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宇,王明
(1.中国科技大学 科技传播与科技政策系,合肥 230026;2.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合肥 230026;3.湖南科技大学 法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西班牙裔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被尊为当代“虚拟世界第一位重要哲学家”“信息时代的马克思”。卡斯特在近60年的学术生涯中,研究视域经历了六次转型,即城市社会学、城市社会运动、信息化城市、网络社会技术与经济、传播权力及网络社会运动。他在每个领域都有建树,但真正让其蜚声全球的则是他提出的“网络社会理论”。他敏锐地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整个世界的变迁大势:人类正在经历着以信息处理和传播技术(ICTs)为核心的信息技术革命,使资本主义再结构、信息化和网络化,“作为一种历史趋势,信息时代的支配性功能与过程日益以网络组织起来”。[1]434网络建构了新的社会形态,改变我们社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
但卡斯特并未止步于此,他承认权力问题是自己学术生涯持续关注的主题,权力构成了社会的基础。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由于特殊原因,他对权力的探索被自己网络社会研究的光芒所遮蔽,但在完成网络社会论述之后,他又继续关注网络社会权力结构的变迁,但这一次,传播的强大效果是他无法回避的新课题,他说:“如今,传播领域——包括新技术环境中的新媒体和横向传播网路——是权力关系得以展开的空间和领域。传播成为当今世界政治运作的中心。”[2]卡斯特的传播研究是以网络为核心,以信息与传播技术与社会经济文化的相互影响为突破,融合社会理论与传播理论的跨文化、跨学科研究,最终形成《互联网星河》《移动网络社会》和《传播权力》等专著,这些成果又奠定了其国际知名传播学家的地位。网络成为卡斯特后期研究一直关注的中心,藉此,他建构了其学术生涯后期几乎所有著作的解释框架,通过网络概念和思想,他将传播、文化与权力等议题整合进其传播研究中,最终形成其传播思想核心框架。
虽然卡斯特在全球传播学领域SSCI引文率位居全球第一(1)据2015年的一项研究表明,卡斯特的研究在2000—2014全球SSCI引文统计中,在社会学领域论文被引量位居全球第五(排在其前面的分别是哈贝马斯、吉登斯等人),而他在全球传播领域论文被引量则排全球第一。参见Relative Ranking of a Selected Pool of Leading Scholars in the Social Sciences by Number of Citations in the 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2000-2014.,但目前,国内对卡斯特传播思想的研究都不够系统深入,导致学界对其传播思
想评价整体偏弱。因此,深入把握卡斯特网络思想,以此切入,系统地对其传播思想的地位进行评价,尤为必要。
本文主要以卡斯特传播思想核心——“网络思想”为对象,就其网络思想丰富的内涵进行系统阐释和理性评析。
“网络”是卡斯特传播思想重要聚焦,但实际上,从古代的渔网到烽火构成的链条、从复杂的关系到语言的意义之网,网络自古以来都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它经历了复杂的历史变迁,尤其是新媒介技术通过协议彼此相互连接,并藉此在网络中运行的当代,网络的作用和意义被提升到了极端重要的地位。对网络的研究,目前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但主要是呈现四种路径(包括卡斯特在内的)。第一,即目前以巴里·威尔曼和伯科威茨为代表的社会网络和社会网络分析学派,他们将网络作为一种具象的形式,以描绘不同规模个体和集体的不同联系方式,把关系作为社会结构的基本单元,通过定量和统计的方式考察网络节点之间的关系或连接的密度与结构,也会辅之以一定的定性方式来测量网络结构。