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兴林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山祭》是一部以“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期间,宋老师及秦岭山区山民所历经的一段曲折、离奇生活为表现对象的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令人沉思的长篇小说。虽然小说反映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小说面世也已三十余年,但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为其紧凑的叙事、生动的情节、令人揪心的人物命运、个性化的语言、充满地域特色的民风习俗、精美的景物描写和贴切、多维的心理刻画而感动沉醉,为小说所呈现的秦岭南麓山巅水崖中山民的生存样态和生存选择,他们被政治运动所搅乱了的、损毁了的自足安闲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内心本能而又强烈的对生存和生活愿景的诉求而唏嘘感叹不已。小说充满了浓烈的生活气息、泥土气息、山野风味、地域风味,为我们真切而细腻地展现了秦岭山区的自然地理状貌,鲜明浓烈的民风习俗,以及那段特殊年月里宋老师及山民艰辛、挣扎的生命历程。《山祭》带给我们山一样庄重、厚重、沉重的感受,让我们在激越跌宕的悲悯体验中不由地陷入久久的沉思。
《山祭》从限制性视角出发,以第一人称、单线推进的方式,展开对观音山十三、四年生产生活、风土人情、政治运动、发展变化的叙述,让我们回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到七十年代末期一段极其特殊又十分艰难的岁月。小说具有以小见大、以观音山照见整个时代的艺术构思和创作动机,通过宋老师、冬花、姚子怀、南春官、郭凤祥、郭发丁、烂白菜、蔡万发、老陈等一批性格鲜明的人物群像,通过观音山在一段政治运动中生产秩序的破坏、人性中善的一面的被践踏及恶的一面的被煽动,通过那极具地域特征的坐交打猎、唱山歌、吃刨膛、走婚、烧荒畲地、集体出坡、锣鼓草、守号等生产方式、生活习俗,通过对观音山老鹰崖巴掌大的山地、垂藤一般的山路、拖长了的方言山音、遍地满山的花草、各种各样的山禽走兽、变幻莫测的雾气山岚的描写,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观音山、老鹰崖的一段令人难忘、痛彻肺腑的悲剧故事:一群原本自给自足、生活尚可的山民,在“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年代如何为政治风云所裹挟、所摧残而陷入非人和非人道的境地;冬花是如何一步步从对宋老师的好感、热恋到恐惧、绝望再到选择了为人所取笑捉弄的庞聋得的婚恋迁变过程;姚子怀这位神奇剽悍、威震一方、令人敬仰的打山子,如何不由自主地成了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和传统狩猎精神衰歇、崩塌的祭品;宋老师这位原本处于边缘地带的年轻人如何迷失自我、扭曲灵魂,不自觉与自觉相结合地走向政治漩涡的中心,成为悲剧的制造者和受害者;观音山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狭小村子如何从出坡种地、打山狩猎、朴野安适、罅隙求生的生活节奏中受到极“左”思潮的干扰、破坏,从而滑向违背生产规律、颠覆传统观念、背弃人性理性、盲目残人自残的万劫不复的险境、绝境。简言之,《山祭》为我们叙写了“四清”“文革”期间姚子怀的生命史、冬花的爱情史、宋老师的奋斗史或称之为挣扎史、忏悔史以及观音山生活方式的迁变史,勾起了我们对过往时代的追忆、反思、警惕。
