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发
提起“传奇性”,本能地就会想到明清时期的“传奇”,亦即当时的南戏,尤其是《牡丹亭》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死之间自由切换的模式,着实大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神韵。“传奇色彩”便是其得名的重要原因。如今,当“传奇性”被提及,也就意味着文学进入了它的“贫瘠期”。阅读者开始对故事的平庸、叙述的单调、文本效果的无聊乏味,乃至于所传达的思想的苍白无力,心生厌倦甚至鄙夷。曾经无所不能的现实主义聚焦于日常生活,对烦琐细碎的身边物事的关注,终于超负荷地反转为它的对立面,由令人清醒的严峻及其所带来的反思,一转而为贫弱的哀叹、无病呻吟的“假疼痛”所产生的不屑。新时期文学伊始,从宏大叙事转向个人经验的写作,曾几何时形成汹涌的潮流,把人重又带回到“人的轨道”,却“过犹不及”地把自己推向了令人难以忍受、不忍卒读的深渊。伴随着这种种焦虑而来的,自然是对“传奇性”的强调。但毋庸置疑的是,随着网络小说尤其是玄幻、架空历史、现代都市传奇等类型化作品的日益增多,“传奇性”成为文学的法宝或重获读者的不二法门的秘密,早已经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传奇性”的获得及其效用,仍有待追问:“传奇性”的限度何在?“传奇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写作与“传奇性”的关联程度如何?问题还不止如此,它或许还牵涉着,现实主义写作如何在耗尽了它的“现实的资源”后,去追求具有自我疗救意义的新生?当下小说写作如何在遭遇私人经验的纠缠与宏大叙事的错位境况里,重拾其文学的信心?问题一个接一个,只是指向很明显:人们对当下文学写作的巨大的不满。
一、小说与故事
在追问“何谓传奇性”的时候,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便是,小说与故事的关系。对于小说创作来说,“讲好一个故事”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很显然,“讲好一个故事”有被简单化之嫌,也正是因为对它的简单化达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地步,对小说“传奇性”的呼吁才会如此之急迫。
从一个简单的层面来讲,“故事”首先意味着选材,也就是“什么样的故事”。“传奇性”在纯文学创作中的匮乏,其简单化的嫌疑便存在于,创作者都集中地在“什么样的故事”上下足了功夫,却对“讲述”本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当作家们都在关注“故事”而开始忽略“讲述”,甚至最基本的讲述故事的方式都不考究,故事的结构也开始变得单一化,那么即便是“传奇的故事”也不会再传奇。线性思维的写作方式,严重阻碍了小说讲述故事之时对其本身“传奇性”的展示。曾经盛传一时的双线结构、网状结构、复线结构以至于锥体结构、散点透视结构等,一旦成为小说写作的“常识”,作家们就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贴上“陈旧”的标签。但殊不知,任何一种结构,不管是创新还是不创新、新奇还是不新奇,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为故事本身服务。当一个故事需要一个“陈旧的结构”的时候,对这个结构的征用就是适当的。只是,当下许多作家的写作能力中,长期被规训的线性思维,导致了他们有忘记“文学常识”之嫌。他们害怕“文学常识”,因为他们想要“创新”,但所谓的创新,往往成为庸俗,这便是“小说与故事”之间,产生龃龉的重要原因。
自然,所谓的结构,只不过是“如何讲述”的一个小小的侧面。须知,强调“如何讲述”并非是要“为先锋文学招魂”,或者“重回后现代主义的老路”,专注于形式或炫技,尽管这种方式也并不少见——比如李浩仍然坚持先锋性,在小说的讲述上下了不少功夫——而是要重新开掘故事本身的“传奇性”,如何在独特的讲述中,被呈现出来。如果非要把“传奇性”定位在“人咬狗”的逻辑中,那么所谓的讲述也就无关紧要。“如何讲述”是小说“传奇性”的重要构成,绝非无所谓的装点。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如此大篇幅地书写了一个现代生活中庸俗得不能再庸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琐事”,仅仅是三个人或者就是一个人的18个小时,却讲述得激动人心、神采斐然,纠缠着历史、哲学、文学等宏大的命题而见不出任何空虚无聊与生拉硬扯的痕迹。性、失败、平庸……这些同样出现在布鲁姆身上的80后作家聚焦的东西,只是稍微地转换了一下讲述的方式,竟然收到了如此神奇的效果。托马斯·品钦《万有引力之虹》与《V》、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甚至是长卷《追忆似水年华》……无须开列更多,小说“如何讲述一个故事”的问题,本身牵扯着传奇性的表达,即便沉迷于故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厚非的是,对它的简单化的理解。
二、故事与传奇
抛开“小说叙述的传奇性”不说,单就故事本身而言,我们又不得不追问的是,到底什么样的故事才是“传奇性”的故事?難道只有跌宕起伏的大起大落、不着边际的神奇幻想、妖魔狐仙的鬼魅魑魍……才能称之为是“传奇性”的吗?一般对“传奇性”的期待,的确无不如此。历来审美观念中,志怪小说的兴盛,也足以证明这一观念的流行。《搜神记》《博物志》《玄怪录》《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等,狐妖化身美姬与秀才的缠绵、死后幽冥世界的经历、大槐树下黄粱一梦的炫彩……故事对“传奇性”的诉求,从未减弱,即便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也同样如此。在有限的观察范围内,赵志明与刘汀便是这类写作的代表。