第二种则是从法国技术社会学和技术人类学中发源而来,目前正在传播学研究中逐渐升温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主要是法国社会学家约翰·劳和约翰·哈萨德,尤以布鲁诺·拉图尔为核心,主要是以技术与社会的联结,以及人类与非人类的联结性为核心,以人类学方法来探讨网络。在这里,网络主要是帮助人们认识不同组成部分或装置之间建立起联系或组织的人类学概念,网络是自证性的概念,其物质性是核心,它不是被用于描述形式而是直接应用来探讨实体之间如何建立联系的概念。第三种路径是当前技术专家和商业营销领域所使用的计算机科学领域的路径和概念,网络是新媒体彼此交流的基本技术和技术设施,主要着眼于其协议和标准,及其在跨平台过程中的技术、传播和商业特征。第四种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卡斯特路径,其主要是将网络作为资本主义再结构过程中的隐喻,网络因其去中心化、灵活和个体化的特征,重构了整个社会形态——网络社会。
在卡斯特的理论体系中,网络的分析力非常丰富,从经济基础、社会结构、传播权力等核心层面,到具体的传播结构、信息引导策略乃至人头脑的微观神经心理学的分析,网络都承担着巨大的分析意义。对比以上四种网络分析范式可知,卡斯特与其他三种分析方式迥然不同,他没有关注复杂的统计网络分析,也不认为网络是一个自证的实体性的概念,与网络的计算机信息技术特征和商业营销特征相比,卡斯特更着眼于网络的社会结构特征和隐喻。卡斯特与其他三个范式的唯一交集,便是与拉图尔行动者网络所共享的隐喻,但显然二者分析的基础和风格又是迥异的。
网络思想是卡斯特后期思想的统领,其网络思想,具有丰富的内涵,这体现了卡斯特一贯的研究风格。下面,主要分析卡斯特的网络概念和网络思想内涵。
卡斯特在学术起步期,实际上是一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主要关注阶级斗争和经济基础。网络和网络现象是直到20世纪80年代,当他转向技术、经济和社会分析研究范式之后,才开始进入其分析视野的。
在其著作《信息化城市》中,卡斯特第一次使用网络术语,认为“网络,如果没有信息技术提供的媒介,是无法在这么大范围内存在的,它是我们世界正在出现的组织形式,在确定资本主义再结构过程中,起到了基本作用”。[3]34这里的网络只是信息社会或信息时代的一个结构性要素,辅助其资本主义再结构分析的中性概念。在随后的《网络社会的崛起》中,网络概念的核心地位和作用才日益凸显,卡斯特宣称:网络社会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重要范式,这使他摈弃了之前对“信息社会”和“信息时代”的命名,而选择了“网络社会”概念。在大量实证研究基础上,卡斯特完成了“信息时代三部曲”和《传播权力》等巨著,影响深远。
卡斯特认为“网络为一组相互连接的节点(nodes),节点是曲线与己身相交之处。节点具有高度语境化的特点,不同系统类型决定了节点间的拓扑特征的差异”。[1]434作为具体的网络,可以是股票市场及附属于全球金融网络中的先进金融服务中心,也可以是政治网络中的政治精英(如国家部长理事会和欧盟),后期权力分析中,网络甚至包括微观的心理、神经“框架”分析。
首先,网络具有独特结构和特定功能。一方面,如果两个节点位于同一网络之中,那么由网络所界定的拓朴结构决定了这两者间的距离,要比不在同一个网络中的节点距离要短;另一方面,在既定网络中,网络流动表现为在两点之间没有距离或有相同距离。这样,既定点或位置之间的(物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距离在零(相同网络中的任一节点)与无穷大(网络外的任何节点)之间变化。由信息技术所设定的网络包含/排斥机制,以及网络间关系的架构形成了社会的支配功能与过程。同时,网络又是开放的结构,能够无限扩展,只要能够在网络中传播,亦即只要能够分享相同的传播代码(如价值或执行的目标),就能整合入新的节点。可见,卡斯特把网络概念作为一个能够广泛地分析经验现象的结构性解释框架,如新商业模型、城市冲突或国家主义的衰落,甚至是网络社会运动,在此意义上,卡斯特的网络分析从属于其所定义的独特网络结构框架和演化逻辑。