阅读《山祭》,笔者时时为其流畅优美的文笔、生动精准的用语、变幻多彩的山间风光、鲜活醇正的民风习俗、美好纯朴的生活景象、冬花与宋老师之间萌动的爱情意识、姚子怀神奇的身手和神秘的身世以及山民出坡劳作时放旷朴野的场面所吸引,并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随着阅读的推进,我为冬花的遭遇而揪心,为姚子怀本色刚烈的个性而起敬,为宋老师的执迷不悟而痛惜,为南春官、郭凤翔的可怜境遇而悲叹,为郭发丁、烂白菜的慵懒、毫无廉耻而羞惭,为山民们在政治运动中的不辨事理、跟风起哄的蒙昧而痛心,为蔡万发的投机、奸邪而义愤填膺。冬花这个无论外形还是内心抑或是性格、能力都无可挑剔的女子,其清澈纯净的灵魂、善良纯朴的心地,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坚守,对知识的尊重、文化的渴求,其坚强不屈、不向生活和邪恶低头的韧性,这些都益发地令我不时震动并油然生出怜惜和敬意。姚子怀这个静默寡言、隐忍刚毅、身手不凡、威震山林的打山子,守护着观音山,坐镇在老鹰崖,他把从匪窝里学来的本领、练就的胆识施之于狗熊野猪以及土匪扬凤冈,把侠肝义胆、慷慨大度、倔强不屈、济贫扶弱、行规尺矩洒在了山林间、立在人心里,他对黑女的深情相爱和忍痛割爱、对瞎瘫老汉及其老伴的承诺和身体力行,从“瓜菜代”的惨烈教训中首先醒悟过来的开荒种地、养命活口,在“四清”运动中的被揪斗批判直至身陷囹圄坐牢5年,在“文革”期间又再次以另类的身份被特意派去修筑铁路,在改革开放初期为坚守打山子职责、捍卫打山子尊严、保护庄稼土地不被野兽侵犯的过程中意外被野猪挑伤最终悲壮死去。可以说,他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整个观音山乡民和每位读者的心,其悲壮精神和悲剧意识显得如此浓厚,让人有一种压抑憋闷、想要替他把整个世界掀翻砸碎的冲动。宋老师这个根正苗红、有能力有觉悟有进取心的文化青年,本应带给观音山文明与进步、带给大山生机与活力、带给孩子们希冀与未来、带给冬花爱情与幸福、带给姚子怀踏实与欣慰,然未曾料到,本以教书为主业的他,却不由自主地成了观音山“永远不走的工作队”,成了给整个观音山制造悲剧、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四清”运动中急于争表现而不惜出卖冬花家的“葫芦地”,稀里糊涂揭开了观音山阶级斗争的盖子;批斗会上,基于划清界限、显示阶级觉悟的他,又当着众人的面率先冲出来与姚子怀一刀两断,狠狠抽两记耳光、踢他一脚,并与众人一起对姚子怀实施“熏拱猪子”“洗手洗澡”“顶石磨盘”等惨无人道的体罚;姚子怀被逮捕坐牢以及刑满释放后再度被派往修筑铁路,老女人的病逝,瞎瘫老汉的绝望坠崖,冬花整日的提心吊胆与差点被蔡万发糟蹋,冬花成亲当天被妒火中烧而挟私泄愤的他强逼男劳力进山打猎从而导致庞聋得被狗熊抓伤致残,冬花以柔弱的身躯扛起生产、生活的重担并不得不照管父亲姚子怀、医治男人庞聋得,所有这一切接二连三发生的灾难,以及对整个观音山落后却殷实、艰辛却和谐的生活氛围、生产方式的荡击颠覆,哪一点不与宋老师的所作所为、积极表现有直接的关联?说宋老师是观音山的灾星一点儿也不为过。
对秦岭南麓山巅沟壑景物准确而生动的描写是《山祭》具有特色性、艺术性的重要表征之一。小说的景物描写,大都显得通透灵动,发挥了多样化功用,彰显出不同的创作用意,并使得《山祭》有了质感、厚度和真实性,为典型人物的塑造构造了典型环境,使现实主义手法落到了实处。
1.为人物活动布景铺路
小说中的出色景物描写,首先体现在对人物活动场景、生存空间富有地域性的精准把握、细致描写。如小说第一章开头部分的描写,一下子将我们带进了山峭路险、云遮雾罩、鸟鸣水溅的秦岭山区:
秋天的阴冷的天空悬吊着乌云,低低压着山巅。山谷里的冷雾和林梢的岚气混淆起来,凝成浓浓的暮霭,笼罩了整个秦岭山区。灰暗的苍穹底下,像汹涌波涛一般的山峦铺向天边。极目之间,全是险峻的山崖,幽深的峡谷,黑黝黝的丛林。单调地鸣溅着的溪水……
