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萨根和上帝的对话

2019-03-19 03:23王晋康
科普创作 2019年1期
关键词:卡尔上帝宇宙

王晋康

卡尔·萨根死了,死于上帝之子耶稣诞生2000年后,公元1996年12月20日。

他的灵魂,或曰他的精神,或曰他的思维,缓缓离开了那具肉体,那具使用了62年后被骨髓癌毁坏的躯壳,开始向天界升去。实际上,“升”和“降”的词语用在这儿已不合适,冥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过去未来之别。无数亡魂拥挤着,碰撞着,纠结着,向那个不可逃避的归宿奔去。

只有卡尔·萨根的“思维包”还保持着独立,保持着清醒。他尽力团紧身体,抵抗着周围的压力和亲和力,进行着必要的拓扑变形,但最终保持了自己的特征和完整性。终于,他从急流中脱身,刹住了脚步。

他睁开眼睛,向这个世界投去了第一瞥。这是在哪儿?是什么时代?自他辞别人世后又过了多少时间,是一秒钟还是一万亿年?远处有一个幽深的黑洞,它正贪婪地吞食着周围的一切:空间、星体、光线,精神化的物质和物质化的精神。萨根知道那儿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面是绝对高熵的混沌,不允许丝毫的信息传递。宇宙将被抹去一切特征,一切记忆,在黑洞中完成一个轮回。

(吴飞宇/绘)

所有亡魂都在向黑洞中坠落,只有他例外。他高兴地发现,自己具备了抵抗黑洞吸引的能力。

我当然不能沉沦,我的思考还未完成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对面那个老人。老人深目高鼻,瘦骨嶙峋,简陋的褐色麻衣遮不住干枯的四肢,长发长须飘拂着,遮没了半个面孔。老人同样超然于急流之外,卓然而立,双目炯炯。他向萨根伸出双臂:“欢迎你,我的孩子。”

卡尔·萨根微蹙双眉,冷静地打量着他,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我想,你就是那个大写的他,是主宰宇宙万物的上帝?”

老人平和地微笑着:“对,那是我的一个名字。孩子,我特意来迎接你进入天堂,跟我来吧。”

萨根却没有回应上帝的热忱,他冷静地说:“那么,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卡尔·萨根,20世纪美国的科学先生。你一生无私无畏,弘扬科学之光,鞭挞伪科学、邪教和一切愚昧的东西。在民众心目中,尤其在青少年心目中,你已成了科学的化身。”

萨根应声道:“那你当然知道我对上帝的态度!非常遗憾,我从不信仰上帝,甚至在我的绝笔之作中,我还尽己所能,抨击了圣经的伪善和道德悖乱。在《圣经》这本书里,你似乎算不上一个仁慈的牧民者。你毁灭了诺亚时代的人类,毁灭了所多玛城和峨摩拉城;你纵容雅各,让他欺骗示剑城的男人行了割礼,又趁他们割伤未愈屠灭了全城;你为一个金牛犊(所谓的异教崇拜)杀了三千以色列人,又唆使以色列人屠灭了耶利哥城、艾城和亚摩利五国……《圣经》中到处是仇杀、灭族、通奸、乱伦。我很奇怪,你怎么好意思把它留给尘世呢。”

听着这些刻薄的评论,上帝微笑不语。萨根想,他很快就会恼羞成怒了,也许他会把死人再杀死一次?但他一无所惧,冷笑着继续说道:“你派到人世间的牧羊人更说不上是道德的楷模。是否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中世纪的教皇福尔摩斯被他的继任者从坟墓中挖出,砍去手足,游街示众。教皇本笃六世、本笃七世、约翰十四世、约翰十六世都被继任者杀死,甚至割耳剜舌。教皇格里高里和英诺森成立了凶残的宗教裁判所,在它肆虐期间,估计有500万人在宗教火刑柱上被烧死,其中包括成千上万的所谓‘女巫’,也包括科学家阿司柯里、布鲁诺、塞尔维等,另有培根、伽利略等科学家被判终身监禁。直到20世纪80年代,罗马教皇才为伽利略和布鲁诺平反……尊贵的上帝呀,我的列举没有谬误吧。请你替我想一想,面对着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我怎么才能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

他讥诮地端详着上帝。

上帝仍微笑不语,许久,上帝才断喝一声:“那是我吗?那是你们自己!”

