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书写与历史记忆:Hmong人“刺绣故事布”艺术

2019-03-18 05:18
贵州民族研究 2019年8期
关键词:难民营老挝刺绣

万 顺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一、问题的提出

苗族在过去的历史中是一个只有语言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他们主要依靠口头文学和刺绣艺术传承传统文化与书写迁徙历史。苗族刺绣造型古朴、天马行空,是浓缩了苗族妇女智慧的结晶,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同时,它又能记叙历史、承接传统,是苗人朴素宇宙观的最好体现,蕴含重要的文化价值。苗族刺绣在我国分布地域广阔,精美复杂,种类繁多。苗族由于种种原因被迫四处迁徙,千山万水的屏障造成了各地苗人的地理障碍,每个苗族支系都在历史长河之中发展出了自己的图案审美与刺绣技艺。正因如此,苗族服装类型在我国发展出200余个支系,每个支系又分出多个亚支系。千姿百态的苗族刺绣,其变化多端的种类制式与丰富内涵在世界范围内都属罕见,可谓是享誉世界的“艺术瑰宝”。苗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苗人妇女便以针为笔布为纸,在衣裙上用五彩丝线绣制了族群的历史记忆:四印苗族在胸口和两臂用金黄丝线绣出回纹,代表了祖先曾居住的城池。施洞苗族将丝线破为八瓣,用极细的绣针在衣袖间描绘了洪水滔天,杨大六与巫莫喜等传奇故事。文山青苗用蜡染画出地图型几何图案,杂以丝线挑花缝于颈后,以纪念祖先的迁徙之路,可以说苗族刺绣亦是一部印于衣物的“上召祖先,下喻子孙”的“无字史书”。

瑰丽的苗族刺绣不仅满足了苗族人民对美的追求,在历史进程中发展出了民族认同、历史文化传承、宗教象征等多种文化功能。因为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装饰功能,花溪苗族挑花刺绣工艺等苗绣技艺在2006年被载入第一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但是随着现代化与城镇化的影响不断地进入苗乡,苗族刺绣满足审美、传承历史、财富展示、宗教象征的文化功能正在随着外来文化的入侵而逐渐受到破坏,越来越多的苗族人认为刺绣艺术已经无法满足自己的审美需要,转而开始穿着现代服装;曾经的苗族农耕生产方式也不能支撑起现代社会的开支用度,作为苗族刺绣使用与继承中坚力量的中青年苗族妇女都流向了大都市中打工,导致它的原生群体正在逐渐流失。正是因为以上原因,导致苗族刺绣技艺在当今中国苗族社区使用的频率逐渐降低,虽然在旅游市场和文化创意产品等处有部分苗族刺绣技艺得到了应用,但是欠缺力度的开发与挖掘使得它们很多时候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观源自中国的Hmong人族群,却成功在异国他乡将苗族刺绣发展运用,创造出了以Hmong人“刺绣故事布”为代表的新兴民族工艺产品。这些民族工艺产品不仅因为手工制作精湛、传达寓意独特而富有极高的商业价值,也因为它们技艺传承有序、表达情感真挚具有丰富的文化价值。可见,对身居海外的Hmong人刺绣艺术文化保护进行研究,不失为一个在全球化视野下研究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适合案例,更对我国当前传统民族文化保护与经济开发两难困境之中取得突破的一个绝佳范本。