一大群归林的山雀子,黑果儿、卷八儿像找错了地方,惊慌慌聒噪着从头顶掠过,没有止境的山路也仿佛到了尽头,垂藤一般跌落进山谷。像把人的心也牵落下去。一阵深含凉意的秋风吹来,让人无端地打个寒颤。恰在这时,黝黑的山崖下又传来什么鸟兽一串怪叫:
“希呖呖呖——哇!”[1]1
这段描写置于整个小说的开头,对故事发生地的风物地貌、人们生存活动的场景空间作了初步观照,让读者的心禁不住开始收紧、倒悬、畏怯。
2.景与情相扣互融
小说多处的景物描写不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有意识地将景物描写与故事情节紧扣相协,体现出亦景亦情的互动特征。如小说第八章写姚子怀通过打猎考验宋老师有资格成为自己未来女婿后,心情大悦,打算请观音山的人来吃“刨膛”以便宣布和庆贺冬花与宋老师订婚时的两段景物描写,就与上文的写景明显不一样。作者在景物描写中显然紧扣住了姚子怀的心理底色,把握住了订婚的喜庆氛围,以欢快、浪漫、饱满的笔墨赋予了自然山水美妙、鲜活、灵动的色彩和样态,从而使气氛场景的铺设和情节故事的推进互融和谐、相得益彰:
清晨就有好预兆,降了夜霜。满山遍野有层白粉粉的霜粒。山沟里涨起了雾罩,恰像煮沸的牛奶,溢出一道道山梁。
……
太阳升高了,光芒温暖而有力。满山的雾罩被阳光晒化驱散,单剩下一缕缕、一团团薄薄的雾气在涧谷山梁留恋徘徊。群山、丛林、褐黑的岩石,闪亮的溪水都清楚明白地显露出来,洒满温暖的阳光。崛起兀立的老鹰崖浴满金辉,弥漫着黄澄澄的光晕,恰似童话里描写的仙境一般美丽壮观。[1]59-61
3.渲染特异的氛围
写景与创设氛围紧密相关,或者说景物描写中就蕴含、暗示着情节的发展走向,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只不过下文所引述的景物描写与上文恰好形成反向对照,即写景与紧张、险恶、残酷的气氛紧密关联:
月光起初特别皎洁。一轮银盘似的满月,先挂于树梢,后蹲于山尖。末了,正当她向碧空移游时,一团乌云不怀好意地从山崖后飘出,气势汹汹地布满了天空。月色朦胧了,山峦现出黑乎乎的轮廓。夜风像鬼魂一般在山谷转悠。丛林起了翻江倒海般的涛声。山崖下传来鬼冬哥一连串的怪叫:“希呖呖呖——哇!”[1]116
这是小说第十六章开头部分的景物描写,其时正值“观音山阶级斗争盖子揭开,运动深入开展后”,工作队员和运动骨干围着郭发丁家的火塘,群情激动地讨论着“立即逮捕土匪、强奸犯、反革命分子姚子怀”的紧要关头。显然,这样的景物描写很好地渲染了气氛,预示着观音山政治运动的风向,暗示着姚子怀难以避免的厄运。同时,也由此流露出作者对此所持的鄙夷、厌恶的态度。
4.写景反衬心境
小说第二十四章中,有一段景物描写也值得一说。其前提背景是,宋老师在冬花与庞聋得举办婚礼的当日,为了发泄自己“由痛苦到愤怒,又由愤怒变为仇恨”[1]180的心情,“出自一种阴暗、嫉妒、自私、不敢见天日的卑鄙念头”[1]190,强行下令“所有的男人,今天都要上山护秋,去轰野猪,保卫学大寨成果”[1]180,结果导致庞聋得为了救护他而不幸被狗熊抓伤致残后:
四周完全是个黑暗的世界。一阵夜风满含秋草野花的气息。萤火虫在山谷里上下飞舞,远处传来流水的鸣响,丛林卷着阵阵的涛声,似乎还可以听见树叶儿在伸展,野花在开放,山蛤蟆在鸣叫,蛐蛐儿在低唱……啊,我简直羡慕起那些野花,那些树叶,那些秋虫。它们多么轻松,多么自由自在,我却像出卖了耶稣的犹大,惶惶不安,忧心忡忡,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漆黑的夜晚,如鬼魂一般游荡……[1]192
很显然,这绝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这也不是配合着心情的压抑、糟糕、焦虑、忏悔而形成的“异质同构”式的烘云托月描写。相反,这里的景物描写却是忙里偷闲,紧张中的轻松、悔愧中的放逸。然则结合后文,我们不难看出作者高妙的艺术手法,即写景与写情、景物描写与心境展露交织糅合。此处的写景既是痛苦之极的刻意放逸,当然更是以自然界欢快愉悦、无拘无束的景象来反衬自己因驱人打猎致残聋得所带来的沉重、沉痛的心境。这是写景与写情的结合,是松弛与沉重的交汇,是正写与反衬的运用。
