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宗社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一
五四以后,随着报章杂志等定期出版物的繁荣,中国现代散文逐渐兴起。首先是小品文创作的兴盛,林语堂及他所主编的《论语》杂志提倡英国式的幽默,林先生撰写了《孔子的幽默》 《孔子在风雨中歌唱》,开发圣人及中国文化中日常性和趣味性的元素;周作人心仪于闲适小品,他给张岱的《陶庵梦忆》写的序文中,认为中国现代散文的渊源应该在晚明:“张宗子(岱)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标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气息了”[1]。周作人与林语堂、梁实秋一样使用“小品”标示当时的报章短文,但与其他人注重学习英美随笔(Essay)不同,他主张将现代散文接续到中国本土传统(晚明小品)上去。追求精致趣味的“小品”在20世纪三十年代时局变化中遭遇危机,鲁迅先生1933年10月在《现代》杂志上发表《小品文的危机》,指出“小品文”只不过是一种类似“小摆设”的东西,而且是某种衰世的表征。他呼吁一种类似匕首、投枪的“生存的小品文”——“能和读者一起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2],这就是具有社会批判特征的“杂文”。
本文所要重点关注的胡适先生,因最先主张文学改良与白话写作,而成为新文学运动的主将,但他后来并没有参与小品文与杂文的论争,他的散文既不是小品文,也不是杂文。这些散文在中国现代启蒙思想史上应该具有重要地位,而且已经被多方称述,但由于那些学术散文在文体上没有标志性特征,难以成为文学研究的对象,所以在现代文学史教科书中并未涉及。本文关注胡适的这些既不是小品文也不是杂文的散文,实亦出于对当今学术表述方式的反思。
中国大陆对胡适的批判,由周扬在1953年12月28日发起,至1955年,北京三联书店结集出版《胡适思想批判》八册,胡适成为“帝国主义的走狗”“人民公敌”。20世纪80年代对胡适的批判有所松动,一些相对客观的评价渐次出现。此后的三十年号称学术繁荣期,五四以后的作家大都被充分研究和阐释,但由于胡适《尝试集》太直白,几不成诗;剧本只有一部《皆大欢喜》,不足以成为戏剧家;他没有创作过小说,一些直白思想表述被勉强归结为“散文”,但又仅仅是思想的直白表述,不能成为文体典范,在文学作品选中找不到位置。所以在繁荣的现代文学研究中,胡适的身影依然不容易看到。胡适的民主改良、个人主义以及现代启蒙思想也非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所急需,在八十年代以降少有共鸣者,这位现代文化革新的先驱,身后寂寞已成定局。大陆直到1998年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出版七卷本《胡适文集》。《文集》第1卷为诗歌,第2卷为散文、游记和传记,第3卷为旅美日记,第4卷为《白话文学史》,第5、6卷为中国古典文学散论,第7卷为书信及年谱。本文所要论述的就是第2卷标明“散文”的60篇文章。这组“胡适散文”可分为三类:一是为别人著作写的序,近20篇,数量最多;二是一些著名演讲的文字记录,曾被多方称述,影响甚大;三是诸如《易卜生主义》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样阐述思想的文章,这类文章极具思想价值。这组散文不适合做一种文体学的研究,因为他提笔为文,信口而发,不讲究技巧,也不讲究词采。在既有的散文体类型中,他的散文也无法归类,用今天时髦的理论术语说就是“拒绝阐释”。阐释需要彰显意义,胡适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地位。他的白话诗虽具有开创意义,但没有精致的艺术性,与闻一多、徐志摩相比,他不是诗人;他发表过大量文字形态的东西,但不是作家。胡适在中年时也后悔自己杂务缠身,荒疏了文学创作①胡适1922年3月4日日记:与启明(周作人)、豫才(鲁迅)谈翻译问题。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我这几年太忙了,往往把许多文学冲动都错过了,很可惜。将来必要在这一方面努一点力,不要把自己事业丢了来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转引自周质平《胡适与鲁迅》,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21页)。。他属于思想家和学者,这些直接阐述学术和思想的散文并没有文体典范价值。但按照当下学人的习惯,阅读胡适,总需要归结成一篇学术论文,否则这样的阅读便没有“成果”可言。因为他的散文中只有思想,没有形式。把他散文中的思想和学术观点直接摘录出来,介绍给读者,也许不失为一种最合适的阐述方式。如果硬要对他的这类文本的特征做简约概括的话,只能说这些散文属于作者的一种平易畅达的思想表述。经由这种方式表述的学术,不妨称为“散文化学术”,与当今日益刻板的“论文化学术”相比,显然具有一种平易近人,便于言说、理解和传播的特征。下面先了解胡适散文的思想意义及表述特征,再说明这种散文对当今学术表述的启发价值。
二
胡适作为学者的业绩,除了《中国哲学史》 《白话文学史》之外,就是散文了。他散文中所表达的学术思想的影响力,要大于他的几部学术著作。在这些具有影响力的学术性散文中,尤以《易卜生主义》(1918年6月《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和《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三十一号)最值得称道。