二、美国Hmong 人与其刺绣艺术

根据研究苗族的著名学者李廷贵等人的研究,苗族发源于中国的中原地区。在涿鹿之战之后,由于战争,饥荒,疾病等各种原因原生活于黄河的“九黎部落”从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逐渐往南方迁徙,至明末清初之时,便到达了中国与东南亚的边界。由于地理上的阻隔,造成了各个地区间的苗人交流较少,使得苗族成为了拥有许多不同语言与文化支系的多元民族,其中自称为“Hmong”的苗族族群由于各种原因,从明末清初开始,便逐渐从云南、广西等地迁徙到了东南亚地区。根据越南学者琳心的研究证明,在明末之时便有少量苗人由云南边境达到越南,在17、18世纪后,“雍乾”“乾嘉”“咸同”三次苗族大起义失败,受战乱和艰苦的生活所迫,原居于中国西南地区的苗族人大量从云南,广西迁入老挝、越南、缅甸和泰国等地,自此之后,苗族从一个原生中国的民族变成了跨境(国) 民族。因20世纪50 年代共产党势力在东南亚半岛开始兴起,作为西方阵营的美国决定控制其在老挝境内的蔓延,但由于代表西方势力的老挝王室军队战斗能力较差,加上包括美国在内的几个大国共同签署的1962《日内瓦公约》确保了老挝作为中立国不受外国军事力量的干涉。代替法国接管印度支那地区的美国发现,具有山地生活经验的Hmong人具有良好的丛林作战能力,如若对他们稍加训练将会使其成为一支优秀的游击队伍。所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便在暗中招募了英勇善战的老挝Hmong人,并组建“特别游击队组织”用以对付在老挝、越南边境活动的北越军事力量和老挝的巴特寮军队。由于这场战争都是在美国的暗箱操作之下进行的,对外秘而不宣,故学界将其称之为“秘密战争”(Secret War)。在战争中成千上万的苗族人为美国而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随着美国从越战中完全撤出,中情局对老挝苗族战士救援的结束,又有许多苗族人遭到屠杀和清洗。有学者指出,平静安逸的老挝农民在这场战争中作为他们的美国“朋友”忠诚至死的“自由战士”,最后却在敌方完全占领其阵地后被美国“朋友”抛弃在敌方疯狂而恐怖的报复中[1]。为了躲避灾祸,Hmong人战士携家带口逃入老挝的丛林之中,又由于老挝军队的追击与高山大河的阻碍,九死一生地来到泰国。大批Hmong 人难民在联合国的帮助下,进入了新建于泰国的难民营,陆续移居到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自此,苗族完成了目前历史上所有大规模迁徙。在作为中转站的泰国难民营内,食物与日用品相对短缺。Hmong人是中国的苗族族群的一个海外分支,刺绣也是他们表达情感和书写历史的重要渠道之一。在泰国的难民营之中,由于生活资源的短缺,许多Hmong人妇女便开始使用自己这一古老技艺,制作了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寄往美国进行贩卖。因为受到西方宣传画册和海报的漫画图案影响,Hmong 人妇女开始采用了传统的苗族平绣和拼布绣技艺,在刺绣作品上将抽象几何化的刺绣图案具像化,创造出了具体的人物与场景,使得刺绣作品更有可读性,这种使用传统苗绣技艺所创造的民族工艺作品被Hmong人称作Paj ntaub,直译为“绣花布”,即是本文所谈到的Hmong人刺绣故事布。在刺绣故事布上,难民妇女们或是把对战争的不满与思念故土的伤痛在布上进行刺绣创作,这些注入情感的作品十分具有感染力与装饰效果,成为了国际市场上很畅销的工艺品,这种刺绣产品不仅给Hmong人带来了经济收益,还为他们提供了表达自己情感的通道。

三、Hmong人“刺绣故事布”的来历与特点

美国Hmong 人来自于老挝的各个地区,每个地区的Hmong 人都拥有着具有自己特色的传统文化,但是他们都主要分属于文化相近的两大亚支系:自称“蒙着”的青苗支系和自称为“蒙兜”的白苗支系。这二者刺绣的工艺技术和刺绣的图案基本相同,主要运用挑花绣、贴布绣和平绣等刺绣技艺,将丝线、麻线、毛线和棉线等材料在麻布或棉布上绣上窝纹、海水纹、八角纹、蕨菜纹等图案,装饰于服装、儿童背带、挎包等织物之上。