《山祭》中的心理描写也是小说在艺术创造方面突出的特色之一。小说成功运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这一视角既限制了叙事的全知全能性,但也由此带来了叙事的直观性、便捷性、生动性、真实性,为小说多处并多维的心理描写提供了便利、创造了条件。
1.细腻生动的心理描写
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具有细腻、贴切、生动的特点。如第四章,宋老师对天真、质朴、活泼、美丽的冬花产生好感,趁着在竹林帮其掰春笋的机会,想要对她表白自己的真心时的一段描写,就活脱脱地将坠入爱河、痴迷恋人的宋老师独特的心理体验、精神世界揭示了出来:
还有一种酒盅大小,遍体豆绿的小鸟,在竹林间跳来动去,啼鸣的声音特别有趣。
雌的叫:“姐姐乖乖。”
雄的叫:“哥哥爱爱。”
叫得人心跳脸红,叫得人心神不定。我总不敢明着问冬花。
待到我们掰下偌大一堆春笋,把两只背篓装满,又采来两大把味儿酸甜的草莓,吃得满嘴染的紫红,背起春笋回家时,已是红日西坠彩霞满天。染上霓彩的云团也浮上山巅,我们就像从彩霞中走来,又像向天国走去,心里充满了一种新鲜奇特又莫明其妙的激奋。[1]32-33
2.通过心理描写刻画人物
小说注重通过心理描写刻画人物、塑造性格。如第十章,“四清”工作组进驻观音山后,“一场全面的、彻底的、深入的、广阔的,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1]74即将展开时,“确怀了热情,想为山区人民做些贡献,把青春献给党和人民”[1]21的宋老师,他的内心所激荡的一段对观音山经历政治运动洗礼后未来美好图景的畅想展望:
我听着,心儿怦怦直跳,顿像跨进了一个新的领域,心情激动,又忐忑不安。我坐在烟熏雾缭的会场,眼前飘忽着松子油灯,却仿佛明媚的太阳迸出云层,放射着明耀的光芒,观音山的山山水水,一片清新,野花盛开,溪水叮咚,蜜蜂儿在嗡嘤。山雀子在歌唱。山沟里家家肥猪满圈,户户盖起瓦屋,小学生们也穿戴一新来学校上学,欢声笑语,飘溢山沟。[1]74
这段心理描写,让我们直观、真切地感受到了涉世未深、有上进心、政治觉悟高、想要有所作为的宋老师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点,这也为其后宋老师一连串的积极踊跃表现奠定了心理基础,同时也为其不自觉地陷入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怪圈埋下了伏笔,让读者清楚了其之所以越走越远的精神动能。
3.突破单一的多维心理描写
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突破了单一性而呈现出复杂、多维性。如第二十五章,因发泄一己私愤而导致庞聋得致残后,宋老师为自己的自私、狭隘、扭曲、不可理喻而痛苦、懊恼、悔恨、自责,并试图仿效早年观音山一带“招夫养夫”的风俗,以减轻自己的罪责和冬花的负担。于此处,小说有一大段描写宋老师反复、矛盾、挣扎、力图解脱的心理过程:
我的内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姚子怀“招夫养夫”,那毕竟是在常说“万恶的、暗无天日、劳动人民过着牛马一样生活的旧社会”呀!这种悲剧难道还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国内外一片大好形势下重演?这么做不是给党、给社会主义抹黑?何况我还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
奇怪,我愈觉得这念头想法荒诞不经,无法实现,不定风传出去,贻笑大方,无脸见人,甚至惊动政法机关。但思想又愈像着魔一般,老想着这件事儿,犹如蜜蜂围着一朵芬芳四溢的鲜花,上下飞舞,留恋不去!