卡尔·萨根突然愣住了。

卡尔·萨根沉思着,放眼四顾。黑洞在吞食,空间在流淌,时间在浓缩,光线在扭曲,天尽头露出星系的微光。良久,萨根绽出笑容,迎上去拉住上帝的手:“好啊,你说得对。你用一句话让我顿悟了。我列举的其实并非你的形象,而是我们人类自己,上帝只是人类精神的折射和聚焦。当人类处于野蛮时期时,他们信奉的无疑是一个嗜血者;当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上帝也会变得开明和仁慈。我想,此刻在我面前的这一个上帝,一定是非常开明的。”

上帝仍笑而不语,但萨根随即又机敏地转入进攻:“但是,照你的说法,也就否定了上帝实质性的存在。所以,你只是一个虚幻的偶像,是一个符号和象征,对吗?”

上帝狡黠地笑着,避开了正面回答:“我知道不少科学家笃信上帝,他们认为唯有上帝才能管理这个无限的宇宙,使宇宙处处充满秩序与和谐。你不认为宇宙需要一个创造者和管理者吗?”

“一个至高无上的管理者?”萨根答道,“我和所有科学家一样,敬畏大自然简洁之美,相信宇宙到处存在着普适的、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比如说,宇宙在150亿光年外的部分仍和太阳系有同样的物质构成,以至于我们用分光光谱就能了解遥远星球的化学成分;那儿的星体同样严格遵循引力定律,使我们可以依据某个星体运行轨道的异常,推算出它身边的黑暗伴星;宇观尺度的星云涡旋和微观尺度的黏菌的集合形状,还有让化学溶液自动变色的别洛索夫-扎鲍京斯基反应,都源于相同的自组织过程;圆周率,这个用割圆术艰难算出来的无理数,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无穷数列1-1/3+1/5-1/7-1/9……来给出精确值,这说明数学‘深处’一定有某种未知的联系;宇宙大爆炸时的极端条件已被物理学和数学征服,现在,物理学家可以用电脑模拟出大爆炸10-35秒后的物质构成,算出最终产物氢氦的丰度是4∶1,算出大爆炸150亿年后宇宙将冷却为-2.7开氏度,而这些理论计算结果都已被观测证实……看看这一切吧,只要了解这些,就会由衷地相信,在冥冥中有一个尽职的、万能的上帝在管理着这一切——当然,这个上帝未免太辛苦了。”

上帝假装没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微嘲,笑着说:“好,那么你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

“不。”萨根心平气和地,但非常坚决地否认。

上帝不悦地嘟囔着:“你真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执拗的家伙。那么,你认为……”

“我不承认是上帝之力。当然,人类还没有能力破译宇宙最后的奥秘,幸运的是,另一个巨系统,即地球的生命系统,人类已接近于认识清楚了。它的复杂性并不亚于整个宇宙。生命系统中同样存在着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所有生物的遗传密码都是由DNA(RNA)组成,而DNA归根结底仅仅是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胞腺嘧啶四种代码的不同排列;所有生物,追踪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所有生物(动物、植物、细菌)的细胞都能互相融合……所以,看来它们是一个上帝用同一种办法造出来的。据《圣经》上说,那是你七天的工作成绩。七天!上亿种生物!我想,”他调侃地说,“即使大能如上帝你,那七天也一定累得吐血。”

上帝隐去嘴角的微笑,模棱两可地说:“那是我的本分。”

萨根毫不留情地转了口风:“你先不忙居功吧。很可惜,在20世纪已经没有一个科学家相信生命是你创造的。因为按照奥卡姆剃刀原则,我们只能选取另一种更为简洁的解释——生命是无生命物质用自组织方式产生的,也就是说,是从‘无’中产生的;它是单源的;生命的产生全都遵循同一种简洁有效的法则。有了这三条,就足以解释生物大千世界中的严密秩序——实际上,不严密才见鬼呢。”他直视着上帝,“上帝,你认可这种解释吗?”