挪威戏剧家易卜生(1828—1906)被称为“现代戏剧之父”,在挪威国内,被视为对欧洲知识生活实现现代突破的中心人物。所谓“现代知识生活”,即一种以质疑和批判为核心的知识建构态度。易卜生一生出版的26部戏剧中,涉及性别平等、腐败、言论自由、环境保护、权力滥用等一系列在中产阶级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在20世纪初的中国被称为“社会问题剧”。中国在民国初年虽然尚未进入中产阶级社会,但易卜生所关注的现代性主题已经引起中国知识界的广泛兴趣。《玩偶之家》在世界范围内盛演不衰的时候,就有陈虾的中译本,题为《傀儡之家》;1918年又有胡适和罗家伦的译本《娜拉》。胡适先生早在民国三年(1914)就写成《易卜生主义》的英文稿,在康奈尔大学哲学会宣读。1918年撰成《易卜生主义》中文稿,在《新青年》上发表。当时还在北大西语系读书的潘家洵(1896—1989)从英语译出易卜生的《群鬼》,1921年至1923年,他又陆续译出《易卜生集》2卷,收录包括《玩偶之家》的易卜生戏剧五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鲁迅先生1923年曾就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写过一篇名文——《娜拉走后怎样》。
《易卜生主义》有近一万字的篇幅,属于学术文章,而他的这篇学术文章又是充分散文化的。胡适并没有像今日论文作者那样,对异域的戏剧家作客观圆融的论述,以生成一篇无懈可击的学术成果。文中所宣称的“易卜生主义”,实际上更多的是“胡适主义”——一种现代性的文学和社会变革方案。文章开篇指出,“易卜生主义”的根本方法,就是一种写实主义:“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仪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3]17。
习惯于写学术论文的学者们可以仔细读读这段话,这哪里像今日学术论文的笔法,分明就是一位愤世嫉俗者的牢骚语,而且说的就是当时中国国民的精神状况。文章从四个方面具体阐释易卜生对社会人生都说了哪些真话之后,在最后一部分特别强调了易卜生的一种完全积极的主张:“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天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3]29。文中引述易卜生给友人信中的一句话:“有时候我真觉得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娜拉的出走就是“救出自己”,由海尔茂所主导的中产阶级家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把妻子当作“玩偶”,不许她有自己的意志,又不许她担负家庭责任,同样作为家庭成员的娜拉却没有发展出自己个性的机会。胡适进而议论道:“世间只有奴隶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选择的,是不用当干系的。个人若没有自由权,又不负责任,便和做奴隶一样,所以不论怎样好玩,无论怎样高兴,到底没有真正的乐趣,到底不能发展个人的人格。”[3]31这段议论表面上是对娜拉处境的感慨,实际上是对西学东渐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逐渐发展出的主体人格的自白,是胡适的自我表白。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一直是批判胡适的口实。有意思的是,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国家淡化姓资姓社之争,主张“白猫黑猫”论,又与胡适当年的观点不谋而合。可见这一观点是一个超越时代的课题,胡适先生自己也十分重视自己的这篇短论。1930年胡适从自己近150万字的《胡适文存》中选出22篇论文编成《胡适文选》作为中学生的课外读物,其中第4篇就是《问题与主义》。在作为《文选》前言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胡适再一次用了很多笔墨重申自己在这篇不足三千字的短文中所阐述的思想。原来先生与世纪初的许多学者一样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信徒,他认定新文化运动的目的是再造中国文明,而文明之再造途径全靠研究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问题下手的”,而主义则是既定而笼统的标签,最易导致盲目的信仰或拒斥,最易导致专制与盲从。胡适多次强调的下面一段话至今仍具有振聋发聩之功效:“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待证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3]165胡适力辨“主义”与“问题”,原来是为了开启一种独立的判断力,开启一种康德意义上的大胆使用理智的现代启蒙精神。这样的观点,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有独特意义①中国现代思想史上问题与主义的论争发生在李大钊和胡适之间。胡适在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上发表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李大钊于同年8月17日在该刊发表《再论问题与主义》,主张问题与主义不能分离,“因为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必须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做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或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即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地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胡适所重视的是个人的具体努力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李大钊则主张必须发动社会上多数人共同行动,他说:“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与胡适不同,李大钊坚信通过宣传与动员,可以凝聚起一种社会共同意识,以应对社会问题。。
