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之地

2019-03-18 05:48贾文华
福建文学 2019年2期

贾文华

我在锅底河边向对岸凝眸时,微风正徐徐吹来。这片没有遮掩的土地,许多草都不知踪影,一些花去向不明。云也一样,昨晚那朵今非昔比,从姿色和形状上就能看出端倪。往常的白可以与雪一决高下,现在有些浅灰,可能加入点滴的潜意识,愈想愈灰,呈现往事的底色。曲线的形状,不比春天的浑圆,像一群瘦马的线条,光一般疾驰,在暗处搅起浪花似的碎波,与骤然来袭的飓风形成混淆。

轻音乐般渐行渐远的云底,远山的音箱相当空旷,不是缥缈的嘶鸣就是引颈的高亢……取出一小段,分析由落叶、枯枝及回归线构成的巅峰,一千次张望都失去目标。据说,远方不在一个人的视线中。什么构成我莫名其妙叼根青草,环顾四周的角度?下午的回想努力寻找开头,却是依稀可望的炊烟,在两棵干草的缝隙间摇曳。不管怎样我都不想站起身来,我留恋过季的碱土揉搓脊背的刹那,透过毛衣棉线的温度,勾我难言的舌尖。然而,散发钙质的腰板,比我直立行走的驼背强不少,起码不是勉强支撑装出来的。

是不是没有意义的瞭望,时间不颁给成绩单?怎么都瞅不见印象中的驿站,所谓的栅栏,不过是视线越過枯萎的塔头礅,与地平线衔接的一瞬所呈现的景观。既然唤不来直观的苍鹰,能纳入叫天子的行进,也不失为一种荣幸。我动用一片落叶作为插曲,哼给自己,也算传递给嘴角那根衰草一点自信——心有余悸者,不是手握一物,就是口衔一枝;要不,就是卧处背风,观处晴之……要不是贸然沉下来的时间,将一网古铜色的微尘,撒在目不转睛的前方,这片粗犷的原野,能呈现瀚海似的细鳞吗?能亮中隐暗、暗中隐香地诱我遐想吗?临近冬月的阡陌与牧场的界场,指定会评判有关荒芜与酝酿的纷争。有的原野宁可舍出一万亩草浪,也要退得安心;有的土壤却为吝惜一枚土豆的分量,谨慎地封锁清贫的胸襟。即将被霜雪埋葬的勒勒车的辙迹,像携着一个无奈的遗憾远行。要是青草能喊出胸中抑郁,野花就能倾诉无垠的囚禁。我的目光只能覆盖对岸的空白,清冷的河水偶尔呜咽一两声,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面对糟糕的试卷,小声哭泣。

目光的抚摩变得暖和,因为对岸那棵红柳系一朵蒲公英的缘故。谁将它挂上去的我不想知晓。午后四时,更远的衬景是一座蒙古包。矮矮的山丘,似乎流动,像时间的形状。缓慢的脊背,起伏潜意识的阴晴。匀速还是加速?在肉眼看不到的空间暂停一秒,便被心跳解释为欺瞒。可是,它的奔跑并非号角及鼓声的催促,就让大自然承认自身的逍遥吧,诞生之地,就是命运之盅。盛着预言,只有将周身颗粒飘成一种慢格,才有资格猜测为什么它总是停顿。没法拦住梦境,就像没法说服过去的路,没法劝说脚印为前程占卜。没法在唱过的歌词里掏出一个笔画,悬一粒音符。好比一根水晶棍,挑一颗彩糖球。如果有意,现在就换个卧姿,以一个季节的谨慎,揣度渐露红彩的西天。云也不在,风也不在,唯有河水,像愈加平铺直叙的暗喻。我会在每个旋涡里取出相同的蕊吗?我能沿着碧水,让忧伤在睫毛上滑翔吗?或者,覆在眼帘中再温习一会儿关于旧岁和尚未叩门的黎明吗?可能不敢去碰,卧之处似有中介的感觉。

