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
“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阿尼多斯)
——题记
我从小就喜欢独处,一个人玩,一个人做游戏。儿童的游戏本身就是充满想象力的,而一个人的游戏就更有想象力了。倒不是说我不合群,而是说我更喜欢享受一个人的快乐,喜欢独自思考。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独立的性格越来越膨胀,直到今天,大多数情况下的我在人群中会感到很没有安全感,当然,说的是精神上的。一个孤独的人会有一个相对宽而完整的精神世界,即使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是如此。不得不承认人有很多东西是天生的,比如我从小就对时间本身的敏感,对流逝的无奈。从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了。虽然那时觉得衰老和死亡是遥远的,但是人一出生就是走在死亡的路上,就是在消耗和死亡中。一想到那必然降临的永寂,常常心一下子就被掏空了,有一种轻微的窒息感。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是心灵上的还是肉体上的,但它很真实。
我大概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在很多地方,那种对流逝的幻灭感和空虚感,比现在还要敏锐。当然也可以说,很多太脆弱的地方随着岁月沧桑,已生出了老茧,或者我主动用更多的经验和智慧去丰富了它,使它不再轻易疼痛或痉挛。每一个孩子对过年都是充满了喜悦和期待的,从一进腊月门就开始了各种准备,这包括生活的和内心的。直到大年三十晚上过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一直持续到初一的上午。因为按照北方的习俗,初一要早起放鞭炮吃饺子,还要挨家挨户给长辈们拜年。初一的中午一过,各种仪式和热闹的气氛就开始慢慢淡下来了,每年这时,我总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会随着过年气氛的逐渐减退而一直持续,直到正月末尾才能恢复。为了一个幸福的时刻,要准备和等待那么久,而高潮总是太过短暂,旋即就是迅速地冷却。就像节日里的烟花一样,总是在最美的时刻凋落,这种凋落带走了我心中那热的一部分。因为,那最亮的部分,总是被你的心浸透过的。
这种失落感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有时候有亲戚来,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还要准备一大桌子饭菜。等吃完饭亲戚都走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感觉椅子是那么孤独,房间是那么孤独,小院是那么孤独,就连午后的阳光都那么孤独。现在我明白了,人本来就是孤独的,那些在你命运里加上的东西还会再减去。人世本来也就是平静的,所谓“平淡是真”,生活和岁月的本质就是平淡,升起的浪花还会降落。从那时起,我就多么害怕曲终人散,多么希望天下能有一场不散的筵席。但我知道,没有。所以,几乎从那时悲伤就成为了我人生的底色,只不过还很淡。
大约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院子玩,妈妈在西屋的织布机上织布。房子门前,在院子里圈出了很小的一块地,种上了一畦蒜苗。那青绿色的蒜苗刚生出来不高,很嫩,在院子里,是那么清丽好看。我就在那里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一大撮蒜苗弄断了,之后心里对那些绿色的小植物充满了心疼和悔恨。这种心疼源于两点,一是因为它们本来长得好好的,二是因为那是妈妈亲手栽下的。我问屋里正在干活儿的妈妈:“妈妈,蒜苗断了还长吗?”我多么希望妈妈的回答能够安慰我的悔恨之心,即使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也就有人分担了我的不安。但不知道是织布机的声音太大还是我的声音太小,妈妈没有听清我说什么。而我哭着,反复问她这句话:“蒜苗断了还长吗?”最后坐在西屋的门口追问她。妈妈显然是烦了,织布的手都没有停下来,带着不耐烦和玩笑的口气说:“长,长,长抬头纹。”我那么小的年龄怎么能听懂“长抬头纹”只是妈妈顺着我的“长不长”而随口说出的一个玩笑话,我又怎么能知道“抬头纹”就是人额头的皱纹。之后又是不停的问题:“抬头纹是什么?”我最终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后来,天黑了。