赵志明的《无影人》第一辑中,收录的都是志怪小说的当下书写。《无影人》对影子的探究、《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里躲在木料宫殿中的君臣、《石中蜈蚣》里鸡与蜈蚣在石头中的争斗……重新复活古代志怪小说的传统,似乎是这些小说所致力于追求的。到了《中国怪谈》中,所收几乎都是“新志怪小说”,《画龙在壁》《骷髅行乞》《蚕神娘娘》《田螺姑娘》《分身记》等,只需要一览标题,即能猜到其中“传奇性”之一二,更不要说《促织梦》《南郭先生别传》等与《聊斋志异》、传统故事的明显关联。几乎类似,刘汀的《中国奇谭》,甚至在书名上都显示出了“中国怪谈”的味道,《炼魂记》《神友记》《虚爱记》等,篇名上就颇有“明清传奇”的色彩,更不要说其中鬼魂一样的朋友、作家与小说中人物的恋爱等离奇的桥段。这种情况在当下小说写作中,其实并不匮乏。然而,若要一味地就“故事的传奇性”苦心经营,那么总有一天,“传奇性”会被耗尽它的势能,其内核也将被掏空,炫奇谈怪、魔幻荒诞,都不是“传奇性”的本质规定性,而只不过是它的外衣。所谓“故事与传奇”就必须要警惕,一味地朝着故事的怪诞一面去寻求“传奇性”。
“新志怪小说”如果命名能成立的话,那么为何当下小说总令人感到“传奇性”的匮乏?这是一个颇值得深思的问题。经验的有限性与现代生活本质愈发明显的同质化,都是导致单就故事本身而言的“传奇性”匮乏的原因,使得小说“讲述一个故事”的最基本要求变得越来越艰难。不但“故事的传奇性”是有限的,而且还存在着大量的作家都涌向了“現实主义”框架下的写作,沉醉于当下泛滥着的同质化、平庸化的“现代生活”,对它无休无止地刻摹。以80后创作为例,失败的青年形象几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顾零洲在动物园的大象及其粪便、都市现代生活的碎片化的体验、女人肉体与灵魂的纠缠中徒自叹息(甫跃辉《动物园》等);章某某和她的精神上的兄弟姐妹们在生活的压力之下想或者不想发疯,都无法阻拦他们必然发疯的命运,爱情的溃败、物质的压力、资本对人性的摧残,以及个人的小悲伤、小哀愁等,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情绪弥漫四周(马小淘《章某某》、祁媛《我不准备发疯》、郑小驴《可悲的第一人称》)……乃至于许多小说不能说不具备“传奇性”:一见钟情的爱、单刀直入的性、纸醉金迷的活以及痛定思痛的悟……他们总能在同质化、平庸化的现代市民社会中,演绎个人的悲欢,其命运前途、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乃至于生离死别,如此不同,倒也令人掩卷悲叹。但可悲的是,这众多个人的故事,不知不觉间纳入“通分”的演算中,被同一个公分母消弭了其间的差异,“传奇性”消失不见,雷同、类型化、重复啰唆等也就在所难免。而“传奇性”,向何处去求呢?
三、传奇与世俗
拷问当下小说写作“传奇性”的匮乏,它不仅意味着“故事传奇性”本身的限度,还意味着“形式的传奇性”的被漠视,以及作家把握“故事传奇性”的能力的减弱。暂且抛下“形式的传奇性”不说,仅仅只就“故事的传奇性”而言,从世俗的稀松平常中见出平庸的“传奇性”来,大约是许多作家都应该思考的一个方向。这所考究的,仍然是“现实主义框架”内如何突破自我创作的问题。
依然可以回到《牡丹亭》的传奇本质上来。所谓“传奇性”无非是“情到深处的极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故事“传奇性”,也就是这种莫可名状又必须名状之的必然结果。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莎士比亚的众多戏剧,甚至《白鹿原》《长恨歌》《一句顶一万句》等小说,也都并不匮乏“传奇性”。说穿了,当下小说创作的瓶颈,不在于平庸化、同质化的生活缺乏“传奇性”,而是缺少发现“传奇性”的敏锐眼光。
如何提升写作者的思维的敏锐性,思想的深度,甚至是情境的极端性,大概是“传奇性”获得的重要途径。鉴于此,莫若从以下方面来入手:1.他者的经验与设身处地的多种假设。科幻文学的兴盛,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这种方式的成功。刘慈欣的《三体》、郝景芳的《北京折叠》以及刘宇昆的各种算法等,无不是将人类的某一种处境推到极致,再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自然也是为自己着想),去推演各种可能性。在推演的过程中,“传奇性”便会不期而遇。2.自我经验的陌生化处置与好奇心。不把自我经验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不拘泥于个人的一己悲欢爱恨,在推而广之的过程中敏锐把握被陌生化了的经验如何变成了别人的故事。“传奇性”自然就会在其中涌现。3)世俗经验的再熔炼及其糅合重造。“传奇性”就寓于世俗生活之中,保持足够敏感的心与熔炼、提升的能力,于无传奇处发现传奇,传奇获得后使之归入俗世,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传奇的再造。“糅合重造”意味着,世俗经验从单一性朝着复杂性发展,亦即综合平凡人生的庸俗,化腐朽为神奇地再造“传奇性”经验。
说一千道一万,“传奇性”从根本上而言,仍是文学对陌生化的诉求,是现实主义文学耗尽现实的资源后孜孜以求的突破方向。它既不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也不仅仅限于志怪小说的神魔侠怪、荒诞不经,而是深深植根于世俗的生活之中。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也就是挑明着: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即出“传奇性”。不必向外追寻,它内在于世事人情。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