青苗和白苗的传统服饰制式基本相同,女装都是由裹头巾或者帽子、对襟绣花衣、及膝百褶裙、绑腿和绣花围腰组成。男装就相对比较简单,一般就是由腰带、长裤、对襟或厂字襟短衣和瓜皮帽组成。虽然大致的形制相同,但是各个支系在服饰刺绣运用和配色上有一些差别。在妇女装束上,白苗女性对浅色系的绣花使用比较多。白苗妇女上装的袖口、领口、头帕等部位用白色或者浅蓝等颜色进行贴布绣或者挑花绣,图案多为代表植物的涡纹,也有被称为八角花的对称几何图案被大量运用。在颈后有一块方形装饰,Hmong人将其称为“旗帜”,相传是Hmong人祖先在战斗时把旗帜披在肩上的一个历史遗存。在“旗帜”上多挑有对称的几何图案,他们相信这是当时苗都的地图,必须要穿着这种带着“旗帜”的地图,才能得到祖先的庇佑。白苗下装比较有特色,一般在日常生活中着裤装,在过节时会身着白色的麻布裙,脚绑黑色或白色的麻布绑腿,以保暖和躲避蚊虫叮咬,赤脚或者穿草鞋,现身着苗装时多穿高跟鞋。白苗男性服装较为简单,主要是穿清代式样的对襟马褂戴瓜皮帽,和当时的西南地区的汉族打扮接近,近年来也会穿着带有刺绣和银饰的绣花马甲。青苗喜着藏青色衣服,用红、黄等较为鲜艳的颜色于衣物和裙摆上进行挑花创作,图案多用菱形几何拼布绣或者八角纹饰,刺绣面积也比白苗女装大。青苗妇女下穿装一般是蜡染刺绣裙,多用鲜艳丝线,在画好图案的蜡染底布上挑花刺绣,并缝上棱形布块点缀其中。青苗刺绣做工颜色鲜艳,图案细腻,运用在妇女身上显得活泼美丽。腿上一般打黑绑腿,偶尔会打白绑腿,身着苗装时现在也多穿高跟鞋,只会在表演等场合穿草鞋或者赤脚。青苗男装相比起白苗男装更具特色,青苗男子上身多穿挑花露脐短衣,腰系刺绣红腰带,不穿马甲或者外披;下身穿大裆裤,并在裤脚和裤子侧面绣上代表太阳的圆形纹样。

绣花不仅运用在服饰上,Hmong人也使用于其他的生活物品之中,如婴幼儿的背带便有大面积的绣花纹饰。因为Hmong人相信,当婴儿被绣花的襁褓所包裹之后,致病的邪祟将认为婴儿是自然界的花草而不去侵犯。在宗教仪式上,刺绣也是必不可少的物品。Hmong人去世时在身穿绣花长袍的同时,头部也必须枕上被称为“地图”的刺绣方巾。缺少这些的话,Hmong人会认为逝者将不被祖先接纳,不能回到祖先所在的极乐世界。但是Hmong人刺绣艺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艺术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花纹的大小,刺绣的用料都与外界的影响息息相关,特别是在现代美国,已经和各种文化混合发展出了许多现代款式。

Hmong 人在传统上是依靠在大山之中“游耕”而生,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之下Hmong 人建立起了自己以血缘为半径,以姓氏为中心的社会组织。老挝秘密战争结束之后,逃亡泰国的Hmong 人许多被集中在巴维奈(Ban Vinai) 难民营之中,它在美国Hmong 人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深刻的记忆,至今在美国最大的Hmong 人社区之一弗雷斯诺的苗族商业街依旧取名为巴维奈。在这个难民营中充满着各个阶层的人群与角色,从高级的老挝官员将领到最普通的基层士兵都有。不仅如此,还有他们的家眷与亲属因为害怕新政府的清算也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巨大的人口基数和完整的社会分层使得巴维奈这个难民营变成当时东南亚最大的Hmong人社区。因为难民营的资源短缺和治安混乱,Hmong 人在来到巴维奈之后在泰国负责官员的帮助之下,根据原有的Hmong 人组织和军队等级,建立起了管理处、巡逻队、学校、商店、饭店等自己的管理机构和社区组织,可以说巴维奈难民营是依托人口资源和传统文化迅速地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Hmong人社区。因为传统的农业生产在难民营中无法进行,Hmong 人便依托着这个新兴社区,不断地自我探索如何利用传统文化进行生产自救。通过自身的智慧与努力,Hmong人结合了自身传统文化与当时的流行元素,在外界的积极引导之下,以刺绣故事布为代表的民族工艺产品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发出来。

四、刺绣布的分类与其文化内涵

Hmong 人刺绣布从19世纪70年代末出现至今,已经经过了40多年的发展。最初它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物或者图案,出现在例如杯垫和枕套等小型工艺品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市场的调节,Hmong 人刺绣故事布的刺绣面积逐渐变大,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从原来的小面积廉价旅游工艺品变成了多人物多场景的大型艺术品,其构图内容与其中包含的文化功能也日渐丰富起来。发展出了迁徙型、生活场景型、传统故事型等多种类型的故事布。

