状古怪的妇女,话虽说不全,也是底层被欺压的明证。冬天的一个晚上,李淑英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身下铺着的电热毯作用不大,散热器在宽敞的客厅里也不值一提。庭院里传来几声巨响。李淑英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屋檐的玻璃罩上多了几个窟窿,冷风往里钻。镇上的警察来了,了解了下情况,又走了。李淑英怀疑的对象众多,王本道,卫学水,平日受辱的那些个妇女。
村里待不下去了。李淑英把卫东胜喊回来,接她走。卫东胜雇车把她送到养老院,一个月五百,管吃管住,但态度不好。晚上李淑英尿了床,也没人来换,被褥上结了一层霜。没几天,李淑英闹着要回去。卫云从郑州回来,雇车把李淑英接回村里,换了玻璃,买了采暖炉。冬天剩下的时间,卫云在家里照顾,李淑英胖了幾斤。春节,卫东胜也没回来,电话联系不上。
开春,李淑英勉强能坐轮椅自理。卫云告诉李淑英,卫东胜工作的洗浴中心有色情服务,抓进了看守所。交不起保释金,卫东胜在看守所的那七个月生活规律枯燥,六点起来,简单吃完饭,叠餐馆用的卫生手套,午休,下午继续叠手套,六点下工吃饭,《新闻联播》之前看半个小时央视三套的文艺节目,歌颂祖国之类的以及小品相声,都不怎么好笑。出来的前一天,卫东胜叠手套的速度破了纪录,用积分换了一顿带五花肉的小炒。半年后宣判,卫东胜缓刑两年,每周去派出所报到,每天发送两次定位表明在本地。
卫东胜在市区租了房子,和李淑英住在一起。他在一个健身中心当散打教练,工资不到三千。卫云在外地,不知道做什么,不常回来。白天,李淑英有时看电视,更多的时候写上访材料,字迹依旧潦草,但比前些年有所进步。她看到新闻中,一个老太太七十多开始画水彩,一幅画能卖几千块。她想过尝试,不过颜料画布需要钱,只是在脑海里想了一下,自己应该有另外一条路,只是不是今生了。
村里的年轻人陆续在城里买了房子,留下的大多是老人以及能力不够的,邻村的幼儿园废弃了,有人在里面搞养殖,围墙上的画已经褪色,成了贴告示的地方,红纸是喜事,白纸是葬礼结束后主家的答谢名单。几场大雨之后,老宅岌岌可危。村里给李淑英打过几次电话,让她回来修缮。李淑英说,没钱。李淑英的几亩地,留给别人耕种。一年两季收成,给她送点玉米面和花生油当作酬谢。李淑英嫌少。对方说,多了没有,要不你自己种。又一次换届选举,王本道下台。新上任的是刘猛,他给李淑英打电话问好。李淑英说,老天有眼。刘猛说,你别去上访了,对我影响不好。
史琳是不幸的,前两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第三个也只活了两个月。史琳也是幸运的,第四个孩子虽然有先天性心脏病,但是活了下来。2007年,12岁的李辉在县城的人民医院装了心脏起搏器。当地的电视台采访史琳,她面对镜头,手脚局促,起先背下来的几句词都忘了,工作人员把词写在纸上,放在镜头的后面。第一遍史琳用土话念的,没合格,念到第三遍,才勉强过关。台词如下:我是李辉的妈妈,我的儿子从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多年以来饱受病痛的折磨,家境贫寒没有条件给孩子治病,感谢政府,感谢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免费给我儿子动了手术。史琳没流下感动的眼泪,为此,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有些不高兴,摇头说效果一般。