其次,网络在卡斯特的理论中居于核心地位。他自述“网络在我所刻画的信息社会里扮演了核心的角色”[4],以此为核心形成的网络理论,能通过共享的生物网络、神经网络、数字网络以及人类传播网络等诸多网络,提供一种理解自然与社会的共同途径。[5]卡斯特网络概念所构成的隐喻和网络逻辑扩散的影响几乎无所不在:在宏观层次可以描述宏大的社会结构和组织变迁;在微观的认知层次,用人大脑的神经网络思想框架的过程来分析权力的运作。在社会学家约翰·厄里看来,“网络这个术语在卡斯特的著作中承载了太多理论的内容,几乎所有的现象都是通过单一的、不加区别的‘网络’棱镜得以观察”。[5]11
第三,网络概念也是传播权力的基础。一方面,网络和传播紧密相联,卡斯特认为网络是复杂、灵活和分散的组织形式,它们通过传播保持在一起。网络结构是开放的,能够无限扩展,只要能够分享相同的传播代码(价值或执行的目标),也就是通过传播就能整合进新的节点。网络可以有效运行的程度取决于“其连接性,也就是它的结构,方便其部件之间的无噪声传播的能力,以及其一致性,也就是在何种程度上有一个共享网络的目标及其构成”。[1]435因此,传播媒介技术及其所形成的象征文化对网络来说至关重要,且在网络形成、确立身份、形成网络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网络的形态也是权力关系剧烈重组的来源。连接网络的转换(switch)机制(例如金融流动控制了影响政治过程的媒体帝国)是权力掌握和施行的重要节点和机制。如此一来,占主导的转换者(switcher)成为权力掌握者。由于网络是多重的,在网络之间操作符码和转换机制就成为塑造、指引与误导社会权力的基本来源。社会演化与信息技术的汇聚,创造了整个社会结构变化的物质基础。在网络中建构的这个物质基础揭示了支配性的社会过程的运作,但同时也塑造了社会结构自身。卡斯特所定义的网络没有中心,但以二元逻辑(包括/排除)、分散结构和决策模式为特征。网络的存在(或消失)由网络的节点的效用来确定,如果一些节点停止服务网络,它将被淘汰或替换,并且网络以生物过程的细胞方式重新安排自身,每个节点的重要性由其在内部获得信任的能力,也就是共享信息、编程和转换网络。卡斯特网络的概念与权力、传播的互动,为后期网络社会理论与传播理论结合开辟了道路,并最终在他的传播权力理论中定型。过去,权力的集中和资源的管理主要是由民族国家完成,如今,卡斯特发现这种权力植根于传播(媒介)网络之中,传播起着核心作用,知识(信息)之于权力的重要性远超过军事力量。
卡斯特“网络思想”是以信息主义(Informationalism)和信息技术范式(The Information Technology Paradigm)为基础,强调网络技术的重要性。网络的组织形式被历史关系联合起来,这种关系既被历史所建构,又受其限制,这是一种典型的历史观。
卡斯特认为信息和传播技术是网络出现和重构的一个先决条件。他在“信息时代三部曲”中,将信息和传播技术看做当代社会和技术变革的核心,以信息和传播技术为基础,网络便成为信息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当今的社会结构基于网络,更具体地说,是适应性强的信息处理和传播技术(ICTs)网络。网络是非常古老的形式(例如运输、社交和电话网络),但基于信息和传播技术(ICTs)的网络(包括互联网)重新定义了时空,改变了信息表达、生产、消费、流通。以信息技术核心,技术发展到了一个新高度,产生了两个重要的影响:一是信息已经成为一种原料,信息被技术加工,而不是信息加工技术;二是新技术的普遍影响力。因为信息是人类活动重要属性,信息技术对我们个人和集体存在的所有进程(包括以新媒介和传播方式体现的)都具有巨大影响。因此,卡斯特提出了“信息主义”的概念来描述这个以信息科技为基础、以网络技术为核心的新技术范式,认为它“正在加速重塑当今社会的物质基础”,对当代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和全部社会生活都产生深刻影响,导致社会结构的根本变迁,这是当今“整个世界最有决定意义的历史因素”。[1]26