一切都不可假设,好比此刻的我,不可能将鸿雁迁徙的背影,说成伏在枯草旁打盹的懒虫。那么多不同领域的声音,你能听出谁在模仿时间,或者沿袭它的参照物吗?不忍凋零的寒露,一往情深地珍记香草的气息,暧昧一回,便以凝霜的晶莹,为刻骨铭心的剔透证明。它不认为相隔仅是月光下的行为,宁可让烈日烧化,也不愿以贞洁的清冷给绿叶以榜样的点缀。事物都是互补的,否则我怎么舍得一个午后的远视,不考虑自身处境?那时,季风正潜移默化地谋划我的腰部,认为那里有密电码,有不可告人的蛮力,以及不攻自破的软肋。它自信地在大地任何角落生根,不急于发威,可能是多年前的魂魄,暂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拇指都险些成为它的替身,娴熟地就把一根命运稻草衔在我口,还不时把玩捻转的程度。这细细的桥梁,本想把一种韧劲扛上天,不料在我指纹的揉搓下,成为另一事物的陪衬。难道胸有狂澜,就得压抑命定的止水吗?我倒是无牵挂地将脑海中的追忆,向对岸发射了,犹如慢吞吞的子弹,越过河水的同时,制造一场泅渡者的假象,只不过它是飞过去的。谁能在空中记录它的痕迹,就能从辩证的事物中脱离。

可我就痴迷于一种静止,在任何高度上的揣度。比如天空,悬在天空下的幻觉;比如,愈加板结的土地,拒绝我以极度的空旷,拓展和我一样不肯站起来的地平线。我得具备怎样的洞察,在一个支点构建光之城?据说,水都外出寻源了,唯有眼前的私奔,依仗洪荒之力,从额尔古纳源头而来,还喋喋不休地述说脱落的衣衫被大森林的仙子们如何骗去的情节。我还是沉浸于两岸马蹄声共同叩响的节奏,只是反方向疾驰所飞落的绝尘,一边惋惜河的过去,一边拓开水的未来。尘埃没有原因地升起又落下,好比我防不胜防的叹息鬼使神差。我无法感知它们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可能仅仅因为河水的离家出走,而命运使然地被诗人冠以相见恨晚的别名。那就一路荡去,难道非得分出胜负不成?我这堆骨肉,还惦念诗的苍凉与清幽,河却不管不顾,拐着弯地载几片落叶,舞文弄墨般摆出凡夫俗子的行头。一路向东,一路向东,拿头颅当鼓,到处敲击。反正黄昏也听不见,黄昏刚在二队的栅栏旁露头。距离流水半公里的土豆地,只是浅浅地吻了一朵牵牛花半残的藤蔓,像是为迟来的艳遇致歉。如果你了解洪水形成的瞬间,就会懂得霞彩流芳的始末。一截认定归宿的栅栏,顷刻间聚起阻挡的决心,生根似的抠住碱土,像流浪汉扯住沙漠里的孤旅。

纷纭杂乱的野草,试图拂去彼此身体里的惊慌,从河水的冷汗图到栅栏的微抖状,草们凭借霞韵的眷恋,施展慈悲为怀的善举。一部分滚上河面,像隐形人玩轮环。这样比喻,风会说我不讲理:明明是它在弄巧成拙,我却将云白视为雪蜜。怎么也不想形容风了,它跟寂静作对,弄得什么都有了摩擦,有了形形色色的嘶鸣抑或战战兢兢的细语。就连酣睡的朽木,躲在藤蔓里做春梦,也被搅得如临大敌。霞吻的艳遇已经沮丧,姑且明哲保身护住一层柔光的干纹。

我要是低头,所有光线都得跟着转悠,只腾出身体的轮廓和脚印的窄度。我还以为能够左右后背上那束光亮呢,想把它摘下来变成眼前这条路,却发现,星星早就从我的眼神里面取露水了,一滴,一滴往外勺。今夜,谁渴就赐给谁,只不过,得讲出饮后心得。不是所有照耀都需要灯塔,不是所有桨橹都炫耀泅渡。桥,就在眼前,如果我能将河水举过头顶,像举着一个大包裹前行,是不是所有观望者都会瞠目结舌?西天已经变色,不由得山峦起伏,由不得视风景为陶片的我。

如何说服自己起身,细品一缕炊烟从未知的地方飘出?柴火的味道可能离我不远,但我没有嗅出现在的佳肴,只觉周身逐渐加深的夜色。将曾经涂在画面里的眼前,比喻成不会负我的城堡。如果希望相继泯灭,天空都得破碎。这是我固执地将眼见为实的信条,当成一辈子依托的原因。其实,仅是悠闲抑或暴怒的无常,就能摧毁事物平衡的秩序。何况,这微微的霜雪覆以冷眼,愈加使视野变得空泛。箭一般洞穿时空的臆想,多次平移都无功而返,一根小草,只能博得一粒微尘的怜悯。就连太阳都乞求植被慢行,跟不上步履,迟早跌入时间的荒丘。