(一) 迁徙型

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因为族群摩擦与资源抢夺,苗族人被迫不断迁徙。苗人迁徙的道路是困苦的,常常都是后有千万追兵,前有高山断崖。因为文字的缺失,苗族为了表达自己在迁徙之路上的苦难,便在传统的苗族衣裙上绣上抽象的城池、河流、战争等刺绣图案,记录着他们迁徙的历史与故事。Hmong人来到泰国难民营之后,大多数是文盲的难民妇女们无处诉说流亡情感,难民营中的美军宣传海报与画册给了启示,她们便在用传统刺绣图案来制作手工艺品的同时,逐渐加入了更为具象的人物形象,用刺绣这一传统而又创新的方式来诉说他们的迁徙过程。

这种类型的故事布一般分两种次类型:多场景型和单一场景型两种。多场景型故事布一般尺寸较大,它故事结构复杂,人物多元生动,在一米以上的底布上清晰地绣出了Hmong人如何从中国来到老挝,再从老挝跨越湄公河来到泰国难民营,最后从曼谷乘坐飞机走向世界的过程,此类故事布因为制作周期长且难度较大,售价高昂,一般都是以收藏品的形式被装进画框之中;单一场景故事布尺寸较小,一般只展现一个或部分迁徙的场景,多用于杯垫,枕套,餐巾等小型的工艺产品之上。这种类型的故事布主要展现从老挝逃亡泰国的过程,单一场景类型的故事布人物较少,只有一到两种,大多数都是描绘了身穿传统服饰的Hmong人与老挝军人战斗,游泳跨越湄公河到达难民营的故事。

由于迁徙型故事布刺绣尺寸较大,具有丰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场景,具有较大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所以许多美国人都愿意出资购买,妇女们从中赚到了“第一桶金”,迁徙型故事布可以说是Hmong 人难民利用民族艺术来适应现代社会的一次成功实践。

(二) 生活场景型

自迁徙型故事布发明之后,这种特殊的产品吸引了大量消费者的目光。原有的具有沉重历史感的迁徙型故事布已经不能满足当时市场的需求,一些描绘出Hmong 人在世外桃源般的大山之中渔樵耕读的故事布开始出现,被后世称为生活场景类故事布。

早期的生活场景故事布中一般都是绣单个或者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Hmong人男女,在高山或者屋前进行农耕、喂养牲畜、打猎等简单的生活或者劳作场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市场的需求,生活场景型的故事布的表现内容和尺寸逐渐变大,开始有了对一个村落或者小城镇的多个生活场景描绘的故事布出现。因为在深山之中很少有可以供应居住的坝子和水源,所以传统上Hmong人的村庄通常都是在山腰之上,与种玉米和旱稻的农田有一定距离。通常Hmong 人都会在较为平整的坝子上,以一个大氏族为中心,建起一间间茅草或者竹子的房子,这便是一个Hmong 人的村落。根据Hmong人的传说,他们在离开中国的时候前有险阻后有追兵,重物和大型家畜都无法带走,只能带走种子,黄瓜和丝瓜等中国特有的作物便被带到了老挝高原,这些作物与老挝的老族人耕种的蔬菜截然不同。这几种瓜果种植方式类似,都是在平整了土地以后挖出间隔约为一臂距离的坑,并把种子撒进去便完成了种植。因为蔬菜比较娇气,会用类似于中国汉族的耕种方式进行仔细照料。通常来说,种出来的蔬菜都是自用,种植面积都不大,且都是在房前屋后的地头上种植。通常苗族人还会在寨子周围种上芒果、芭蕉、柚子等水果,用于绿化和食用。在此类的故事布中,可以看到Hmong人们在房前屋后种植黄瓜、玉米等从中国带来的作物,他们在田中或采摘或除草,一些散养家禽夹杂在其中,其中各色Hmong人身穿传统服饰在村庄中生活劳作,鸡犬相杂,一派田园风光。