卡斯特“把知识和信息视为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及其他各方面发展和变革的基础,把社会的信息化看作社会发展的主导趋势和基本动力的思想观念”,也可以说是一种“网络主义”,其所表达的是计算机和网络信息技术对当代社会所产生的决定性影响。[6]因此“信息主义”概念也被国内外学者视为卡斯特对信息技术,尤其是网络技术的崇尚。
受马克思的影响,卡斯特对比了两种发展的方式:工业主义和信息主义。[1]15以此来描述从工业社会向网络社会的转型基础。与工业主义相比,信息主义更关注知识发展和网络的创建。知识基础的数字化信息能够远距离瞬时得到加工和存储,民族国家的力量衰弱,资本主义发展更多地依赖着一种普遍的信息系统穿越网络传递知识的能力。因此,对卡斯特而言,信息主义是后工业的,与丹尼尔·贝尔相似,他将信息(信息持有者)赋予更高的社会存在意义,并与整体性资本主义重组联系起来。信息取代能源作为生产和增长的关键,知识深度参与IT产业的增长,从而有助于知识的积累向着信息复杂性和更高的处理水平发展。
而卡斯特提出的网络社会的“信息主义精神”,同样体现了信息技术对社会各方面的深刻变革意义,卡斯特称之为信息化范式。可以说,信息主义就是由网络及其所根植的信息技术衍生出来的。[7]网络逻辑顺理成章地进入此图景中,卡斯特认为个人、群体、社区甚至国家都包括或者排除在经济网络的权力中,根据人们的“使用价值”定位的生活过程,越来越多地受全球经济网络影响,创造控制日常生活的复杂手段。这便产生了一个张力——“我们的社会是越来越多的围绕着网络与自我之间的两极对立而建构”[1]3,为此,他提出“认同的力量”作为网络的反权力,而其中,地方空间相对于流动空间的自我解放的性质就是这种反权力的具体体现。
虽然在卡斯特提出网络社会理论之前,网络在经济和社会中就一再被强调,但从未有学者像卡斯特这样将之作为对资本主义体系分析的基本范畴,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同时代的社会科学对网络概念的广泛接受。
网络社会理论主要关注社会政治和经济组织广泛的“结构变迁”。其历史根源是由20世纪全球三个独立发展路径相互关联构成:美国20世纪70年代微电子和信息技术的发展、工业化作为一种生产模式和苏维埃式的中央集权而导致的资本主义危机和新自由主义的兴起的政治经济发展、以及20世纪60年代后期社会运动在探索和寻求自由方面的社会文化发展。这三个不同历史发展路径的融合导致一个全球化的信息资本主义兴起。最终,这些因素被卡斯特网络社会理论整合在一起,他立足于信息及信息技术,提出一种新的生产模式和社会组织模式——网络社会,卡斯特甚至将此延伸到全球网络社会分析之中。
卡斯特笔下的网络和网络逻辑能够以指数方式增加人类传播和生产的能力,拥有巨大的力量,甚至能够促进世界的根本性转变。他认为:作为一种历史趋势,信息时代的支配性功能与过程日益以网络组织起来。而网络化的逻辑——流动的权力优于权力的流动,会产生较高层级的社会决定作用,甚至是由网络所表达出来的特殊的社会利益。[1]434卡斯特对“网络社会”的命名和分析准确把握了这个现实:网络建构了当代社会的新形态,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则实质性地改变了社会结构和我们生活的细节。虽然作为社会组织的网络形式已存在数千年,但新信息技术范式却第一次为其渗透扩张至整个社会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
卡斯特在对网络定义和信息主义分析基础上,将整个时代命名为“网络社会”,从命名方式也可看出卡斯特对网络的推崇。将网络社会视为一种单一的概念来解释整个社会(结构)形态,及其各种因素的结构性运作,其目标是理解社会变革与描述当前围绕网络所形成的新社会形态;卡斯特的网络社会理论将网络概念带入了更高层次的抽象,卡斯特宏观上通过网络为核心的社会经济等结构的分析,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技术经济分析体系,利用它来描述与社会组织相关的宏观结构变迁。在后期研究中,卡斯特发现信息传播技术导致的媒介变革和传播格局,在当前全球网络社会中越来越重要,于是其研究视角逐渐转向以传播(媒介)为中心的分析,但这一切都是在全球网络社会现实中和网络社会理论基础上进行的研究。