我雕塑般纹丝不动。偶尔欠身,想让空气的流通摇摇少钙的骨头。没有谁可以立地成佛,唯有时针的疾速,在手腕上一再提醒:“都让你多少圈了,你当心知肚明……”这谆谆之语没能让我像扔套马杆似的将憧憬扔向地平线,扔向眼花缭乱的星斗。土豆地黑云压境,自行车辐条闪烁铁的光斑。唯一光线源于烟头上依稀的稻谷,飘扬的咸味想踩响车铃。躺在土豆地里的车身有些倦容,像一只黑鸟耷拉着头。铺天盖地的黑,像天空洒下的孤寂。

微光在牧场环绕,包围圈似的縮短与我的距离。夜色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我的下巴传输一次暗示。胡须正酝酿一场潜伏,不如洪水般的黑来得迅猛,却绝对是跨界的执行者。一巴掌就能捂住它们昂头的箭镞,可是谁能够捂住夜的猫步?这种怪物,距离多远都能瞬间成为咫尺;背景再亮,也会刹那间失去照应。它们一言不发,一弹不着将我的视线生擒,缴我的方向,我只好听凭它逼近,像一个迷路者,跟随向导的牵引。

直到西天微微升起深黛,犹如乌缎子镶上朦胧的花边。有光提着灯笼来寻我的瞳孔;有亮擎一朵火,想让世界看清她的微弱。冷土中张望的我,身后的路像是一个缥缈的传说。我得将头仰得再高点,不去管嘴角那根衰草放在身体哪端。如果还是平视对岸,单凭中流河水缓慢的吟咏,就能惊出我在特定环境中的淡定。何况,下落的上千匹黑天鹅绒,毫不吝惜地用味觉将我包裹。这样的望法,地平线会将我目光支撑。我竭力朝那块浩瀚凝视,想读出深不可测的其中,是否藏有平庸之书,或者一切皆空。稍抬一个角度,就能把天撬起,更普通更专注的视野,出于一种信心的笃定。只要我慢慢适应,夜,其实不仅逼近我,就连时间都难脱其染。看上去空间呈现光斑,逐渐从远端而来,陆续打开自己的天窗。然而,依旧庞大的覆盖,不理会这点点滴滴的洞穿,泯灭与点燃成为这一时期的现状。每个位置都有一记清响,在最初马蹄疾驰的山脊,片片霞彩,化石似的尤物,呈现在夜的屏障。

光环的分布相当灼热,升上天际的一小块并非代表弥漫的攀升,层次从区域向独连体划分,逐渐清晰了小粒发光体的存在。那么多闪烁都像地平线的托举,与踮着板凳将一颗颗光钉到墙壁上的过程相同。星星们唯恐消失在偌大时空而争先,可能一次亮度,就能将生命意义证明。亦如身边这条河流,仅用低吟,表达季节听不懂的梦呓。不管平行或者垂直,都有其不甘寂寞的冲动。无法破解绳索会愈系愈紧,以至每缕丝棉都相互纠葛。谁都不想首先松开坦直的路径,哪管毁于“斩不断,理还乱”的过程。今夜的仰望得小心翼翼,顺着山巅如烟的草影,轻轻扣住这缄默万年的黑锅。还得顺应这条倒扣的河流,使其彼此映衬,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苍穹一个不经意的投影。得悉心待之,奉为上宾,还要悟出染指的心得。纵然指纹都渴得拐弯抹角了,可能血液很想知道这滑溜溜的液体,再怎么暧昧,也得忍着蹲下去的姿态。小腿与岸头支撑的角度,决定身体里的水,有没有潜伏的可能。别对陪我的这条河流怀有任何抵触,就连它面向远方发出的“声声慢”都要悉心倾听。我只是在午后有了仰望的冲动,不要怪罪眼神的好奇,或者心旌的放纵,越过河流,在对岸产生稍微高出一头的虚荣。现在,我依然保持嘴角的高翘,没有那根枯草的位置,我也不想再换个叼法。维持目视的习惯,比改变目视的时间更难。空气静悄悄雕琢我呆若木鸡或万千情愫的表情。我仍旧卧着,渐渐凝重的前方,晶莹体展开斑斓的花纹。此刻风声微起,静谧也有了橘子的香味,黑桦与白桦交织直抵心扉,形成缠绕肺腑的佐证,源于敞开胸襟的空城之新。错过这一刻,光芒的质感拿什么拥有?