新闻播出时,李辉还没出院。他躺在床上,看到自己被推进手术室的样子。当时史琳去银行取钱。免费指的是手术,住院费以及后续治疗等费用还是要自理。取完钱回来的路上,旁边的体育场里有一场大型的演出,借着路灯光,她看到海报上的许多明星,其中有周华健。没买票的人们聚集在体育场的外面,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失真歌声。史琳混入人群,体育馆上空斑斓的灯光让她沉浸在虚妄的情绪中。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周华健登场,一连唱了三首歌,其中有《花心》。史琳也跟着哼唱了几句。有人问,不知道明星从哪个门出来。另个人说,让你听歌就不错了,你还想和明星合影呢。
李辉出生时,头发是红的,皮肤发白,像是个混血。他经常感冒,感冒后咳嗽,喘气时胸部发出闷声,三个月后查出心脏有问题。孩子太小,手术风险大,小医院不敢做,要去省城的大医院。前面三个都没活,史琳和丈夫李长勇对这个儿子,珍惜的同时又不免悲观。这年史琳22岁。
婚后头两年,史琳一直在怀孕养身体再怀孕,与丧子和生产疼痛相呼应的是精神上的溃败和身体上的虚弱,除了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她很少出门,在床上躺到月升日落。村子里关于她的流言四起,关于她死去的孩子们,不能生养的身体。有些亲戚对这几次孩子出生而随了礼钱也多有怨言,劝她不如去领养。
李长勇比史琳大二岁。前些年当村支书的父亲托关系,让他进了齐鲁石化公司,成为一名电焊工。虽然还有几亩薄地,但从身份上来说,李长勇已经不是农民,而是令人称羡的工人。闲暇时间,他喜欢喝酒和钓鱼。天气好的时候,他早上出去,傍晚提着几条鱼回来。史琳擅长做红烧糖醋等各式样的鱼,也是这段时间训练出来的。做好饭菜,李长勇和朋友喝酒谈天。酒喝多了,李长勇和平时判若两人,骂人打架,别人拦不住。酒醒后,摔烂的家具,史琳脸上的伤,他都忘了。
李辉查出心脏病后,又过了半个月。李长勇和同村好友王庆忠,去国道上拦路抢劫。第二天,民警找到厂里时,李长勇正在车间里焊接。民警把工作证递给他,你掉的。李长勇这才想起,工作证是昨晚翻找车厢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抢劫的成果是不到三百块钱,外加一箱白酒。李長勇被带走的时候,身上穿着工作服。脱下工作服后,李长勇又成了农民。王庆忠作为从犯,判了两年。主犯李长勇,判了三年。
三年间,史琳去过监狱两次,一次带着儿子,一次是自己去的。李辉总是生病,身边离不开人,家人的帮衬总是有限。史琳养了两条大狼狗,白天拴着,天一黑放在庭院里,一有动静,两条狗就狂吠,半个村子都能听到。三年过去,李长勇回来,左胳膊和后背上多了两处文身,浅绿色的,形状粗陋,勉强能看出后背是虎,胳膊上是蛇。
儿子大点,上了幼儿园。史琳在家里照料果园,夏天去集市卖桃,秋天去集市卖苹果。李长勇还是干电气焊,不过没有固定的地方。他还喝酒,酒后照样打人。有一年天黑,他骑着摩托车从外面回来,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停下车,把人打得鼻梁骨折了。酒醒后,发现是一个村的,赔了人家三千块。对于丈夫的种种行迹,史琳早些年还争吵,收效甚微后她选择不管不顾。闹出事端,史琳也只淡淡说一句,我不管,别找我。她常对别人说,李长勇把自己喝死了,这家才能消停。
起搏器不仅植入了李辉心脏,还有这个家庭。至今,史琳还会怀念那几年,一切都在变好。2008年刚过完,村西边建物流园,史琳家的四亩果园赔了三十万。李长勇调动岗位,成了监工,不再下车间,负责培养新人,工资一个月五千不说,还轻松。领导对他的唯一要求是,戒酒。李长勇戒了酒,业余时间钓鱼和养花。他在房顶搭建了个花房,没事就上去浇水剪枝叶。史琳多年的腰疼也意外地缓解了,她心情舒缓,踊跃参加村里组织的各类舞蹈节目,领回来花生油卫生纸等奖品。她胖了几斤,呈现出富态。别人都说她有福气。史琳照镜子,揉搓自己的大耳垂,逐渐也认可了这种话。奥运会结束后的秋天,李长勇和史琳去北京旅游,站在鸟巢和水立方的前面留念。去了故宫,没去长城。他们带回来奥运会的纪念品,一个瓷盘,上面画着一组福娃。至今,仍摆在客厅的显眼处。
