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2019年1期《短篇小说》,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的气息,除了栏目更加灵活,作品的质量似也有相应地提高,尤其是增加了《创作谈》和与读者互动的栏目《说长道短》,使得刊物开放了许多,编者不再关起门来办刊,而是吸引广大读者参与进来,这无疑是对读者的一种尊重,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往的沉闷,使刊物在读者眼前活泛起来,有了新的生机。基于此,也很想对有些作品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先说说《失踪》。
《失踪》的故事颇为有趣,说的是大学毕业生阿庆,因为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加之对破案有着浓厚的兴趣,专门从事起帮失主寻找宠物的工作,从而得到赏金,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刚好小区周太太的边境牧羊犬丢失了,悬赏2万元,这笔巨额赏金深深地吸引了阿庆,于是全身心不遗余力地投入到“破案”之中。可是,直到失主周太太已经有了新的宠物狗小萨摩耶犬,似乎已经忘却了丢失的牧羊犬时,阿庆还在锲而不舍地追寻狗的下落,结果是连自己也不知所终,湮没在遗失的黑洞中。
这显然是一个带有荒诞色彩的故事,但却颇有意味。因此,作者在创作谈中说,“比生活的黑洞更强悍的是记忆的黑洞。”“生活中,我们大部分的丢失都是不明不白、不了了之的,没有任何解释。当世界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什么,而我们无法要回时,我们就会选择遗忘。遗忘是一种古老的治疗方式,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忽视它的力量。”“一个试图对抗遗忘的人,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人们的遗忘之中。”因此,作者总结道:“我相信在这个世上,有很多在遗忘中前行的‘我’,也不乏努力证明自己存在却还是被遗忘的阿庆。”
应该说,作者赋予作品的弦外之音是深刻的、耐人寻味的。但从故事本身的角度去体味,我觉得此作也可以作如下理解:在金钱的诱惑中迷失了自我。你看,为了得到那2万元赏金,阿庆日以继夜地研究牧羊犬走失的路线,为了验证小区的监控为何拍摄不到,“阿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只手按在地上,脖子尽力伸长,学狗的样子向前爬去。”“他的动作刚开始有些笨拙,手和脚磕磕绊绊,似乎还克服身上人的部分;渐渐的,他的四肢已能协调自如,不仅步态从容,甚至能撒腿小跑起来。”这样的描绘,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利益的驱使下,人有时候是可以变成动物的,倒退至四足着地的原始状态也在所不惜!还有,作品中细致地描写一段“我”的梦境,牧羊犬“一反失踪前的可爱面孔,变得狰狞而可怖”,奔跑中的阿庆分明变成了一只羊,“弯弯的角,细细的腿,连喘息也带着咩咩的声音。”要知道,“羊”字与象征金钱的符号“¥”是很接近的,所以,把阿庆的奔跑视作追逐金钱,最终迷失了自我,不也顺理成章吗?
一篇小说,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从而得出不同的结论,说明作品的意蕴是深厚的,不是单薄的。这就涉及到小说的基本特征之一:含蓄。含蓄是一种美。好的小说,总能令读者隐约感觉得到文字以外有着某种深层的含义,需要认真捉摸才能体会得到,所以有人总结说,短篇小说的功夫在篇外,指的应该就是含蓄之美。著名小说家林斤澜曾说过,好的小说,应该让人读过之后,在似懂非懂之间。这并非是说,小说写得越晦涩越好,倘若读过之后,如入五里雾中,不知所云,那就不是含蓄,而是故弄玄虚了。这里要有个“度”,让人越有“嚼头”越好。我想,《失踪》是做到了这一点的。
可是,要想写出余韵悠长、文字含蓄的作品并非易事。作者必须具备两种能力:一种是发现的能力。所谓“发现”,即对生活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透过生活现象,总能开掘出常人所不及的深刻内涵,有着较深的思想认识能力;另一种则是表现的能力。所谓“表现”,就是当你有所发现时,能够调动一切必要的文学表现手法,将你的发现隐蔽地含而不露地展现出来,才能做到含蓄。如果发现了事物的深刻内涵,却不会含蓄地加以表现,而是直通通地叙述出来,必然使作品失之浅白,也就失去了文学韵味。所以,发现和表现均是作家必备的功力,缺一不可。
再说说《转圈》。
小说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说的是一对闺中好友,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闺蜜”,每天站在楼上看一个因婚姻失败而精神失常的疯女人在街道上转圈,心里充满了同情,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幸运,特别是自以为婚姻美满的小芊。想不到的是,恰恰是小芊的丈夫———一个对小芊呵护有加的男人,竟然暗中与自己的闺蜜互通款曲,成为地下情人。当小芊知道内情后,也变得精神失常,跟在那个疯女人的身后,满大街转起圈子来。