人的思想有时简直像蚯蚓一样,能打出许多七拐八歪,莫名其妙的土洞。鬼使神谴,我竟然会想到这么一个荒唐滑稽、但却切实可行的鬼点子。既让别人接受,又不违反当今婚姻法规,同时也能让又残又瘫的聋得生活得到保证,关键是让冬花得到一些安慰和解脱……
我自以为得计,愈想愈觉得合理,愈想愈觉得可行,思想在自己臆想的一片天国里航行,只觉得水域蔚蓝,船帆洁白,顺流顺风,一泻千里……[1]200-201
显然这种设想、否定、畅想的心理过程,是处于特定背景下宋老师的内心纠结的反映,他的自尊、愧疚、良知、同情、恋念冬花、向往革命、优柔寡断是造成这一连串起起伏伏、反反复复、啰啰嗦嗦心理动荡的根本原因。
4.时空叠映中的对比性心理描写
小说充分利用时光的变换、空间的叠合,在前后对比中展开人物起伏跌宕的内心世界。如第三十章,宋老师主动跟随冬花前往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又再次分回给她家的“葫芦地”守号时的一段描写。十多年前,在这块“葫芦地”边,宋老师主动帮助冬花一块去守号时,将其内心酝酿已久的爱意对冬花和盘托出,并由此赢得了冬花的积极回应和真挚爱情。此后有了姚子怀请全观音山人吃“刨膛”并当众宣布冬花与宋老师婚事的隆盛场面,再后来就有了宋老师在“四清”运动中首先站出来揭发姚子怀“复辟资本主义”——开垦“葫芦地”,以及宋老师单方面撕毁婚约、姚子怀被逮捕下狱等等一连串的不幸遭遇。“葫芦地”曾经是宋老师和冬花敞开心扉、互吐衷肠的圣地,守号的茅庵是他俩彼此确立恋爱关系、体验身心快意的温床。可是,时过境迁,经历了种种磨难后,宋老师和冬花再度出现在带给他们快乐又带给冬花家灾难的“葫芦地”时,宋老师的内心自然是难以平静的:
可当我和冬花,还有二黑,相继爬上那依然搭在半石崖上的号棚时,心里都堵得发慌,像被什么挤压着,只感到气喘,出气不匀,可又都拼命掩饰着,单怕给对方发现。愈这样,就愈尴尬、别扭,气氛沉重,空气紧张。
……
我感叹着,回身望着冬花,她正倚在崖边那棵老板栗树上。十多年了,那棵伸向平台的横枝竟有小脸盆粗细了。
这就又让人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沉浮,人生变幻莫测,以及这些年的坎坷风霜……心情又激荡起来。[1]245
虽然宋老师在与冬花、姚子怀发生分道离析、由情爱走向仇恨的过程中,也曾有过本能的抗拒、内心的震颤、良心的发现、理性的忏悔,也曾迷途知返、幡然醒悟、努力补过,但其给冬花、姚子怀以及整个观音山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又怎能饶恕,所有的屈辱、艰难又岂能用“招夫养夫”的传统习俗一笔抹杀、遮尽丑陋。曾经的“葫芦地”、宁静的夜色、月光映照的号棚,成为他们昔日爱的见证物,现而今物态依旧而人事全非,陡然激撞出人情易衰的无常感、沧桑蜕变的对比感。所以,“葫芦地”这一典型环境的复现叠映,其在故事情节的前后勾连、人物命运的波折嬗变、情感倾向的酿造延伸、悲剧意识的深化强化等方面,实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山祭》的基调是悲抑的,内容是丰厚的,艺术成就是巨大的,小说本身所呈现的倾向性,以及作者平日生活的体验、素材的积累,在创作小说过程中的把控都带给我们诸多启示。
《山祭》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景真、事真、人真、情真,体现出作者朴实而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和深厚的文学创作积累。文学理论及创作实践告诉我们,现实主义侧重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体现出鲜明的客观性。它讲求客观地、冷静地观察现实生活,按照生活的本来样态精确细腻地加以描写,力求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方面,恩格斯在1888年《致玛·哈克奈斯》的一封信中关于现实主义的定义最为经典:“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毫无疑问,真实性和典型性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属性、基本特征。王蓬的人生阅历是确保《山祭》具有真实性的首要基础,其高超的审视生活、提炼生活、再现生活的艺术素养是《山祭》达到艺术高度的重要保证。