李辉念初中,学习不好,放学不回家,在网吧打网游。李长勇往死里打过几次,李辉惨烈的哭声整条胡同都听得见。邻居们出来劝说,孩子本来就有病,别再打死了。李辉只哭喊,不求饶。李长勇掐着李辉的脖子说,我掐死你就像掐死一条狗。趁史琳和李长勇不在家,李辉把家里囤着的粮食卖了,拿着一千多块钱离家出走。一个星期后,在县城的一家网吧被发现。李长勇用绳子把李辉绑回来,棍子打折了几根。初中没上完,李辉辍学了。父母怕他在外面学坏,家里买了电脑装了网线。
四十岁的史琳,骑着电动三轮车,穿着橘黄色的工作服,在村里扫马路。工作清闲,一个月五百块钱。每逢镇上下来检查的时候,要守在分配的一公里的路上。平时早上和中午清扫两次,也不妨碍干别的。
李辉混了几年后,十七岁的时候,领回来一个叫林红的女网友,开始同居生活。他们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林红个高,样貌过得去,脑子缺根弦。没钱花了,问史琳要,婶子,给我钱。史琳说,没钱,回家找你妈要去。林红抓住史琳的胳膊摇来摇去,我不,我就要你的钱。史琳给了钱。林红照着史琳的脸亲上几口,高兴地出门了。消失十天半个月后,林红再回来吃住上几天。晚上,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闹得动静大,吵得史琳和李长勇睡不着。李长勇骂,娘了个逼的,有完没完了。林红在外面同时和几个男的睡觉,把淋病传染给了李辉。史琳知道后,把林红赶走了。史琳问李辉,林红这么乱,你知不知道。李辉说,这是爱情,你们不懂。
史琳和李长勇合计着,不能让李辉在家里瞎混了,托关系给他找了个厂子上班。干了没几天,李辉辞职了,说是熬夜对心脏不好,总是疼。李长勇说,操你娘,平时熬夜玩游戏的时候,你咋不疼呢。李辉低头不说话。史琳让李辉替自己扫马路,李辉跑出去就没影了。几天后,从外面领回来个叫姜婷的姑娘。姜婷身形像是臃肿的农村妇女,一顿吃两个馒头还要喝三碗粥。不过她懂事,饭后知道刷碗(刷不干净),还帮史琳扫马路(扫不干净)。一年后,李辉和姜婷刚到结婚的年龄,双方父母催促他们领了证。结婚的当天,新娘新郎叩拜父母的环节,史琳哭了。
姜婷的父母在城里有套房子,两个人搬过去不常回来。姜婷在饭馆当服务员,李辉在小区里上门维修电脑。钱不多,不够吃饭的。日常花销还要靠父母接济。史琳和李长勇过上了久违的清闲日子。2007年,史琳四十六岁,她想得最多的是儿媳能怀上孕,趁着自己年轻带孩子。李长勇又开始喝酒了,先是只喝啤酒,也喝不多,后来是白酒,偶尔喝大。夏天,他酒后把车开进了村南边的深沟里,一条胳膊摔断了。住院的时候检查出高血脂,脑血管有轻微的堵塞。医生建议戒酒,多运动。
这年的冬天,姜婷怀孕,但胎位不正要卧床休息。史琳去城里照顾。有一天晚上,李长勇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拿着钥匙开不了锁,他蹲下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蜷缩在家门口,衣服扒得只剩下了内裤,身体僵硬的姿势像是鹿角。姜婷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史琳腰疾复发,不再扫马路,她又养了条狼狗看门护院。银行存折里,还有之前占果园的补偿款,史琳盘算了下,李辉的心脏起搏器该换了。李辉不上班,让他学个手艺也不去。姜婷嘴笨手慢,当服务员总是让人欺负。李长勇健在的时候,史琳也想过这些。李长勇说,他们的日子,让他们自己过。现在不一样了,家里的事都需要史琳拿主意。