实在说,这是一个十分落套的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故事。倘若按照传统写法,正面地将这个故事叙述出来,读者一定不会感兴趣。作家刘国芳显然深谙这一点。于是,他别具匠心地对故事进行了全新的包装,采用电影、电视剧常用的蒙太奇手法,分镜头地将故事逐层展开,既节省了许多笔墨,又有了鲜活跳跃的动感,读来生动而有趣。一篇仅4000字左右的小说,却写出了三、四个形象各异的人物,他们各具情态,仿佛就站在你的面前。不仅如此,小说的立意也是耐人寻味的:在你把别人当作风景观赏的同时,别忘了,在他人眼里,你也是被人观赏的一道风景。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大的圆,谁也不可能跳出这个圈子。所以,作为社会中人,还是时刻保持清醒,洁身自好,遵守道德底线,才好。如此看来,小说并非只是展示了生活中一个小小的闹剧,也自有其较深的生活哲理在。
这就涉及到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基本特征:出新。
严格地说,世上凡称得上艺术品的东西,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是具有唯一性的。小说也是如此。一篇作品,总该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或者是选材独特,读来就感到新颖;或者是主旨开掘得深,即使是司空见惯的故事,但通过选材角度的变化,开掘得格外深刻,同样让人心灵震撼,掩卷之余,久久难以平静;或者是表现手法别致,叙事方式独特,不仅引人入胜,还能令人咂摸出不一样的韵味。《转圈》显然属于后者。
小说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它要求创造者必须别出心裁,认真揣摸,精心构思,且不可草率从事、人云亦云,否则,写得再多,也都是平庸之作,难得提高,搞不好,花费很大功夫,也不过是生产出一堆赝品而已。
最后说说《驻村记》。
《驻村记》写的是县里下派到农村的干部担任村支书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故事。经过考察研究论证,驻村干部李书记、大学生村官林跃决定在该村大面积种植新品种红薯,并已取得初步成效。然而,就在他们再接再厉、乘胜前进的当口,育种的大棚被风掀翻,致使秧苗受损。在追查事故责任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从个别村委会成员的不负责任,到个别村民的家庭矛盾,直至村书记意外地发觉事故竟与自身的女儿密切相关……等等,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真实地反映出当前农村扶贫工作的艰巨性、复杂性。作品的时代气息很浓,能够令读者清晰地聆听到当前农村全力以赴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时代足音。
然而,掩卷思索,觉得作品从头至尾都在密密麻麻地叙述过程,缺少了对人物的细腻刻画,显得仓猝而拥挤。掐指算来,在作品中露面的人物接近20个,情节也过于繁杂,从县里召开派干部下乡的扶贫大会、县委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到寻找致富项目,到出了秧苗受损事故,到看护秧苗的责任人因做好事而造成失职,到个别村干部出于私心对事故袖手旁观,到引发事故的根子是个别村民的家庭失和,最后挑明事故的重要原因是村书记的女儿没有勇气作证,等等,这么多的人物,这么多的情节,实在是一个短篇小说难以承受得了的。
所以,我以为《驻村记》分明是一个中篇小说的架构,若分解开来,至少可以写成三个短篇:追查秧苗事故,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原村委会瘫痪,需重新组建,对某些干部需要认真考察,也可以独立成篇;个别村民家庭失和,需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解决好家庭矛盾,又可独立成篇。假如,此作把笔墨集中在追查事故上,将其他的旁枝漫蔓略去,或简要地一笔带过,把笔墨放在驻村书记这个主要人物身上,完全可以把这个人物写活。试想,当她知道是自己的女儿碍于情面,没有如实作证,从而导致延误了抢救秧苗的时间,她该如何处理这次事故?此时她的心理、行为应该是怎样的?是让看护大棚的责任人蒙受不白之冤,还是挺身而出,以一个党员干部实事求是的态度,说明事实真相,勇于承揽责任?这样写,就足以构成一个短篇了,也可以使驻村书记这个人物鲜明地站立在读者面前。小说终究是写人的,情节只能为塑造人物服务。如果一篇小说,读到的只是情节的堆砌,将人物湮没在繁复的情节之中,显然是失败的。
说到这里,就涉及到短篇小说的另一个基本特征:单纯。
短篇小说由于受篇幅的限制,不可能容纳太多的人物和情节。一个中心事件,将细节铺展开来,细腻地刻画出人物的行为心态,从而展现出人物鲜明的个性特征,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枝枝节节,没有必要的尽可能删去。目前,许多短篇小说都写得过长,动辄一万几千字,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都是缺乏精心的构思,谋篇布局不够精巧,随意性太强,信马由缰,致使篇幅拉得很长,人物却未能站立起来。比较中长篇小说而言,短篇是最难写好的,这是先辈作家们的共识。所以,精心打造好短篇小说,并非易事。而唯其难,我们更要有耐心,写出符合短篇小说特点的精品之作。
删繁就简三秋树,枝繁叶茂二月花。古人对为文之道的形象比喻值得我们借鉴。该略的略,该详的详,详略得当,张弛有度,才是正确的为文之道。
当然,自古以来,文无定法,能够在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创新最好。本文上面提到的短篇小说的基本特征———含蓄、出新、单纯,也仅就短篇小说创作的一般规律而言,并非提倡什么创作的固定模式。对三篇小说的看法,仅是个人一点拙见,与作者商榷,有不当之处,还望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