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师傅
苏童:有段时间,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觅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了。我无法解释我对他的这一份钟爱,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麦田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品的模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它对我的影响也区别于我当时阅读的《静静的顿河》,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摆脱塞林格的阴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这种柔弱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今天的文坛是争相破坏偶像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塞林格是浅薄的误人子弟的二流作家,这使我心酸。我珍惜塞林格给我的第一线光辉,这是人之常情。
读 《麦田守望者》时,你会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因为故事风趣、生动,每每有恶作剧发生。伴之以我们不常说出口而常在心里骂着的粗俗俚语,读者也仿佛把胸中的郁闷一吐为快了。这也是这部小说一经问世便一版再版、轰动全世界的一个原因。
迟子建:决定充当麦田守望者这种杞人忧天似的想法,深深地道出了主人公内心的善良,对这世界永久的忧虑和内心世界的纯洁。作为一个守望者,霍尔顿必须彻夜守望在悬崖边。而真正要坠落在悬崖下的,也许不是那些他为之担忧的孩子,而是他自己。守望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自省者。能有自省意识,对于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是件难能可贵的事。霍尔顿的形象因这个意象而变得异常丰满起来,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也因此而变得强烈。
当然,这种以第一人称、玩世不恭的口吻叙述的故事只适合于一个少年的经历。塞林格准确而幸运地使用了这一轻松文体,大获成功。然而这种叙述口吻往往是一次性消费的纸巾,把它纳入别的领域,作家的才华便会显得捉襟见肘。这也许是塞林格自此以后很难再写出能与《麦田里的守望者》相媲美的作品的一个原因。
塞林格的爸爸叫索尔。索尔白手起家,身为犹太人,做猪肉生意。塞林格出生时,他家住在纽约西113街500号,后来搬到百老汇3681号,再搬到晨边高地,最后搬到上东区的公园大道1133号。拿北京来打比方,他终于住进了朝阳公园附近的豪宅。然后,他就该让儿子上私立学校了。索尔为儿子安排了麦克伯尼预科学校的面试,那是曼哈顿的一所高级的私立学校。
这样的私立学校都是势利眼,不仅要面试学生,也考察家长的身份,要有钱、有地位,最好不是犹太人。塞林格在麦克伯尼学校上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类似于初一初二吧。他一年级的成绩单上记录,智商111,比平均值略高,英语80分,生物77分,代数66分,拉丁语66分。塞林格的小说经常会写天才儿童,可他实在是个差学生,学习成绩糟糕。15岁的时候,他被学校劝退了,理由是受到青春期的“严重干扰”及不知“努力”为何意。后来他又上了一家长岛的私立学校,也没能表现得更好。
于是,他爸爸把他送进了一个纪律严明的军校。塞林格在这所军校里安然毕业了,他最后的结业成绩是:英语88分,法语88分,德语76分,历史79分,戏剧88分。他还回馈了这所军校,《麦田守望者》中潘西学校校长的原型就是这所军校里特别能筹钱的主管。其实,他看到的不过是势利眼、虚伪和恃强凌弱。在成人世界中,势利和虚伪并不算是太大的毛病,反而是规则和必备的生存技能,不管少年多么不接受,规则就是这样的。恃强凌弱不好,可这世上本就是强弱分明的,《麦田守望者》中,主角霍尔顿有一句台词——他们总说人生是一场球赛,人生可能真的是一場球赛吧,你要是分在了实力强的那一队还好,可你要是在实力弱的那一边,人生就是一场狗屁球赛。
索尔把塞林格送去奥地利和波兰,在波兰学杀猪、做火腿,希望他继承家族生意。塞林格每天早上四点去屠宰场,他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可要是当作家,去屠宰场比上大学有用多了。他从欧洲回到美国,开始写小说,慢慢发表了一些作品。他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是演戏,还喜欢男扮女角,不过,他爸爸认为,演戏和写小说都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不如做食品生意好。他爸爸说的也没错,历史学家是这样说的——有那么一段时期,许多犹太家庭中,具有天赋的儿子反抗其父亲的商业利益,这些父辈大部分被布尔乔亚的成功同化。儿子们为了在精神对抗中建立起一个相反的世界,便激烈地塑造着科学、哲学和文学的未来。苛刻的父亲关心着生意,而超俗的儿子关心着不怎么有利可图的纯粹精神上的事情。
索尔是一个商人,免不了做一些唯利是图的事,但当爹的总假装自己凡事都规矩体面,然而对于敏感的儿子来说,父亲成了一个“骗子”。其实,塞林格和他爸爸之间没什么大矛盾,他的不满就是从父亲那里得不到赞许。要想当作家,就得面对这样的状况,得不到什么赞许。更大的打击在后面,他二十出头,遇上了一位芳龄十六的美女,姑娘名叫乌娜,是剧作家奥尼尔的闺女,奥尼尔对女儿并不好,他认为剧本才是他真正的孩子。塞林格参军后不停地给乌娜写信,而乌娜嫁给了卓别林,她大概是因为得不到父爱,所以嫁给了一个比她爸爸岁数还大的人。
塞林格肯定很痛苦,“求不得”这事儿,是佛家所谓人生七苦之一,谁也免不了。对塞林格来说,心灵尚有不存在的地方,痛苦进入这些地方,使之存在,这是作家的必修课。而我们都要学会,带着难以言说的隐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