大型Hmong 人故事布不仅完整展现出了Hmong人村庄的基本形态,还表现出了许多Hmong人制麻刺绣、碾米打糍粑、跳芦笙舞等老挝其他民族所没有的独特生活场景。

随着时间推移,大部分战争难民被接到美国等西方国家,生活在泰国难民营的Hmong人越来越少。2005年,位于泰国最后的Hmong人难民营关闭后,Hmong人作为战争难民的迁徙成为了历史。到达美国以后,他们就基本停止绣制故事布,但是这些故事布在美国和东南亚并未失传,传承至今。因为生活场景型故事布场景丰富,色彩明艳,主题喜庆,成了当前东南亚旅游市场上的热销产品,在老挝与泰国的旅游市场上有着很大的需求量,成为了目前东南亚地区故事布制作最多的类型。而Hmong人在到达美国之后还在继续对该类型故事布进行深加工和再设计,他们会用手工把想表现的场景给设计出来,然后寄给在老挝和泰国的亲戚帮忙加工,近年甚至出现了Hmong人在美国生活的故事布。有一部分的生活场景型故事布,还被美国Hmong人设计成书本的形式用于孩子教学或者文化展示。美国Hmong 人与东南亚Hmong 人都在这个不断创新的过程中受益,可以说它不失为一个双方相互盈利的共赢策略。

(三) 神话故事型

传统上苗族相信万物有灵,认为任何的生命都具有灵力,所以充满了对自然界万物的敬畏。在苗族社区,大至开天辟地,小至一草一木都有着美丽的传说。这些传说故事通常都是真实历史事件所改编的玄幻传奇,或表现出Hmong 人宇宙哲学观的神话传说的仙界故事。作为苗族一支的Hmong人也创造出了杨烁造人、老虎娶亲等在茶余饭后、过年过节时津津乐道的神话传说故事。除了口头讲述之外,苗族刺绣在传承这些神话故事上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雷山的苗族在袖子上用抽象图案拼接成的蝴蝶来讲述代表蝴蝶妈妈的传说,剑河苗族用红色丝线绣成天鹅造型以纪念苗族的美神仰阿莎,龙里苗族将刺绣背牌披于外衣来记录“射背牌”的爱情故事……但是一般来说,苗族妇女更喜欢用一些用较抽象的图案,或者一些隐晦的方式将这些传说故事表现出来。而有了故事布这种艺术形式之后,Hmong人便可以把这些故事具体地表现在刺绣之中,大大增加了苗绣的“可读性”。Hmong 人把传说故事的人物与故事梗概以连环画的形式绣制出来,同时因为销售的需要,Hmong人在这种故事布中一般会用老挝语和英语标注这些故事的内容,让卖家能了解故事的含义。因为越来越多的美国Hmong人买这些产品装饰家庭,最近又有了用拉丁苗文所创作的故事布出现。

因为老挝是一个佛教国家,Hmong人在迁徙到老挝之后,也受到很多佛教影响,Hmong人也把佛教的拴线等仪式融入到自己的宗教活动之中。在刺绣故事布中,一些佛教的故事情节也会出现在这类故事布中,在这些故事布中描绘出了Hmong跪在佛像面前受戒、供养僧人、拴线祝福等画面。在老挝,也有很多Hmong人皈依了天主教或者基督教,所以一些圣经故事的场景,例如耶稣受难、十二门徒等也是此类型故事布所描绘的内容之一。

五、故事布文化功能的发展与流变

随着时代变迁和历史演进,苗族手工织绣作品不仅从遮身蔽体的粗衣麻布发展成了有艺术观赏价值的工艺品,也衍生出了民族认同、历史传承、宗教实践和财富展示的文化功能。苗族妇女利用灵巧的双手创造了丰富的刺绣技艺来表达自己对万物的理解和审美的取向,同时苗族的刺绣技艺也通过代际相传,将精美的图案赋予文字的功能来传承其历史与文化,从而使得苗族文化辉煌灿烂,生生不息。随着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冲击,全世界的传统文化正不可避免地走向变迁与消亡的两难抉择,苗族的刺绣技艺也面临着同样的严峻挑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战争与文明给Hmong 人的传统文化带来了打击,但是他们却利用了这个不可避免的进程对自己的文化进行包装与重组,在保留其传统文化价值的同时,也发展出了与原生Hmong人刺绣艺术不同的独特文化功能与内涵。