基于王蓬的生活和创作,笔者常掩卷抚然,禁不住陷入思考: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苦难?对一般人来说,吃饱穿暖、舒坦无虞、省心去力便是幸福,缺吃少穿、劳神费力、遭劫历险便是苦难,幸福与苦难彼此没有交集、更不可能转化。可对作家王蓬来说,通常意义上的幸福不一定是最终的幸福,吊在嘴边的苦难可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苦难。我们注意到,他所历经的苦难成为成就其人生高度的基石,成了转化为真正幸福的踏板,成了描画精彩人生的七彩颜料。基于王蓬的历练、积累、创作、成就这样的逻辑连线、因果关系,我们有理由说,当我们面对那些所谓的苦难的时候,是不是应该通透达观一些,把它放在哲学的层面上去予以观照、思考、对待呢?也许,今日的苦难正酿造着明天的幸福、可兑换成未来有厚度的财富呢!
任何作品都是客观性与主观性的有机结合,作家对素材的拣取、主题的提炼、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安排、细节的雕琢,其实都与作家的主观意图、审美趣尚、价值取向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作家以怎样的人性自觉与人性高度介入作品、介入作品的深浅度有多少,实关合着作品的价值高低、魅力强弱、成就大小。对于《山祭》而言,笔者以为,王蓬在其中灌注着他淳朴的关注山民、同情山民、理解山民、尊重山民、颂扬山民的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可以认为,小说正是基于这一特色的涵养,成了一部感人至深、充满人性美、泛溢着人文光辉的有滋有味的优秀作品。无论是对山间四时美景的诗意描写,或是对山民多样化生活习俗、风俗的呈现,抑或是对山民们形成如此生活方式、性格特点、处事风格等原因的探究、揭示,作者从未有忽视、轻视、调侃、讥讽、鄙夷、蔑视的态度,而是基于其多年农村生活的磨练以及由此滋生出的正视农民生活的品格,在作品中对山民给予了认真的观照、深切的同情、宽厚的包容、透彻的理解、发自内心的尊重以及绝对真心的颂扬。不用说姚子怀、冬花这对父女的塑造,即便是老女人和瞎瘫老汉、青菜女女和黑女这类并不占多大分量的人物,甚或是姚子怀所豢养的大黑、二黄,作者也都以严肃认真、仁厚善意的态度,深情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至于南春官、郭凤翔乃至郭发丁、烂白菜等一干有缺点或品质有问题的人,作者亦能从整体上予以考量、把握,尽量发现和展现他们身上值得称道的地方,原谅他们不得已的所作所为。
作者的人文主义情怀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如第五章在写山民们出坡劳作的场面时,作者对涉及的山区艰难的生产环境、生产条件以及山民们的生存样态、生活方式,给予了充分关注、同情和理解。这时的王蓬似乎成了钻入他们肠道的有益蛔虫,成了山民们的贴心朋友,在那里娓娓细道他们生活的不易,所以如此的原委:
我举目四顾,土地全是鸡零狗碎,东一块,西一块,尿布似的悬挂于山腰半崖。看一眼腿就打战,心就发憷;干一回就不想第二回。可眼前这些男男女女却得世世代代、长年累月这么干,烧荒,挖地,播种,收获……周而复始,年复一年。这一片刚踩出条路,地力乏了,只好扔掉;又得去更高更陡的山上再开出一片。那又得淌多少汗水?付多少辛劳?难怪这里的群众长年衣服被柴刺挂得稀烂,手脚被烟火熏得乌黑,头发老长,眼圈通红,脊背上一片白花花的汗渍。[1]39