今年年初,史琳带李辉算卦。算命先生说,35歲可望吉顺。意思是,还要再等十二年。算命先生又说,七杀坐比肩不吉。史琳问,什么意思。算命先生说,易有疾病不利。史琳说,你说得很对。算命先生说,准的话,我也给你算下。史琳说,不用了,我清楚自己是什么命。
如今,山东鲁中地区的辛留村依旧有着纳凉的习惯,他们大多是老人,中年男女,以及歇班或者无业的青壮年。至于再年轻些的,乡村只是在求学之余歇息的场所,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更喜欢躲在空调的房间里做些年轻人该做的事情。纳凉也有多种形式,老人多坐在自家门口,拿着蒲扇驱赶着蚊虫,或一两个聚在一起,也多相对无言,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此年龄段具备的缓慢、不动声色,以及对周遭的麻木,机械性地只等时辰到了,起身回到家中,锁上门,去茅厕排便后,躺在床上摇着蒲扇。
七十多岁的王冠之老人,今年夏天没有再去外面给工厂看门,两个女儿答应每个月给生活费。他的老伴比自己小十来岁,有类风湿,需要常年吃药,今年开始耳朵有些聋了,记性也不好了,女儿们怀疑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让老王在家里照料。老伴的身体受不了风扇,再热的天,也不觉得热。入夏后,两个人不在一个屋睡。回到家,老伴在另一个屋已经睡了。老王用毛巾擦拭了下身体,打开电视,调低音量,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儿,起了鼾声。这个年纪,容易睡,也容易醒,阳寿在逐渐耗尽。
60岁以下40岁往上,不喜欢运动的男女,凑在路灯下面打牌,不赌钱消遣为主,有些闲坐在四周,间或聊几句家常。牌局中总有一两个性情较真的,全情投入,大呼小叫。困顿,乏味,对炎热和蚊虫无可奈何。不喜欢凑热闹的人,饭后顺着辛留村的主干道,一直往南走,走出村,没了路灯,两旁先是果园,然后是田地。路上偶尔驶过汽车,灯光刺眼。路边的树林中的几束灯光,那是有人在找稍钱鬼(淄博方言,蝉的幼虫)。
刘学中今年六十五,几年前脑血栓后留下后遗症,腿脚有点不便。他不论四季天气如何,早晚坚持在这条路上散步,康复得不错,生活能自理,只是脚还有些跛,踮着脚走路。和刘学中同行的是村医王延安,六十出头,春天查出了肺癌,几次化疗后头发没了,戴着帽子和口罩。在村里,王延安名声不好,给人看病用药偷工减料,一剂量的药他兑上生理盐水能用几次。这方面他一视同仁,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生病,让他打针,他也这么干。几天之后没见成效,其余的儿子把老母亲送到邻村的诊所打针,一天就好了。二哥指着王延安的鼻子骂,小五,你娘了个逼的,对自己亲娘你也下得去手。生病后,王延安把诊所交给了儿媳。因为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名声,诊所冷清。儿媳最近进了一批老年保健品,在诊所前面摆摊,喇叭喊着,想要健康长寿,请认准红花王。
空气有些呛人,那是从村南边的石化工业区飘过来的,高耸的油罐,以及闪烁的灯塔,提醒着散步的人们,还有些人正在上夜班。入秋后,再过上月余,玉米就能煮着吃了,趁着散步,可以进去掰几个玉米。退休的小学老师王秀丽,每个月领着四五千的退休金。在夏日的晚上,她先要在日升超市的门口看会儿别人打牌,然后顺着路走一遭,再回到村南边的家中。丈夫刘庆民虽然身体康健,但已经不上班了,每日在家里洗衣做饭,闲时去镇上的池塘钓鱼。用王秀丽的话说,我的工资够咱俩花的了。两个女儿也已经参加工作,但还没结婚。夫妻生活上的烦恼,也只有这一点了。