同样是关注网络分析,卡斯特与同时代网络社会学家和社会网络分析学者不同,他不是将网络作为一个分析性的概念(与威尔曼的社会网络分析和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分析方法有根本区别)。卡斯特并不关心网络技术本身和其内部运作,而是将网络概念作为一种隐喻,借此来捕捉当代社会关系中的技术性与结构形态基础。这导致了一个重要的结果:当卡斯特暗示网络也有着多元拓扑时,实际上他倾向于使用网络概念作为一个从先前等级组织形式主导下释放出来的日渐去中心化、灵活和个体化的社会象征。这意味着网络的观念由技术网络文献中所描述的逐层控制的操作过程,变为“开放的和具有活力的系统”的概念,这一改变奠定了网络社会理论分析的坚实基础。
卡斯特对网络隐喻的应用,首先体现在他将网络和网络分析作为对网络社会诸多现象实证研究的核心。自“信息时代三部曲”之后,网络既可以应用于国家、社会运动和网络企业,也可用于微观的神经生理学、心理学网络,甚至作为传播权力思想框架的分析起点。
卡斯特网络隐喻的核心是网络企业的兴起,这也是卡斯特技术经济分析的范式内核,“网络企业兴起,人类第一次经济组织的单位不是企业而是网络”。[8]214卡斯特在此是想解决关于资本主义复杂现实趋势的根本问题,但他选择了网络作为对资本主义技术经济体系分析的基础;其次国家也由民族国家发展成为网络国家,成为基于多层次和多部门协商决策系统中的一个节点,在卡斯特笔下,欧盟成为网络国家典型的案例;新社会运动也是以网络逻辑为基础的,在对社会运动的分析中,卡斯特通过对网络社会新形式的抵抗、动员和政治参与做了详细实证研究。作为其早期(20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研究兴趣的延续,他对2011年全球风起云涌的网络社会运动进行了集中的、近距离的人类学观察,对从美国到阿拉伯等近十个国家的案例,作为由新传播工具网络支持的网络社会运动进行研究,突出了移动技术、社交媒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9]卡斯特认为此时各国抗议运动基本上依赖其早先提出的大众自传播网络、自主的传播系统,因此,在这样的分析中网络隐喻具有启发性。但他并没有具体去考虑信息和传播技术在现实运动中渗透的具体意义,这也是其方法的遗憾。
卡斯特从经济与法律学习开始,之后通过社会学、政治学,转向如今的传播领域。但无论是当代学者对其网络社会理论的梳理,还是对其后期传播思想的挖掘,都绕不开他的网络概念,卡斯特内涵丰富的“网络思想”是理解其传播思想的关键,对我们更好的理解当今世界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卡斯特以网络为核心的宽广分析视角,极大地提升了学界乃至一般公众对网络社会政治、经济变迁和对媒介权力的理解。传播在卡斯特早年的研究中只是一笔带过,到2000年后才成为他研究的核心,“网络思想”为卡斯特后期传播研究提供了极大启发。
网络在两个维度都具有分析意义:在宏观组织结构层次建构新网络社会形态分析;在微观的认知水平决定(框架)人们的态度和行为。然而,传播(媒体)作为技术、内容和“框架”并不能单纯决定社会政治后果,因为这些是由政策、行业的反应、文化价值观和信念以及(某些)个人的人格轨迹等复杂因素所决定的运作过程。此外,因全球传播格局和传媒产业变革,新传播系统增加了整体的复杂性,媒体不再保持对传播的垄断。卡斯特提出的网络社会理论和后期以网络和网络权力为核心的传播研究,描述并记录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经济、社会、政治的变化,尝试将根植于美国的媒介效果研究与来自欧洲的政治经济学传统融合。而这一切,都囊括在卡斯特庞大的网络分析范围之内,也同时拓展了其传播研究的版图。