上帝并不以为忤,宽厚地说:“听起来是与‘上帝造物’同样有力的解释,甚至更好一些。我不必否认它。”

萨根终于笑了,迎上前去与上帝拥抱:“向你致敬,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你的确是一个宽厚仁慈的老人。这可真是怪事,恰恰在你坦率地否认自身之后,我才愿意信奉你的存在。”

上帝也笑着紧紧拥抱他:“不奇怪嘛,宇宙本身就建立在悖论之上。你当然知道,量子力学的根基就是最深刻的悖论,即使最严密的科学分支——数学,也不能例外,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证明了,任何公理系统内一定有悖论存在……好吧,”他拍拍萨根的肩膀,“你尘缘已了,随我进天堂吧。”

但卡尔·萨根却挣脱上帝的拥抱,后退半步,再次陷入沉思。

“不,我的尘缘尚未了结。”萨根苍凉地说,“我的思考还没有完成。因为直到病逝,我一直在思考一个更为深刻的悖论。我昼思夜想,不得安宁。”

“噢,是吗?说给我听听。”他含笑望着萨根。

萨根转过身,凝望着苍茫的天宇:“我刚才已经说过,宇宙从大爆炸中诞生时,遵循着一个先天的、严密的法则,以至于科学家在150亿年后,可以在实验室里复现大爆炸后的情景。关于这条永恒的法则,也许2000年前一个中国老人的表述更为简洁。这个人叫李聃,又称老子,他……”萨根突然转了话题,问,“中国也在你的疆域之内吗?据我所知,中国人历来缺乏对宗教的热忱。”

上帝平静地回答:“噢,当然在我的疆域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不过,”他露齿一笑,“中国人是比较挑剔的信徒,在那儿我不得不换几个模样和几个名字。”

萨根会心地笑了,接着说:“老子把宇宙法则称为‘道’,他说道不死,是为玄牝——大道是永恒的,它是繁育万物的产门。老子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道生出浑元之气,再分阴阳,阴阳交合,生出万物。你看,多么简洁深刻的表述。”

上帝颔首说:“噢,一个伟大的哲人。”

“那么,我们就用这个简洁的名词——道,来称呼宇宙最深层次的法则吧。道是不死永存的,道翱翔于物质和时间之外,严厉地监督着万事万物的运行,不管宇宙是在爆炸、在膨胀,还是在走向灭亡——可是到这儿我就搞不懂了!”萨根苦恼地说。

上帝静静地凝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这种‘道’就本质而言,是一种信息。可是,信息的载体是什么?在宇宙爆炸前的宇宙蛋里,是一片绝对高熵的混沌,这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因果关系,它当然不可能容纳这些精确的信息。换句话说,即使是不死永存的 ‘道’ 也不可能穿过宇宙蛋中的混沌而延续到过去或未来。那么管理这个宇宙的‘道’是如何产生的?是在宇宙爆炸的巨响中随着物质世界而自动诞生的?假如我们这个宇宙在数百亿年后归于毁灭,再次变成一个绝对混沌的宇宙蛋,这个宇宙之道会不会穿越混沌而延续到下一劫?换句话说,下一次宇宙爆炸会不会遵循这一个宇宙的模式?”他苦笑道,“也许我该这样问,上帝啊,请你回答,在下一个宇宙中,上帝是否仍是你?”