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多在村委的广场上,摆上两个音响,随着动感的音乐翩翩起舞。一些孩童夹杂其中,也跟着扭几下。胡春花是妇女中比较忙碌的,她有两个双胞胎孙子,跳了没一会儿,儿媳小牛让她别跳了,一起看会儿孩子。胡春花不舍地离开跳舞的队伍,眼睛盯着四处乱跑的孙子,却不愿意多走动几步。小牛说,平时看孩子累不死你,还有力气跳舞。八点半左右,妇女主任陈霞把音响搬到屋里。周红生关上伸缩门,从门缝中出来,在门口继续坐一会儿。周红生快八十了,他的儿子前些年长了脑瘤,如今也不能干体力活,平时戴着帽子,骑着自行车四处散心。儿媳干活赚钱,孙子上初中了。村里考虑到这家人的情况,让周红生在村委看门,和老伴住在村委一楼西边的一间屋里。不过家庭困难的,村里不在少数,周红生能有幸在村委看大门,是因为他侄子在镇上负责后勤保障。
在刘传经的家门口,五六个青壮年聚在路灯下打牌,牌桌上摆着钱,小赌怡情。王超已经三十五了,是村里正常的大龄未婚男青年之一,说是正常,是比他还大的没结婚,不是殘疾就是脑袋有问题。相比之下,王超的口吃算不上什么缺点。那他为什么不找老婆呢,除了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烟酒是沾的,但没什么别的恶习。已经有妇女放出话,王超大概是对女人没兴趣。此话一出,人们也丧失热情给他说媒了。王超的母亲,是个神婆,会叫魂。但对于小儿子的婚事,她也没什么办法,各路神仙没听她的召唤,大概心还不诚吧。王超中专上的技校,学的会计,他出牌慢瞻前顾后。刘传经说,你手里攥着你老婆呢,还不扔。
去年,刘传经的老婆陈元,半夜睡着觉,醒来胡言乱语,又哭又骂。起初,以为是有脏东西上身了,请王超的母亲来做法驱邪,烧了一堆黄纸,把众人呛得眼泪鼻涕出来了也没管用。陈元跑出去,当街大小便。家人把她送到医院,查出是全国仅有十例的自身免疫性脑炎。罕见病让陈元戴着呼吸机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村里发起捐款,网上发起众筹。生病前,陈元在村头的加油站上班。生病后,陈元不上班了,虽然出院已有大半年,她的反应还有些迟缓,平日吃完饭散会儿步。四岁的女儿有些淘气,也不让她照看了。
这天晚上刘传经输了二十多块,女儿拧着他的耳朵,想吃雪糕。刘传经为难地看着大家,八点多了,要不今天先到这里。大家不愿意。刘传经说,把王老三叫来吧。上周王老三输了十几块钱,急眼把牌桌掀了。王超说,老三走了。老三的父亲叫王老二,以前开拖拉机,现在也有拖拉机,但不拉砖了,车后挂上玉米脱粒机,秋天玉米晒干了,去附近村子脱粒。王老二还不到五十,但因肥胖干不了重活,一活动就头晕胸闷。王老三念完初中,在家里玩。如今二十出头,对窘迫的家境深感失望。上周王老三掀桌子,也不单是输钱了,还因为王老二又高血压晕倒了。邻居几个人勉强把王老二抬上救护车。王老三站在旁边,指着昏迷的王老二说,你怎么还不死呢。在大家因打牌缺人手怀念王老三的时候,他正在市区尚美第三城的一家KTV里将一份果盘端进包间。身上的工作制服有些紧,走廊抛光墙面里的王老三,商务,帅气,还有些高傲。他给自己打气,这只是暂时的,我早晚出人头地。
村委大院关门后,妇女主任陈霞和一帮妇女往村里走,她们没有回家,来到村北头,陈霞家那条胡同,也是付英华家门口的路灯下。陈霞回家拿了瑜伽垫,几个妇女坐在上面,有些身材臃肿的,蹲坐不方便,付英华从家里拿出几个马扎。坐定后,夜风吹拂着身上的汗水。之前只是活动筋骨,现在可以逞口舌之快了。
和其余的纳凉场合有所不同的是,在这里通过妇女们的交谈,可以一窥辛留村的人和事。以下是主要的参与人员:
去年村里换届选举,陈霞连任妇女主任,加上这一届,她已经干了六届,是村委领导班子里最稳定的。王本道当了两届主任后下台,成了村书记。刘猛在王本道之前当了两届主任,经过两次落选又成了主任。以前书记是摆设,都是主任开展工作,从这届开始,上面要求加强党的领导,书记的权限大了,有些事书记不拍板通不过。王本道和刘猛处世风格不同,合作不到一块。