首先,其网络社会理论本质上即是一个强调媒介(信息与传播技术)在决定社会方面的强大效果(决定论)的假设。卡斯特非常重视由传播媒介革命带来的变化:一个在全球范围有影响的新电子传播体系的产生,它能整合所有传播媒介并且有着潜在的交互性,将会永远改变我们的文化。[1]310他延续英尼斯和麦克卢汉路径,认为传播技术影响社会、空间和时间等基本维度,决定了网络社会的崛起。将作为时代变迁驱动的资本主义变迁与传播技术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卡斯特引用了巨量反映当前社会和文化趋势、实践的经验证据,展示了“真实虚拟文化”作为网络社会的文化,改变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理解。
其次,卡斯特最新的传播权力理论是其在信息传播技术变革导致的网络社会崛起的基础上,所提出的理解权力在网络社会中的新方法,即“权力在网络社会是传播权力”[10]77,传播(网络)对权力的建构和施行具有核心意义。卡斯特通过揭示存在我们头脑中的微观权力框架机制,对权力机制的传统认识提出了挑战。
卡斯特的研究主要是将现有的理论与实证观察结果进行综合分析。其“网络思想”是连接不同学科,在不同层次运作的理论观照。
他说:“我不赞同一些(单一)的学科,包括社会学、经济学和人类学,因为我相信世界是一个复合体,只能从跨学科的方式来解读。”[11]卡斯特的传播研究涉及媒介研究、媒体政治经济、文化研究,这显示其对传播研究的雄心。他通过网络社会的媒介网络中心作用分析和传播权力理论建构,整合了理解网络社会中媒介变迁的技术视角、传播对权力建构和施行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视角,将其网络社会理论、权力网络及相关的传播网络研究勾连起来。从某种意义而言,卡斯特对传播理论的创新并无新颖之处,但其将各种现有的理论与实证和观察结果进行综合,将社会学和传播学理论结合起来,将网络社会理论和媒介分析、文化研究结合,将传播与权力结合衍生出对全球化时代传播所出现的新问题和新现象的分析,这种综合何尝不是最大的创新,且启发性更大,其在宏观领域对人们的理论启蒙也是其著作和思想的里程碑意义所在。对此,国内外学者普遍认同。[12]222
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卡斯特早期研究(主要是城市社会学研究)遵循的是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路径,将城市看作是一个拥有主导结构的复杂系统,并与广泛的社会结构结合建立复杂系统的全球分析模型。但阿尔都塞侧重于哲学和上层建筑方面,直接论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较少。[13]131当卡斯特转向网络社会研究时,这种方法便遇到困难。但卡斯特通过对阿尔都塞结构马克思主义和吉登斯结构化理论的吸收,实现了理论的超越。他转向经济、政治、文化(乃至经验和权力)“结构”方面去探讨信息技术所带来的社会结构变迁与当代社会系统的重塑,但他所使用的概念与范式(如生产方式和发展方式等)都是从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方法和马克思理论框架中引申而来的。对吉登斯,卡斯特在学术自传中不无感激的说:“在一般社会理论方面,对我工作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来自吉登斯和他的结构化理论。他的理论帮助我理解一个新社会结构的形成过程中社会结构和社会机构之间的相互作用,这是社会理论的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在我的分析中一直是个障碍,使我经常在结构主义和主观主义摇摆。在吉登斯影响下,通过强调传播技术和网络社会实践,我后期的工作取得了一些进展。我终于可以用吉登斯的方法来解决我的理论问题。他如同上帝般专注于凡世问题,我将永远受益于他的知识遗产。”[10]131