夜,依旧占领天际。星座企图分割这宏大的苍穹,妄想以线条的形式链接,却不能间隔这一脉相承的相濡以沫。抽刀断水,只能让刀口哭着撤退,谁都别想芥蒂墨守成规的阴谋。暗,即便退到胡同,也会以阴影尾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取出肋骨,与狭路相逢的微光殊死一搏。谁能在如墨的山巅看到繁星盘旋,谁能从弧形的穹顶品味鹰的轮廓,谁能从它与天际交手中感知静止的永恒,谁就会从我眼神中读懂,为什么我迟迟不肯起身,从一片荒芜越向一片荒芜。不能把刚刚留在锅底河的深思,形容为迁徙,或者凝眸的万里征途。所有意象,都因我随便叼根枯草向对岸凝眸时,那些未曾吸引过我的事物,竟然生出古铜色的额头纹。从一次次微光缥缈的轨迹,便可知晓高处的存在。眼神触及的地点,破译与乡音神似的空白。往昔叮咚的回声,还在耳畔弥漫,渐渐清晰的是云卷云舒的雾霭。像一位怯生生攀爬的孩子,一面怀着憧憬,一面揪心没有依托的未来。罡风床单似的一抖,被月光风干的滋味,还是从星星网眼中漏出,不曾掩饰地袭上少年眉梢,随之一座城一座城黑白电影般过滤于脑海。也惹了这冬月一地霜白,摧落叶缤纷,迂回成身边虚空的草。双臂摊开,能在这层层叠叠枯叶中划桨,我就是好高骛远的仙人。

回首二队,栅栏们倾着身子伸向朦胧的远端。勒勒车不愿在坑坑洼洼的土豆地留下辙迹,谁喜欢扛一条吱吱呀呀娘娘腔的路躬行?牛尾一甩一甩的姿态,清扫空气中的晶莹,它的眼神已辨不清野花临终时的逗留。某年某月某日的邂逅,也经不住它鲁莽的狂奔。失信的是它不顾车沿的光滑,勒在脖颈的皮绳,像一条粗糙多棱的命运,裹住桀骜不驯的肉身。即使全天下都不在它背上,车轱辘的转动及车檩子的缄默,仍是猜不透的玄机。这些都是场记。一辆空车,怎么能载走一生的时间?况且,还有时隐时现的磷火于岸头呈现,想喝住流水无济于事,索性撒手,任其向东,那是它为自己的霸权给出的熨帖的理由。芨芨草们也想借一把东风,把愁绪滚作绣球。这些杂七杂八的冲撞,以栅栏为靶,纷纷挤在那儿。当它们呜咽或者呐喊,像是从我心肝中掏出来的弦。后来居上的劲风,竟然骑在它们腰上撒欢,还不时站起身,摇晃一身冷光斑。星星都不认得自己的夜里,它们不懂得自身的荒诞,还模拟野马的轮廓,袖子甩得比黑骏马的长鬃还黑。当我捧两缕指缝中的炊烟,却找不到昨天灯火通明的路,衣襟的箭头飘忽左右,波浪似的将我的胡须幻化成蔼然的求证与索取。

大地伸向西方愈加苍凉的夜幕。我如何在这萧瑟里,保持身体上的蜷缩?距离西大营的路线就要被远程雪片预约,它们冷静地卧在那儿,等着接住神话般悠扬的羽毛。那逶迤的天使般的曲线,吸引不住家雀翅膀上灵动的不安,天际悬一曲昂扬的长调,灌入耳畔的全是这种微粒。在没有酒、没有套马杆、没有蒙古包的开阔地,随便喊一嗓子,都能震落挂在鬓角的时间,相互牵绊,彼此调戏,拿出运动的静止逻辑,就想从思想中取走孤寂,实属笑谈。我不过是在这片衣衫不整的土豆地作几个时辰的小憩,就能派生出这么多失落与不如意。我不过是向对岸张望一会儿,那边缘的深黛,便魂一样浸入脑海。好比眼前缓缓消失的河水,我的悸动、迷津、拘谨跟着流淌,我的青春、梦呓、情愫跟着流淌。这河底的淤泥,像不像不肯曝光的私欲?如果每一尾鱼的鳞片都闪烁痴迷,这文物,请将我的顾虑也载了去。脊背紧靠泥土,仿佛被搁浅的鱼,也像待放的花朵,被大地疼爱地搂在胸襟。大写意的思绪覆盖深秋,撑着两巴掌冷土,我微微欠了下身,指甲里的意念,抠住没有发言权的净土。我和骨骼该有一次交谈了,该有一次痛彻心扉的醒悟。