一些故作玄虚的宣传家常喜欢拿“人生的意义”诱导后辈。胡适反对给人生赋予一些玄虚的意义,这与他不谈“主义”的主张一致。他的《人生有何意义》问道:“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人生有何意义?这其实是最容易回答的问题,谁还不能为生命讲出几点理由呢?惟其容易回答,所以根本无须追问。人世间好多事情的存在其实没有理由,亦没有意义。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学习?阴谋家的答案可能很令人振奋,但与事实相符吗?生命的意义是一个实践课题,“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3]120。这正如王安石的一首小诗所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胡适指出,所谓“不朽”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点滴行事在人世留下的踪迹;没有必要刻意追求不朽,做好眼前每一件善事,培养一个好学生,教育一个好子女,就是一个人的不朽功业[3]36-45。读胡适散文,总能给人一些很真挚的感动,一些发自内心的鼓舞。
三
胡适于1928年5月4日纪念五四运动九周年之际,在上海光华大学发表题为《五四运动纪念》的演讲。随后十六周年发表《纪念“五四”》 (1935年5月5日《独立评论》第一百四十九号)、《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进步——再谈五四运动》(1935年5月12日《独立评论》),在二十八周年再一次发表《“五四”第二十八周年》 (1947年5月4日上海《大公报》),表达了他对于中国现代历史上这场重大事件的看法。
胡适在1928年最先发表的《五四运动纪念》的演讲中,详细介绍了五四运动的背景、发生及影响。中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寄希望于战后可以收回德国在中国的种种利益,收回青岛。不料这些利益在战后却被日本所攫取,日本人不但不把青岛交还中国,而且强迫政府签字承认日本对山东的管辖权。1919年初参战各国在法国凡尔赛宫召开和平会议,四月底居然发表宣言,将战败的德国在山东的管辖权交给日本。和会消息一出,全国愤怒,接着便是上海、南京、北京的各大学纷纷罢课,上街游行。五四运动的直接成果是收回了山东,它的间接成果,胡适归结了六条。其中核心是引发了学生、知识分子甚至全体劳工参与社会政治的热情,从此以后社会政治成为全民意识关注的重点。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的现实主义热情,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胡适将这种历史影响归结为一大历史原则:“凡在变态的社会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机关存在着,那末,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他进而拿中国历史事实印证这一原则:东汉末年,宦官跋扈,政治腐败,于是有太学生三万人,危言正论,终致党锢之祸,遭迫害者不下六七百人;北宋末年,金人南犯,钦宗引用奸人,罢免主战派李纲以谢金人,“太学生陈东等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罪,谓之六贼,请诛之”(《宋史》卷二十三)。而在常态的国家社会里,政治清明,与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青年无须干预政治,他们的兴趣就只在体育、娱乐和恋爱上了。于此可见,一个民族,尤其是年轻人狂热的现实情怀,往往是由政治生活的不健全引起的。七年以后(1935年) 《纪念“五四”》一文中,胡适引述蔡元培、孙中山等人的言论,阐释五四运动的思想意义在于给民族灌输了“公理”观念——平等自由是“公理”,倚仗强力侵害他人叫“强权”。“公理战胜强权”从国际关系准则演化到人与人的关系准则,平等自由的原则开始深入人心。孙中山说:“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的变化”(1920年《与海外同志书》),“思想的变化”就是一种公理意识成为民族共识。相比之下,1947年5月4日,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在《大公报》发表《“五四”第二十八周年》,不过这篇纪念文章已没有多少新意了。他感到时光过去二十八年之后,需要重新追忆当时的情形,以唤起记忆,因此文章主要记录了五四事件的整个过程。最后详细的引述了孙中山先生《与海外同志书》,强调五四对新文化运动的开启之功。文章末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们在二十八年后纪念五四,也不能不仔细想想我们今日是否已‘收革命之成功’,是否还‘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五十六岁的胡适似乎对时局已颇感失望了。