(一) 集体记忆与族群边界

对于苗族外部来说,传统的苗族刺绣具有区别于他族的重要功能,其独特的刺绣图案与着装特点让人能一眼分清楚苗族与其他族群的边界。西南地区就流传着“彝族顾脚,苗族顾头”“布依穿青住山间,苗家穿花住山头”的打趣俗语;对于苗族内部来说,他们衣裙颜色的些许不同或刺绣布局的细微差异,往往就是不同苗族文化亚支系的族群标志。在同属贵阳次方言中的“上头方”的花溪花苗支系与“下头方”的乌当青苗支系语言相通文化相似,但却因刺绣用色的些许差异,让他们在日常交流中不用询问就能清楚地划分出两者的婚姻圈界限。

虽然故事布是一种被后期创作的艺术形式,但脱胎于苗族刺绣的它们也具有很强的民族认同功能。许多Hmong人在出版物、家庭装饰、节庆活动等都愿意用故事布来展示自己的独特文化,你一走进某个Hmong 人的商店和食铺,印刷在海报或者装饰在空间中的故事布不断地提醒你,你是进入了一个属Hmong人的文化空间。不仅是Hmong人内部对故事布有着高度的认同,对外界来说故事布也是Hmong人的文化代表之一。因为早在70年代末就有各个工艺组织售卖Hmong人故事布,因其图案丰富且配色美丽受到许多美国人的追捧,至今都是当地苗人礼品商店的热销产品,还出现了多个专门以故事布作为收藏的艺术家与收藏家。与此同时,美国政府也将故事布视为Hmong人的代表性艺术产品之一,笔者也曾经在明尼苏达的国立博物馆中见到与其他珍贵文物一起展示的故事布,一些关于Hmong 人的项目与宣传的印刷品上,更是多次地出现了刺绣故事布的身影。可以说刺绣故事布不仅是Hmong人族群的具有集体记忆的符号,也是在当今的美国社会展示自己的有效工具。

当Hmong 人卷入秘密战争之后,来自于老挝四面八方的Hmong 人都聚集到了龙镇这个老挝北部的战略重地,因同属于老挝王室军队,不同支系的Hmong 人的大量接触让他们之间的嫌隙逐渐较小。在Hmong 人逃亡到巴维奈难民营后,他们之间的交往更是越发密切,不同支系间的Hmong人不断通婚,导致各个支系间的Hmong人在服装上差异越来越小,甚至还有不同支系Hmong人服饰混搭创新的情况。而现在的美国Hmong 人服饰的内部族群鉴别功能更是已经基本消失,在苗年节上甚至看到贩售来自于越南或者中国的苗族支系的服饰。有一位爱美的Hmong人女士就曾经给笔者展示过她所穿戴的多套苗族服饰,而这些刺绣作品却来自于不同国家和支系的苗族。Hmong人的传统刺绣艺术就和故事布一样,成为了一个属于集体记忆的符号,更多的只是展现出Hmong人的普遍认同。

(二) 审美功能的重构与流变

在苗族社会,一个女人在婚恋市场上是否受欢迎,很大程度上与她们准备的女红是否精美有着必不可少的联系:丹寨县的八寨苗族少女会花上几十道工序来制作自己的嫁衣,织金的歪梳苗少女会在年节时背上精美绝伦的刺绣背带来展示自己勤劳善良的美好品质……几乎在所有的苗族地区,刺绣都是展示着未婚少女是否勤劳与家庭是否殷实的重要判断之一。

在爱美上面海外Hmong 人少女也没有例外,都想用自己最精美的服饰在节庆之上吸引优秀小伙子的注意。传统上Hmong人少女自幼学习刺绣,她们的刺绣作品基本上都是本人独自或在亲属帮助下完成,进入市场买卖的刺绣成品还是比较少见。所以每到新年节庆上,Hmong人女孩都会穿着自身最隆重的礼服,带上所有的银饰,展示自己灵巧的手艺和殷实的家底。这时,小伙子就会从姑娘的服饰来判断姑娘是否心灵手巧,是否能在婚后为自己和家人提供各种场合需要使用的刺绣。Hmong 人来到泰国之后,无法耕种与工作的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手工艺品换取生活的必需品,以前作为闺中之物的刺绣帮助Hmong 人部分解决了生存的燃眉之急,这是在以前所没有的。现在随着时代变迁,繁忙的美国Hmong人少女们再也没有时间去学习复杂的苗族刺绣,年长的Hmong人也几乎停止了手工刺绣的制作。她们转向了由中国和东南亚进口成品苗装,笨重的银饰也因为失去储存财富和日常佩戴的功能而被便宜的白铜制品所替代。但是她们中有许多人开起了贩卖特色手工艺品的工艺品店,通过自己的构思与设计,然后雇佣东南亚的Hmong 妇女绣制作品,让故事布等工艺品继续为Hmong 人的生存贡献力量,同时也维系着自己的生活。