《山祭》所写时段起于1964年而止于1978年后,约略14年左右。此一时期,国家经历了“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等重大政治运动和政治事件。《山祭》中的核心人物宋老师,从17、18岁中学毕业就来到了观音山担任民办教师,到他离开时已是30出头的青壮年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最浪漫的季节他是在观音山、老鹰崖度过的。本来,宋老师是一个有抱负、有觉悟、有能力、有前途的青年,按照正常的逻辑规律,经历过考验、锻炼的宋老师,一定会描画出人生精美的彩图,包括赢得姑娘的芳心。然则可惜的是,这样一位基础不错的可造之才,却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政治运动的漩涡,充当了政治运动的急先锋:揭批姚子怀的资本主义复辟思想、当众撕毁婚约、参与对姚子怀的体罚、对冬花给予人格凌辱及精神摧残等等。接下来,他又亲手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悲剧。“写实小说从人为满足生存需要所从事的各种层面的活动中,全面地透视了人性的本真状态,理直气壮地披露了人性的丑恶及在特定生存条件下的人性异化。”[3]由宋老师参与进而主导的政治运动开展的结果是,整个观音山气氛紧张、人心危困,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栽赃陷害、打击报复成为常态、成为必须,规矩被毁弃、道德被突破、人性被扭曲、秩序被破坏,诸事没了边界和底线。由此带来的灾害是,先前观音山公私兼顾、自给自足、稳定安闲的生产生活景象没有了,生产的积极性遭受极端限制、严重打击,一切希望都已悬空、一切生路都被堵死。如第二十六章的第四部分,写缺粮断顿的观音山山民所受到的生命威胁:
混到腊月将近,年关临头,情况越来越严重。接连不断的枪声犬吠吓得野牲口都钻大山老林了。打山子们有时几天连只山鸡都猎不下,人都快饿虚脱了,也没力气再追袭。大雪盖地,山崖上吊着尺把长的冰凌,女人们也决然挖不出山木薯、葛藤根了。人本是吃五谷的。接连着吃少油没盐的兽肉、植物根淀粉,满山寨的男女胃胀、肚疼,便秘、拉不下屎……最可怜的要算老人、孩子,个个饿得脸色发灰,皮包骨头。蒿坪丁发兴老汉已经断了几次气,喝了碗热面汤才苏醒过来。[1]211-212
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思想、政治运动在观音山造成的影响是严重的、现实的、深远的,对生产秩序的颠覆破坏、对人性的扭曲玷污,这需要我们永远牢记。“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天。”[4]历史规律不能违背,经济规律、生产规律需要尊重。
《山祭》以宋老师的入山教书、深陷政治漩涡、最终挣扎醒悟,以及观音山先时富足安和、历经政治劫难、重回经济规律的关于人的成长、社会的发展为生动的教材,向我们提出了严肃的课题:普通百姓与政治的关系是什么?作为正常的人应该确立怎样的价值观、政治观?一个国家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一味地只讲阶级斗争、只搞政治运动,对生活、生命、生产、生机有何作用与意义?
“有天灾,就有人祸。天灾在于宇宙风雨,而人祸,却是深藏于这个社会的肌体之中,深藏于我们民族的血液之中。只是,他们总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天灾不可违,可躲。然而人祸呢?恐怕还是在大地上常常上演着人间悲剧。这,就是历史。”[5]“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已离我们远去,但这些破坏生产、损害生产力、颠覆社会价值观、扭曲人性的血的教训却不能因历史足迹的渐行渐远而被遗忘。可以说,《山祭》以文学的形式、艺术的表现将我们拖拽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让我们在重温悲痛、罪恶中保持警醒的意识、挞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