胡适一生大部分时间供职于大学,十分关心青年学生的成长。1934年在天津《大公报》发表《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以自己个人经验,赠送三个防身药方给大学毕业生。第一个方子:“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一个青年人离开了适宜做学问的大学,若没有一两个问题在脑子里打旋,很难保持学生时代的求知欲。第二个方子:“总得发展一点业余兴趣。”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取决于他怎样利用他的业余时间,他在业余时间做的事业往往比他的职业更重要。第三个方子:“总得有一点信心。”他说:“我们应该信仰:今日国家民族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我们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然不会白费。”[3]191多么平实的励志之语。时隔26年,1960年胡适在台南成功大学发表题为《一种防身药方的三味药》的演讲,又重申此义,给年轻人开出“问题丹”“兴趣散”和“信心汤”,这次演讲他重点介绍了美国汽车大王亨利·福特(Henry Ford)和飞机发明家莱特兄弟的例子激励青年人只要有信心,就一定能获得事业的成功[3]268-272。
四
胡适一生发表过大量的文字,1930年东亚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存》中就已经有145万字了。而所有这些著述,除了《尝试集》中的诗歌,以及剧本《皆大欢喜》之外,其他大量的文章都只不过是作者思想的平易表达。读《胡适文集》中号称“散文”的东西,所获得的是直接的思想。面对这样的文本,读者不必“披文以入情”,不必破解文字以寻求“微言大义”,他的语言与思想是同一的。他的散文无疑也具有逻辑性和争论性,但那是基于思想本身的逻辑性和争论性,与行文设计、文气节奏无关。胡适散文以硬性议论为主,少有生动的故事、寓言作为说理和论辩的导引,这是因为他总不把散文当作“创作”,不追求说理的形象性与趣味性。所谓“我心写我口”,不仅是一种白话写作的主张,也是胡适自己散文写作的原则。
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三十余年,被称为中国现代人文学术的第二个黄金时期,但与五四以降三十年相比,学术面貌有了显著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一种直接明晰的学术表述方式的缺失。
1580年法国人蒙田(1533—1592) 出版《随笔集》,西方从此有了一种新的文体Essay。在美国人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中,Essay被界定为探讨问题、阐述观点,劝说读者接受一些思想的短篇作品,它有别于论著或学术论文(Prose),其论述说理不够系统完备,对象只限于一般读者而不是专业人士;论述采用非技术、灵活多样的方式,往往运用逸闻趣事、鲜明的例证和幽默风趣的说理手段来加强其感染力[4]。Essay在蒙田那里首先代表一种“节制、谨慎和折中”的文风,这种文风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理性与求知欲的折光;其次,蒙田求知欲的根本是对于自我的认知,“我知道什么呢?”蒙田不断地问自己,不断地通过求知建构知性的自我,然后把这样的“自我”呈现在他的《随笔集》中。他宣称自己的书是“一本真诚的书”,“我自己是这本书的材料”[5]。日本近代学者厨川白村在《出了象牙之塔》一文中高度评价蒙田:“作者将自己的个人的人格色彩浓厚地表现出来”,是Essay的全部“兴味”所在[6]。这样的特征此后影响了英语世界的培根、兰姆(作品为The Essays of Elia) 以及美国作家艾默生(Emerson)和梭罗(Thoreau),成为西方散文的主导特征。胡适时代,中国人文学术尚未形成所谓“体制”,学者们展开一种“现代知识生活”时,不用顾及所谓论文格式,不必刻意迎合刊物对“格式”的兴趣,“执笔为文”,让一种知性自我能够自由地呈现在自己的学术中。这样,胡适等人的学术正是一种真挚地表现了自我的散文化学术,接近于蒙田的随笔(Essay),而有别于今日之论文形态。
在学者们越来越成为某种学术体制的“玩偶”的今天,学术成为专门之学,学者成为专家。学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成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至少对年轻的学子们来说如此。今天学院机制下的研究生,在发表他们学术观点之前,先要适应苛刻的学术格式:摘要、关键词、注释和参考文献的规范,这些规范使学术成为一种生硬的东西。即兴的观点、灵机一动的思想,在今天无法表达、无处发表。这种学术体制所带来的文化状况就是:学者们缩进自己的象牙之塔,不屑于在大众传媒上发表文章。民国时期的学术是散文化的,而当今的学术是论文态的。散文化的学术对学者来说,是“执笔则为文”(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提笔就有,我笔写我心。论文化的学术对学者观点的表达有诸多不便,你的论文必须合乎刊物的格式规范,这是发表的前提;你的论文必须发表在特定的核心级别刊物上,否则不能算学术成果。这样,当今学者面临的最大困局就是:你的学术不能以散文形式发表,因为报刊上的散文化表述是不会被纳入学术评价的。因此在今天,散文是散文,学术是学术,二者在“五四”以降的二三十年所建立的亲密姻缘已经断裂。这大概就是两次学术黄金期学术表述方式的差异,而表述方式是可以影响到学术品质的。阅读胡适散文,学者们除了获得直接的思想启迪,更应该参照他的散文,反躬自省当今的学术表述方式还可以有哪些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