(三) 宗教功能的延续与发展

Hmong 人相信刺绣是祖先所穿之物,只有穿上刺绣衣裙才能和祖先神灵进行交流。Hmong 人一般都会对葬礼上的寿衣格外地重视,每一件寿衣都必须要求手织麻布为底,全手工绣上大面积的刺绣图案。在做宗教仪式时,即使是平时西装革履的巫师们也必须头戴红布,身着苗装,因为他们相信,这些是祖先能认出他们的唯一信物,没有这些装扮,他们的祖先将不会帮助他们与恶灵交战。

宗教对于传统Hmong人来说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妇女把这些重要的宗教仪式和传说故事也都体现到了他们创作的故事布之中,在前文所说的故事型故事布中便描绘出Hmong人的迁徙传说、神话传奇、葬礼习俗,甚至还有部分Hmong人在后期转信基督教和佛教的画面。虽然这些故事布无法在正式的宗教仪式场合中出现,但是它却让Hmong人的宗教以更为具象的形式体现出来,让普罗大众更好地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为他们的宗教服务。许多Hmong人学校和文化保护机构都把一些描绘着葬礼,祭祀,婚礼仪式等场景的故事布做成教材,教导孩子学习自己的宗教与文化。

(四) 性别角色的平衡与转换

传统苗族社会中男女有着不同的分工,分别扮演着不同角色。男人作为主要劳动力和氏族血脉的传递者,一般都充当着一家之主的角色。虽然苗人的性别观念和西方社会中传统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概念有些许出入,但苗族女性也绝非单纯的附属。在苗族社会,儿子在继承房子田地的同时,女儿也将分走价值不菲的嫁妆;姊妹节、坐花园等传统节日中,女性将尽情地娱乐,而男性却要负责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在美神仰阿莎、苗族始祖蝴蝶妈妈等神话故事中也有着许多女性角色的影子,包括在做宗教仪式之时都讲究阴阳调和,许多祭品都必须是雌雄成对。千百年来,苗族人利用他们的性别角色哲学在大山之中男耕女织,各司其职。

当Hmong 人迁徙到了难民营之中,一切似乎就起了变化。由于在难民营中男性除了银饰加工,很难有其他的赚钱方法。拥有刺绣技艺的Hmong人妇女们就利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制作出了许多手工制品销售到美国,从藏在深闺中的“贤内助”成为了家中收入来源的“半边天”。甚至在传统Hmong 人世界不会碰针线的男人们,也会通过Hmong 人妇女的口述用笔来绘制故事布的版式,妇女们再在男人们创作的底部上用针线作画,绣成一幅幅美丽的刺绣故事布。同时因为Hmong 人妇女学习语言的速度比较快,亲和力较强,通常在故事布的销售与宣传上,很多时候也是Hmong人妇女打头阵的。Hmong 人妇女来到美国之后穿梭于各个艺术品展销会之中,美丽勤劳的她们也成了一张靓丽的名片。可以说故事布的制作,也是Hmong 人在现代社会中性别角色转变的一个展示与缩影。

六、结语

伴随现代化的发展,许多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的价值与意义正在被其原生社区所遗忘,传统文化正在走向消亡。Hmong人迁至美国已40年有余,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文字和现代化的物质生活,苗绣遮衣蔽体和传承历史的传统功能已经不再必要,但他们依旧用刺绣图案来表现出自己的独特历史与内心情感,可见,传统文化并不只是具有单纯的功能空间,更是含有族群烙印的历史意蕴。同时传统文化本身具有活性,并不因外界环境的影响就保留或消失,传承群体的情感与需求才是其保存的重要决定因素。通过适当的引导与发展,可以让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寻找到可用武之地。

猜你喜欢
难民营老挝刺绣
老挝肉牛输华实现突破
贵州剑河 多彩刺绣添技增收
朝发夕至 乘着火车去老挝
清新唯美的刺绣
李雅华:精美的石头能“刺绣”
难民营
刺绣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