这回真的要起身了。不远处的马厩,还在梦境里回味蹄子的坚韧,是否也在构思我腰部的硬度?使我的双眸成为负担,任随时落下的暮色,分享脚踝的执着。我的胴体与隔岸的远山有着怎样的关联,这纵横的影像是不是世纪偶尔一闪的轮回?怎么不见峰巅鹰的滑翔?昨天还雕刻在那儿,眼下,却被视野的误差解释为虚拟。这就归去,口袋只保留一兜不愿意逗留的风。从肩胛倾下来的倦意,深切地席卷着一个人的荒野。鼓声悠悠,从地层深处传来,好比深埋的乌金,发出空旷的共鸣。如此我这粒大千世界的分子,有了对于自然界的感知,目光想揽住梦幻,却只揽住唯一的前程。

这就从星光镶嵌的夜幕下起身,缓缓步入驻扎梦境的未知城。夜色像一件庞大的幕布,被时间的颜料愈洗愈淡,逐渐显出谢场的本来面目。挺直腰板的一瞬,感觉河水“嗡”的一声,像是也想站起身来行走。那里是家的方向,那里有一盏等了一夜的灯光。我得摸摸那扇如何焦灼了一宿的门,还有院中那块没来得及溜一溜的土豆地,会不会妒忌我宁可远行,也不肯翻它一锹的固执。眼下最应该拨开荒草,抖掉灰尘,既然不再仰望夜空,也得瞅清脚下的路是不是通往扎赉诺尔煤城。此刻,辽阔的二队正将大道铺开,头顶是星光缭绕的深黛色拱门,狂躁的大风提前返回幽谷,默视苍穹的大地万籁俱寂。昨日的马匹敛起英雄的归程,正聚集在马厩回味梦境的蹄音。而我轻挥双臂,自行车好比即将升起帆蓬的大船,我的腰杆就是挺拔的桅杆。经过的牧场正以一万种想象,接壤这即将呈现的无垠,闯入眼帘的是若隐若现的灯光。彼岸已呈现些许似曾相识的光亮,但是苍茫之中,景象容易被粗线条风烟篡改;尤其隐在暗夜中的磷火,很难分清哪处源于灵魂的脉管。静止的万物可能与我的行进有关,眼瞅我经过却不吭一声。我从二队的右前方轻盈而下,自行车的银铃声一次次让我怦然心动,并非是畏惧的倾诉,逶迤的远山也为我护航,逐渐掏出心中的惊恐,积攒勇往直前的力量。通过铁道北上岗的空地,额头开始冒汗,脚底犹如拢上火炭。我坐在阡陌旁发呆,数着一颗颗星斗的泯灭,像数着渐渐淡漠的过往。拂晓的微光从四面八方伸来,像一双狭长的手臂揽我入怀。我愈挣愈紧,只好乖乖任它抚摩脸庞、肩膀以及眸光。寒意渐袭,我却激情似火。回忆河流东去的启示以及彼岸静物的暗语,仍感时空不会轻易抹去一段黄金般的雀跃。比如现在,异常激越的我,想象天空为线谱,矮矮的枯草为歌词,偶尔喊出一两声长调,在鹰的注目下回旋。或者,抱头蹲在逐渐清晰的田垄,与远处毡房成为互补。也许芨芨草们会随我步伐从栅栏上跳下,伴我的同时,也有伤我的可能。

渐渐褪去夜色的黎明有些清寒,白霜从地皮冒出来,像外星模样的白菜。土豆们挤在一起取暖,土与土之间散发地洞的味道。天在远处拐个弯,小鸟衔着天空一角忧郁地吹口哨,时而从我的视线钻进云端,时而从隐约的云里扑向微微的湛蓝。这是时间攀上光线的预言,一寸寸荒芜,在光的卷帘中揭幕,我呆坐的位置恰是开篇的序章。这样的邂逅与灵魂有着怎样的遥控?就算把头颅低下,聆听血脉在身体里模仿远山起伏,也牵不住盲目的冲动。也曾抱怨额头纹不能给出未知的线路图,也曾疑惑鬓角早生的华发会不会以玉洁的颜色,说出脑海中黑宝石的下落。但我不会怠慢指甲里的泥,它能培育我不安的清贫與超凡的内秀,这来自大地的事物,在一枚壳里构思风俗的穷困理由。我可能洗不掉蓄在老茧中的味道,我可能脱不去陷入情节中的桎梏。一道道坎以阡陌的形式递进,摊开手掌,渴求将逝的星斗再坚持一小会儿,给这时候的草原一个俯瞰图。