陈霞和双方共事多年,她说,王本道有钱,但人直爽,没太多心眼,都是他老婆在后面出主意。刘猛表面与人和善,心机重,做事不拖泥带水。众人问,谁能治了谁呢。陈霞说,这不好说。刘猛下台时,村里的账上还有十几万。王本道干两届,村里不仅没钱,还欠了外面几百万。据说刘猛在搜集材料,安排人去上访。大家想起王本道第一次竞选时,给村民发保证书,要带领大家致富。这些年下来,上面的财政补贴和工业园占地的补偿款,都进了他的腰包。党员有一多半都是他本家的。不说他横行乡里,也是作恶不少。陈霞说,网上的帖子你们看了没,不知道谁发的,说王本道是恶霸。众人附和,这说得也没错。
陈霞说,昨天他俩又在办公室拍桌子了。付英华问,又为了什么事。陈霞说,还不是村里让谁发桶装水的事,都想让自己的人干这差事。于红英问,那最后怎么样了。陈霞说,刘猛是什么人,王本道敢惹他吗。刘猛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大哥十几年前杀人,判了死刑。刘猛没有大哥那么目无法纪,也不是善茬,他在台上的那几年,旧村改造拆迁等棘手的差事,他说一不二。如今上台后,刘猛和善多了,大概也明白了恩威并施的道理。陈霞说,占地补偿款刘猛要回来了,王本道不签字,钱也发不下来。于红英问,王本道凭啥不发,村民的钱,他还扣。陈霞说,两个人置气,倒霉的还是咱们村民。付英华说,你也是领导,有空说说他俩。陈霞说,我还能说他们。付英华说,你这妇女主任也是我们选上去的,你不替村民说话,下次我们不选你了。陈霞笑起来,婶子,下届我们选你。
李长勇摇晃着身子从南边走过来,走近后,大家闻到了一身酒气。李长勇看了眼大家,都在这里玩呢。大家附和。李长勇走远后,段晴说,长勇不是戒酒了吗。陈霞哼了一声,他能憋得住,血脂稠,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让他别喝酒,他还是不听。付英华说,你是他嫂子,你不说说他。陈霞说,属狗的,改不了。邱春燕说,儿子结婚了,去了这块心病,他高兴。陈霞说,日子还在后头,李辉赚这点钱,还不够自己花的。付英华说,李辉结婚有点早,才二十出头,着什么急。陈霞说,他能找到对象就不错了。付英华说,你是他亲大妈,还看不起自己家里。陈霞说,我说的是实话。于红英问,你家小青几月生。陈霞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法说,才怀上孕就要保胎,整天躺在床上,咱年轻的时候也没这么多毛病,快生了还在外面干活呢,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想吃我包的水饺,青岛这么远,我还去给她送吗。于红英的大女儿小桥和小青同岁,在学校教书,相亲了好几次,条件好的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一般的。小桥个头和于红英一样,不到一米五,想找个公务员。
陈霞说,刘胜天离婚了,你们知道吗。付英华说,不是说早离了吗。陈霞说,上周才离的,在外面赌博欠了七八十万,这次是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都没了。邱春燕说,刘胜天看起来不错的孩子,没想到是这种人。付英华啧啧感慨,这么多钱,可怎么还。张润珠说,有他爸妈,用不着咱操这份心。付英华说,要是我儿子弄这套,我拿刀剁了他的头。秦桂枝说,剁了头,钱也照样还,我哥家的儿子也离婚了。大家知道秦桂枝一旦展开说,就没别人说话的份了。陈霞立刻转移话题,村里三十多没结婚的也不少。邱春燕对付英华说,你三嫂的两个孩子还没结婚吧。付英华说,有她妈,用不着咱操心。邱春燕说,是叫卫云和卫东胜吧,有个头有模样的,是找不上来还是怎么着。付英华说,摊上李淑英这样不讲理的妈,能有啥办法,总不能杀了她吧。
