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任红 编辑 | 谢泽
和家大哥、二哥和二嫂,在已成为丽江市市级保护文物的旧居前端出美酒“苏里玛”欢迎客人。
11月27日下午,我们出发去丽江市宁蒗县拉伯乡托甸村。这里地处小凉山,属干热河谷气候,是我们此行路程最远的一个乡。普米族扶贫干部胡绍山充当司机兼向导,选了条风尘滚滚的老路,沿途坡上蓊郁的松林也蒙着不少的灰。
三小时的颠簸后,我们到了托甸村,被引进和家旧宅的院落。和家二嫂是藏族人,捧出自酿的苏里玛,请我们来尝一尝。苏里玛色泽如米水,味道醇厚香甜。和家二哥是普米族人,招待我们走进了这间全乡唯一也是最后一座传统普米民居。
这座祖宅,建于清朝,在普米语里叫“金妈给座”,有着和继亮与和继高兄弟俩全部的少年记忆。长大成年后,他们分了家,二哥和继高继承了旧屋,成了户主。如今这座房子又被赋予了比以往更特别的意义,成为了丽江市市级保护文物。房子只可做维护,不能拆除,也不能重建。现在它不仅承载着兄弟俩的家庭记忆,同时也承载着普米人的情感记忆。普米族在全国只有四万人左右,能用普米语读写的普米人据说不足九千,这让普米族有着自己文化保护的自觉。
旧宅是普米族传统的木结构伞式屋,利用地势,分上下两层。上层为木椤房。下层有多个房间,房间互相联通,有正房,有产房,有客房,有粮仓,有经堂,有阳台,甚至还有内室(平时储物,早年用于挖坑停放逝者的)。普米族自古崇尚自然,人死便火葬,骨殖放入陶罐,归于神山,没有任何碑刻和铭文。
普米人家的门很低,进门需先低头,不知道最初的建筑设计初衷是否是要教人谦卑。苏里玛的银杯绝不允许空着,和家二嫂周到地给你满上,后来有人竟因此有些微醺,步履竟有些踉跄了。我们在火塘周围坐下,火塘正面是名为宗巴拉的神龛,既摆放有唐卡,亦供奉祖先。每当开饭前,子孙先向神灵祖宗进献,以示敬意。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新比旧好。新代表着进步与希望,旧代表着陈腐与落后。事实也往往如此。但托甸村的和继高旧宅是一个珍藏在大山深处里的特殊样本,是全村文化情感力量的所在。和家大哥坐在火塘边抽烟,和家二哥坐在床头说话,和家二嫂走来走去给客人们续满苏里玛,时光仿佛都从不曾流过。他们多年守旧如旧,修旧如旧,让这里升起炊烟,又让这里闪动灯火。
和家兄弟居住的托甸村,曾经是一个被深锁在群山之中的贫困的普米族寨子。 摄影/黎明
乡党委书记郭建忠动情地说:“没有文化,就没有灵魂。我们要保护好这个房子,我们想让全世界都认识普米。”
和家大哥和继亮的新居在距离和家旧宅只有十五米的地方。新居的面貌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这和我们在内地小康村所见已经并无二致了。与二哥专伺照顾旧宅不同,大哥曾是一位建档立卡户,也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位脱贫户。
旧宅是木头的,新房是砖瓦的,旧宅的光线多少有些昏暗,新房却是“开轩面场圃”,亮堂堂的。墙壁上镶嵌着木刻内饰,体现了普米族家居的审美趣味。本以为大哥接下来是便要“把酒话桑麻”,不料大哥说着说着,却泫然欲泣,眼泪在眼眶里几乎要掉下来。
大哥今年六十岁了。这个年纪本应该是承欢膝下,但两个孩子才读到高中,就分别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乎让他老无所依。
“我当时接下这个建档立卡户,我心里是惭愧的。我腿不瘸,耳不聋,但是因为两个孩子去得早,村里把我选出来。”大哥说,“现在乡村医疗也有了保障,我不久前才去了丽江看病,两千块钱也报了回来。现在我脱贫了,盖起了这么漂亮的房子,感谢共产党,感谢三峡集团。”
和家大哥是普米歌曲的丽江市级文化传承人,能歌善舞,他唱《火塘恋歌》还得到过省文化厅颁发的铜奖。早些年,他也常在景区表演节目,贴补家用,如今专事农业,院落里还晒着玉米,辣椒和瓜……一派秋意盎然的丰收景象。
摄影师请求和家大哥能否来上一段。和大哥心灵手巧,墙上的三弦, 便是他自己做的,可惜后来断了一根弦,因为许久没弹,竟一直没去补回来。这位乡村音乐家有点遗憾地拨弄着剩下的两根,便载歌载舞起来。旁边的一位亲眷,恰是县级的普米歌曲传承人,也加入到大哥歌舞里面了。我们看见大哥笑了,他的喜悦在歌声里复活了。
郭建忠曾这样评价普米族:“普米族是一个意识超前、勤奋自强的民族,改变自己贫困面貌的内心动力非常足。”和大哥正是如此,从建档立卡户到光荣脱贫户,只用了两年。
离开云南后,我常常会想起和家两位老哥。在中国民间文学的叙事传统中,我们熟知有这样一个模式——“从前有兄弟俩,一个……一个……”。在我们此次采访的第一站,恰遇到了这么兄弟俩——一个守护着普米传统民居留存,一个传唱着普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是从普通农户分出的两个支脉,在相距15米的两处普通院落,尽本分,知感恩,自强不息,乐观向上,不为生活重负打败,也不为变故无常摧垮。这就是这场脱贫攻坚战中,我们了不起的中国老百姓啊!
在三峡集团帮扶下,和家大哥建起了新居,二哥加固了已成为文物而不能拆除的旧居,兄弟两家的居住品质大大提高。这是在新居前的和家大哥。 摄影/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