这件事不仅我记得这么清楚,连妈妈也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说起多年前的旧事,妈妈也常常把这件事搬出来,大家就因为孩子的天真而一起开心地笑一番。可是妈妈,你知道那是你儿子对一个小生命的同情和怜悯吗?你知道那是对美好事物被损坏之后的痛心吗?你能相信一個四五岁孩子心中的细腻的爱和珍惜吗?你能理解一颗幼小的心灵对完美和永恒的一种美好愿望吗?你又是否知道,你随口一句敷衍的话却给我多少年来的困惑和思考勾下了注脚?你的脸上只有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的抬头纹在长,直到在我身上也隐隐地出现了它。青春走了就不会再长,只有抬头纹在长。世间的事物,损坏了的谁能够赔偿?只有岁月的抬头纹一年一年在不停地长。
在中国北方这座叫张庄(或者太师庄)的村子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在这里,大地和天空都是平坦的、完整的,没有被钢筋水泥切割和拼接成一个个片段。在这里,一切生命都是平坦完整的,它们依附在岁月的软体上。那一茬茬的小麦和玉米,那自由的青草和落叶,那一代代穿梭交替的人,就那么赤裸裸地呈现在你面前,即使你想回避也无法回避。田里的庄稼自然地绕开夹在里面的坟头,人们在上面耕作,地下的祖先就看着。随着人口的增长,新盖的房子已经延伸到了以前的一些坟地边。在乡村,生者和死者是共同生活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断这种联系。你看那一个家族的坟地,从东北向西南呈伞状散开,你能说那下面的祖先不是埋在土里的根吗?而活着的后代是他们树上的枝叶。我的童年也埋在这里。我为我出生在乡村、有一个乡村的童年而无比自豪,因为她让我感到踏实,她护佑着我,并且源源不断地从这个根里给我输送着养料。
在这些简单透明的乡村生活里,我清楚地看到和感触到了生命消亡的过程,以及那里面的美好、温暖和亲切。岁月在这些自然生长的事物身上展示了它自己的流动性,它平缓而又坚定,让人充满了辛酸与无奈。这在城市里是看不见的,城市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支离破碎的,城市里连季节都不清晰。一个村庄不停演练的是整个人世的戏。在这里,她给天生易感易思的我提供了种种问题和种种答案。也可以说,是她在浣洗着我,让我不停地完成着一个人生命内部的蜕变。
我曾在诗里写道:“一个人在岁月里走得越远/他的故乡就越沉重/他感到活得越沉重,他的另一端/就相应地增加着砝码/牢牢抓住他。”我曾经想努力离开这里,过彻底的城市生活。而如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重返故乡,回到童年那里。其实,我又何尝离开过那座村庄?我还在那里居住。可是,她本来就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村庄,而今更加模糊了。她离市中心太近了,现在又在一点点被城市包围和蚕食。我多么不想离开她,我多想就这么守着她,老死在这里,可是,连她都不再等我了。当我们这些后人不得不挖开祖先的坟墓,一块一块把他们的骨头拾到盒子里,再把他们的家搬到统一规划的“集体宿舍”,我感到我和村庄的血脉正在被割断。
但其实故乡已经融在了童年那里,至少,属于我的生命之根谁也无法割断了。一个人的童年就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一个人就是时间的一个空壳,岁月的流水从里面穿过,并且冲刷着它,使它越来越小越来越短,直至再消失于河水中。而童年的经历,就把这个壳的形状固定下来了。我的壳是直的,两边的开口很大。时间从我的身体里流过,它划过我的墙壁,那感觉是那么清晰、真实。我写诗,我爱,我用各种方式去阻挡,却在我的体内落下了泥沙。而我翻动着这些泥沙,我想我能从这里找到想要的晶体,那来自我自己的碎屑,也可能来自水底,来自另一些人。我用它们去照亮和温暖我体内的岁月之苦。我也继续去阻挡,我的双手在我的壳里挣扎,我想把我的口子、我的壳开拓得更大一些,更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