陈霞说,这世道不公平,有的勾搭好几个,有的一个也没有。五十多岁的老彭,从外地来这里贩猪三四年了,在村里租了房子,跟着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的,大家背后称呼她“老三”。老三给老彭生的儿子如今六岁多了。老彭在临沂老家还有老婆和孩子。说到男女问题,于红英不插话了,她年轻的时候和村里的一个男的有点瓜葛。有家庭但勾搭在一起的,村里能数出七八个,这还是大家知道的。张润珠说,能搞的还是有本事的呢。邱春燕笑起来,二哥不在家,你是有什么想法了吧。张润珠说,传山跑长途,你在家也没闲着。段晴作为大嫂发话,他们男的在外面也没闲着。
刘氏兄弟三人,是村里少见的关系和睦的亲兄弟。当初刘母生了这三个儿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刘母五十出头得了重病。几个儿子心疼,买新衣服买好吃的孝敬她。段晴说,身体好的时候不舍得吃穿,生病就晚了。张润珠说,我婆婆这人待人好,我嫁过来这几年,她没朝我发过一次火。邱春燕说,对我也没有。付英华说,你公公开瓦厂的时候,我在瓦厂干过一阵,夏天大中午太阳多晒,你婆婆从窑里往外推车,满满一平车的瓦,顶一个大男人。段晴说,不这么拼命的话,也不会死得这么早。
众人想了一会儿逝去的亲人,发现今年过去大半,村子才死了两个人,和往年相比有点少。辛留村东西两边的村子,上周陆续死了两个人。东边的村子死的是个男的,姓赵,刚过六十,和老婆儿子关系不好,平时一个人住,死了幾天才被人发现,四十多度的天,尸体都臭了。儿子赶回来,拉到火葬场烧了,也没出殡。付英华说,老赵年轻时和孩子他爸关系挺好。西边的村子死的是个妇女,不到七十,死前还在地里干活,回到家和丈夫说,累了,躺一会,一躺就没再起来。于红英的娘家也是这村子的,她说,她家可不缺钱,物流园占地,赔了她家少说七八十万,就是干活的命。
陈霞问,去年咱村里死了几个人。有人说,七个。有人说,八个。说不清了。在大家心目中,下半年已经有几个人预定了死亡。村西头的卫秀华十多年前下煤井出了事故后,一直坐着轮椅,今年已经下不来床。付英华说,我现在很害怕老庆他妈,两只眼都要凸出来了,肩膀和腮上长着大瘤子,她到底什么病。陈霞说,骨头里的病,医院都不接收她了,让她回来的。于红英说,她比你还小吧。付英华说,我比她大两岁。邱春燕压低声音说,她活该,自己不积德,死了也没人心疼。陈霞说,王延安也是早晚的事,说是做了化疗没事了,去年赵东海也是肺癌,做了化疗说没事了,不到两年就死了吧。张润珠说,咱这边得癌症的太多了。段晴说,别说了,瘆得慌。于红英问,到底还拆不拆迁。陈霞说,早晚的事。于红英说,说了都快十年了。付英华说,你们年轻的还行,我这岁数,再过几年等不到住楼房了。
十点多,大家各自回家。邱春燕躺在床上,想起儿子三岁那年,刘传山和一个小姑娘跑了。三年后回来,日子继续这么过。一转眼儿子都快二十了,邱春燕觉得当初没改嫁是对的。陈霞回到家,发现丈夫已经睡着了,她在微信上问女儿今天感觉怎么样。女儿一直没回话,可能是睡着了。陈霞又做了会儿瑜伽,她发现自己的腰上还有些赘肉。张润珠回家后,发现儿子还在房间里玩游戏,她简单擦拭了下身体,换上一身衣服,又出去了。这天晚上,她开着那辆银色的东风日产去了镇上。茂达物流的王经理在等她。付英华看了下手机,今天儿子没打电话,吃完药她又看了会儿电视,最近头发掉得有点多,儿子说是药物的副作用。凌晨两点左右,下起了雨。付英华起床把庭院里的东西收拾了下。天亮后,有人出门上班,有人刚下夜班回来,路上已经没有雨水的痕迹。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