晨风来得有些直接,先拂弄天边插入高岗的铁塔一角。临近社区边缘一条街道上的喇叭,在清风的吹拂下晃脑袋,光秃秃的背景相当蔚蓝,蓝得我都不知道哪是北了。白云奔跑的样子,像是邻居家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寻我。忽而交头接耳,忽而做鸟兽散。当我仰望它们,微微朝霞却将它们吸了去,那里可能是温柔乡。我的车辙没有像现在这般中断过,它们不甘停顿,关键是我犹豫的步履让充满憧憬的它们不知所措,它们跟着我,像跟着一截被景色左右的木头。那些挤在一起发誓,下辈子再不当我麻袋里囚徒的土豆们,也硬邦邦地抗议。我知道它们想早点进入刑场,我又何苦为难它们?早晚都得入灶房,我这是用途中的雅兴,故意拖欠一种生命吗?如果不是为了几十里外偶尔开掘的土豆地,我不会谜一样地拥有这些际遇。与其说半天一宿的奔波,不如说变幻多端的景致,吸引我不甘服输的记忆。我离开它们,目光触及不到它们,等于输给它们。如果我不能以任何意义上的抚摩、思念或者凝眸接触它们,它们会不会因为我的存在失落?如果我坚持想把它们带走,能够带走的也许只是某一时段给予我悲伤或者欢欣的源头。就算我成为空气,它们仍旧不改初衷,炊烟还是炊烟,河流还是河流,牛粪火泯灭时的余温,延续冻成冰坨的芨芨草籽的传说。抛开自己不谈,只谈肩上溜过的时间,眸光中闪过的光线,指尖弥散的战栗。连路边静默的石子都晓得,命运的归宿就是际遇。所以我不可能脱离豁然开朗的主意。比如,让隔岸枯草再挠我目光一小会儿,或者乞求季风再搂我一小会儿。要不我咋会一次次交出脚底的卷宗?别看我时而行走如飞,时而慢如蜗牛,都是眼前这条锅底河作注解。它没有我的优柔寡断,既然选择,就大刀阔斧地一泻千里。

我必须闯进风里,以略微弯曲的脊背和脸上稚嫩的表情。我得圣徒般痴迷眼下泛霜的景观。云朵大面积在身后舞蹈了,微风将社区的大路吹得没有一片纸屑。光溜溜排列的电线杆呆呆矗立在北疆煤城的边缘,隐入眼帘的俄罗斯铁皮房屋,还泛着银白色的光。这溜冰场似的牧场,这海洋一样漫卷的蔚蓝色天穹,正铺展独具魅力的大道。我像凯旋的勇士,再慢也不想停下来。大风在距离我几十里外的边境线赶来,不抓紧时间,恐怕要有被席卷在途中的可能。我已经耽误太多,很多时候都是被熟悉的风景诱惑。那些平时懒得瞅一眼的景观,为何这么新鲜地闯入视线?会不会跟土豆地有关,跟我溜土豆的情绪有关?就在我总想让麻袋填满,却总也填不满的瞬间,河流的轻吟扯断了我的贪欲。以至我都感觉不出口渴了,只认为彼岸那些静物多么有风度,不管秋天收获抑或凋零,它们都纹丝不动,甚至毫不关心地静默。我们只隔一条河流,却像是相隔无法逾越的高度。我的渺小怎能与远山的亘古与星辰的博大相比?一颗小心脏被这连绵起伏的山峦牵引得好稀奇,好浪漫,“咚咚”劲跳的声音,我当成天籁,当成天堂的敲钟声,提示我拿出果敢,以天空为指南。

此刻,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民房,豆子似的在眼前排列,白杨也抬高瞭望的视线。焦灼的心很想跨进家门,想早些抵达小院,好让那扇黑铁皮门迎接我,以往日亲亲的面孔和一如既往的矗立。它也知道门把上有我的指纹,就不可能有入梦的可能。并且小圆桌也离开我一天一宿了,温床也离开我一天一宿了,没有我的房间,光线与空气,都孤零得要命,就连枕头上的灰尘,都想不出水的姓名。在这月白风清的时令,一串音符搁在草原煤城的线谱中。我在故乡的扇面上,如一枚叶片在折皱间穿梭,时而还向远方呈上一些跨越式的动作,并且过分地想谛听萦绕耳畔的花开花落。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