在进行网络社会研究时,卡斯特专注于针对社会变迁大势的“探索性理论(exploratory theory)”,从一般社会学理论中借用基本概念,并提供了关于“什么元素构成社会结构基础”的讨论,这构成其网络社会整体“时代诊断”的基石。网络社会理论是以流动空间(flows space)和无时间时间(timeless time)为核心,延续了其空间的社会构造的结构主义观点:“空间不是社会的反映,而是社会的表达,(流动)空间形式与过程是由整个社会结构的动态所塑造”,而网络社会可被视为流动空间的网络逻辑的表达。卡斯特提出“网络权力的多种形式”:它既是将权力投射到现有网络的能力,也是建构新网络的能力。在网络权力形式的多层次分类中,卡斯特所持的也是权力在网络中所处位置的权力的结构主义观念,强调用权力的不同结构形式来解释权力的行使:权力的每一种形式都可被阐释为权力行使的具体过程,在分析每一种具体权力形式时都不能忽略其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这一视角,所谓传播权力就是将结构主义权力理论与传播的逻辑整合。在《传播权力》一书中,网络概念和结构与卡斯特理论和分析演化紧密相关,他甚至断言权力关系取决于传播结构。
但是,因为卡斯特研究本身过于庞大,研究方法和理论的独特立场,其“网络思想”局限也在所难免。
诸如卡斯特极力强调自己是一个实证社会学家而不是社会理论家,在“信息时代”开篇他就阐明其理论的立场,“有用的就用,没有用的连讨论都不会讨论,……我的理论不是写一本关于另一些书的书(not a book about books),我做的是现实研究”。[1]22-23所以,卡斯特从其博士论文到“信息时代三部曲”直至《传播权力》这些重要著作中,都会不厌其烦地提供丰富的实证材料,同时极力避免抽象理论讨论和建构。这导致他使用概念时大多随手拈来,即使不得已需要交代的时候,充其量也只是对概念简单概述,而不是将概念和理论定位在既有的社会理论上。他更乐于从观察中提炼理论,对卡斯特而言,理论仅仅是一个研究工具,甚至避免将理论主义化,这是一种“可抛弃的理论”(disposable theory),它是开放的和可修正的。[14]
正因为卡斯特的分析缺乏对其所使用方法和概念的全面回顾,使其研究的复杂问题更加复杂。卡斯特的网络概念和分析方法稍显模糊,意义和心理都出现在其中,这种理论立场导致其认识论上及方法论上立场是以观察为首,但在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观察过程中缺乏回顾的过程和批判性的反思。卡斯特虽然也极力利用诸如“三角交叉检视法”对资料进行可信度整理,尽量确保结论的有效性,但如此巨量的表格和数据,几乎涉及全球的统计,在资料来源和有效性方面如何完全保证其科学性?从“信息时代以三部曲”到《传播权力》中,卡斯特的很多数据来源都是有待进一步考证。
卡斯特对理论的态度也造成了卡斯特思想体系的缺憾。后世学者对其概念工具的使用无法追本溯源,很难将其概念作为新的理论和研究的生长点,很难开枝散叶,这与福柯、哈贝马斯和吉登斯等人的理论被充分阐释和广泛使用的境遇迥异。这也是造成目前对卡斯特的研究,评述和引用居多,而新的研究生长乏力的主要原因。
当然这些和其理论的贡献相比,则显得微不足道,卡斯特独特的理论视野和思想使其开拓了与网络分析学派其他三个分支的迥异的分析路径,正是因为较早掌握了网络及其“连接”——这一信息时代的核心,使其早期理论具有极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尤其是当前全球70多亿人的社会性连接的现实体现出的社会网络结构特征,正体现着卡斯特25年前所论述的信息社会的本质。卡斯特在“信息时代三部曲”中的诸多预言正在一一被证实,让学界为之赞叹。当然,卡斯特后期以网络和权力为核心的传播权力的研究,正显现其思想的力量,而这一切也正在被当前的全球网络社会的传播与权力运作的现实所证实,这有待学术界更深入地去阐释。
卡斯特自网络社会研究开始,就着眼于社会组织中的网络特征,揭示了当代社会、经济以及政治变革的本质,而最近的研究中,他将这种变革视角延伸至社会权力分析,开创了传播权力的网络理论。其“网络思想”既有宏伟蓝图又能包罗万象,这也是卡斯特被传播学界关注的主要原因。通过对卡斯特的“网络思想”丰富内涵和特点的阐发,能够揭示卡斯特网络社会文化、权力和传播研究的核心,这也是对其传播思想全面阐发的一个重要线索。透过“网络思想”的贡献我们能够感受到卡斯特对待现实、理论和方法所秉持的实证精神和敏锐视角,启发未来社会和传播研究者,但因其“网络思想”方法论和视野的局限,也让我们认识到了其传播研究和思想还有很多亟待改进之处,这同时也是卡斯特传播思想未能在更大范围内被认同和未能深入阐发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