他苦恼地看着上帝:“我的智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集全部人类的智慧也无法回答。我尽力尝试过,但每种正确的解释都会导出相反的结论。上帝,如果你确实存在,如果你真有大能,请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吧。”

长久的沉默。最后上帝平静地说:“上帝就是你自己。”

卡尔·萨根失望地摇摇头,沉重地说:“其实我已猜到了你的回答。美国物理学家伍德说过,物理学和玄学的区别,在于物理学有一个实验室,因为物理学定律最终要用事实来确认。这是一个犀利的论述,可惜,他没有料到,物理学最终也步了玄学的后尘。宇宙之道是否超然于时间和物质之外是无法验证的。但并不是没有实验室,而是有一个现成的实验室,甚至这个实验早在150亿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至今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惜,当实验完成时,观察者早就灭亡了,人类永远不可能观察到实验的结局。我一生反对不可知论,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知论是稳操胜券的。”

他抱着一丝希望,询问地看看上帝——上帝沉默着。萨根叹口气,踽踽地转过身,俯瞰着脚下的世界。他的后背略显佝偻,他背负着沉重的痛苦,那是思想者的痛苦。上帝眼神古怪地盯着他,然后,上帝目光一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径直穿过萨根的身体。

卡尔·萨根打了一个冷战。他听到上帝的笑声,他感到亿万粒子击中了他身上每一颗细胞、每一颗原子。片刻的震荡后,视界清晰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赤脚,看见一袭褐色的麻衣,一双枯瘦的双臂,和自己头上浓如狮毛的长发长须。他发现自己具有天目天耳,可以听到光线的震荡,看到夸克的玩闹。他忽然醒悟到,他已与上帝合为一体。

上帝与我,不,上帝与我们。他聆听着自己的内心,感受到,在这个人形宇宙内,有无数思维包在强劲地搏动,有老子、柏拉图、伊壁鸠鲁、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莱布尼兹、麦克斯韦、罗蒙诺索夫、爱因斯坦、波尔、霍金、彭罗斯、萨根……无数的思维汇成了上帝永恒的思索。天地苍茫,宇宙洪荒,也许这些理性思考足够锋利,能穿破宇宙轮回时的绝对混沌而长存。

点 评

卡尔·萨根(Carl Sagan,1934—1996),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天体生物学家、教育家和科普作家。他发表了600多篇科学论文和文章,撰写、主编20多部专著。20世纪80年代,他主持拍摄的13集电视片《宇宙》被译成10多种语言在60多个国家上映,影响巨大。萨根倡导科学怀疑论和科学方法,在科幻小说《接触》和著作《卡尔·萨根的上帝》中集中阐述了他对宗教与科学之关系的缜密思考,表达了一个科学家在探索广袤宇宙神圣本质的过程中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毫无疑问,萨根对上帝的公义、信实和大能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执着探索宇宙奥秘的科学家比官僚机构化宗教培育的信徒更具有“本性敬畏”的宗教精神。

王晋康先生的小说《卡尔·萨根和上帝的对话》正是基于萨根一贯的立场而演绎了萨根死后与上帝面对面的一场论辩。小说的情节和结构都很简单,主要是萨根与上帝的对话论辩。萨根意志坚定,理性清明,词锋犀利,死亡都无法停止他对宇宙之道的不懈思考。这个形象体现了人类科学探索精神的可贵,寄托着人类的希望:“天地苍茫,宇宙洪荒,也许这些理性思考足够锋利,能穿破宇宙轮回时的绝对混沌而长存。”与萨根的光辉形象相比,上帝显然逊色多了。作为一位宽厚仁慈又不乏狡黠的老人,他并没有针锋相对、一一驳斥萨根的抨击,而是以当头棒喝或圣灵充满的方式让萨根顿悟——“上帝就是你自己”。相对于萨根的强势,上帝的表现颇有一点尴尬的意味,他是论辩中无法自辩的一方,只有在坦率地否认自身之后才赢得萨根的尊重。这恐怕就是宗教在科学、科幻中尴尬处境的真实写照吧!

(点评人张懿红,兰州城市学院国际文化翻译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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