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欣雨
摘 要:中华书局出版的《全唐诗》收诗共 48900 多首,据统计,“月”这个意象在其中出现了 12126 次。浩瀚星辰、草木天堂,自然景物数不胜数,为何历代文人骚客却对月亮情有独钟,以致其成为古典诗词艺术情感的永恒象征?所谓“月印万川”,当原本无言的月亮穿过不同的心灵世界,映射出不同民族文化的时候,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自然景观,更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月亮作为意象,不仅唤起了文人心中丰富情感的共鸣,而且其所蕴含的中国哲学智慧更是对我们当代有着不可替代的启迪作用。在此基础上,本文将围绕月亮意象的内涵以及月亮所蕴含的中国哲学智慧两个方面,对古典诗词中的月亮进行初步探讨。
关键词:月亮意象;内涵;哲学智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3-0-03
一、古典诗词中月亮意象的内涵
从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到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王建的“今夜月明入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再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文人们对月亮的喜爱可见一斑。其实早在《诗经》中,我们的先人就开始歌颂月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亮,不仅高高悬挂在夜空中,更永恒地悬挂在历代文人的心头,温柔地照耀着古典诗词的浩瀚星空。那么,历代文人们都在月亮上寄托了怎样的思想感情,月亮意象有哪些内涵呢?从现有的诗词及论著看,大致有以下三种内涵:
(一)月亮是女性的象征,蕴含美学风格。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最原始的象征意义是女性。《礼记·祭器》谓:“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大明即太阳,代表男性,意味着阳刚和力量;月亮则代表女性,意味着阴柔、婉约和缠绵。天上的月亮与地上的女性互相映衬,相互诠释早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思想。傅道彬认为“女性是月亮的灵魂,月亮是女性的诗化象征”“月亮既然是诗化的女性,它也就有一种婉约朦胧通脱淡薄的女性美学风格”[1]。月亮有阴晴圆缺之变化,时隐时现,其本身的特点和女性的性格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月亮的光芒是如此的温柔隐秘,但面孔却又那样的冷冰,与周围一切保持着距离,亦正如古代男子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伊人”。其次,涂文认为,“只有月亮才是闺中女人凄凉的伴侣,不胜幽怨的精魂”[2]。古代男子经常外出,进行经商、从戎、征戍、求学等活动,只留得女子一人独守空房,女子不得不对月感怀,借用月亮抒发自己内心的孤寂失意和忧伤。由此看来,不管从本身特点还是内在联系或是传统哲学观念来讲,月亮始终与女性密不可分。因此,在古典诗词的世界中,月亮就宛如一位温柔淑贞的女性,承载着历代文人的款款柔情和美好愿景。
(二)月亮是永恒的象征,作为追问人生、感慨生命和哲学思考的载体。
“月亮代表着人生的追求和哲理的升华”,月亮时明时晦,时圆时缺,往复循环,生生不已,它既代表着运动,又象征着永恒。它引发人们对宇宙永恒的哲学思考和人生短暂的喟叹,唤醒人们的生命意识,激励人们勇于向人生发问,探求永恒的真谛。傅道彬认为“月亮作为一种象征形式,它唤起了人们苍茫浩渺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唤起了具有广大空间的人生喟叹,触动着悠远荒古的文化原始意象,因此月亮意象的出现总是伴随着阔大苍凉的宇宙空间、浩渺悲壮的天问意识和雄浑高古的审美境界”[3]。月亮永恒而宁静,本应该让人感觉美好,但在某种情境中它却不再轻盈明快,反而引人发出深沉的浩叹,具有历史沉重感。李白的《把酒问月》中,李白以“青天有月来几时”开头发问,表现了诗人对宇宙永恒和无限时空和好奇神往和探索追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今的明月总是那一轮,亘古不变,但古今的人却如同逝水般不停更迭换代。最后李白对天发问,对月遐想,发出了“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生命感慨,表达了对宇宙无限、人生短暂的嗟叹,同时也表达了对神秘而永恒的月亮的敬畏之情。
但月亮给诗人带来的哲学思考不仅仅是对于人生时空局限性的喟叹和悲情,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构建了一个超脱时空和观点拘囿的精神境界,通过与月亮永恒的对比,对自我以及全人类的生命有了更加深入的体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诗人对谁是第一个看见月亮的人和月亮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两个问题的追问和思索,这是一个贯彻古今,代代深思的有关宇宙和人生的大难题。诗人最终思索出的却是一个与前人完全不同的全新答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虽然宇宙无穷、人生短暂,但是人类可以代代相传至无穷无尽,宇宙虽然永恒无穷,但岁岁年年未有过变化。长江后浪推前浪, 人类随着传承不断发展进步,而月亮却总是不变的那一轮,从这个角度来讲,人类的传承或许还超越了月亮的永恒。所以,月亮带给诗人的,不仅仅是对生命短促的叹息,还有来自心灵的超然的慰藉。正如严云受所说“人生虽然有种种遗憾,但只要在明月下相望相待,也就得到了補偿”[4]。
(三)月亮是孤独与失意的象征,寄托了游子思乡、情人相思、伤离别盼相聚的情思以及仕途不顺的苦闷。
月作为孤独失意的象征,常出现于乡愁、情爱和仕途三种意境。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自然界中的月亮时阴时明、时满时缺,因此诗人们经常把变化无常的月作为人悲欢离合的情感寄托。刘传新认为“月下怀人诗表现的是与亲人、恋人、朋友孤单凄凉的境遇,愁苦萦回的心态,并祷祝着日后会合团聚的实现”[5]。故乡不仅是一个人肉体的诞生地,更是心灵永恒的滋润池, 游子离开故乡、孤身一人客居他乡,便会感到从内而外的孤独和感伤。因此,游子经常选择独自望月感怀来寄托自己对故乡的思念,聊以慰藉自己漂泊在外的孤独无依。不论是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或是孟浩然的“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还是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月亮都催化着诗人们的思念和愁绪,诗人们凄恻感伤孤寂难耐的情思展露无遗。
历代文人们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便将月与情爱紧密相连,“月上柳梢”的缠绵,“晓风残月”的悲凉,“月照高楼”的孤寂,月是一种表达情与爱的最佳寄托和美好祝愿。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中,首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写出了无论天下人各自分离在天涯海角,都能共享这一轮明月的开阔意境,但是对于情人来说, 月圆之夜是无法平静度过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团圆之夜却月圆人不圆,两颗相爱的心分隔两地,因此又抱怨月光太亮、月夜太长,于是整夜辗转反侧思念远方的情人难以入睡。此时,月亮带来的是无休止的孤独和牵挂。月亮不仅可以寄托情人之间的爱,还有亲情、友情等一切引人思念的感情。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表达了对家中妻儿的牵挂思念以及对亲人相聚的企盼;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以月为寄托,给在远方被贬谪的朋友送去安慰和想念。千古佳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是美好的意思,在此代指嫦娥也就是明月,苏轼通过这两句词抒发了自己的美好愿景:只愿互相思念的人能够天长地久,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享这一轮绝美的月色,通过月光来互相传递思念。
阮忠以男性的视角论证了“月的孤独,让人深悟了自我的孤独”,孤独的月亮寄寓了士大夫仕途不顺、空有一腔抱负却得不到重用的失意。李白写《月下独酌》时正在翰林做官,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權力中心和自己政治理想的一段时光,但仍然与周围的人有着厚厚的隔膜,无人理解他,他与所处环境格格不入。诗人想约懂自己的人一起品味美酒,却无人可寻,所以他只有邀请天上的明月和地上自己的影子共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表面的放达浪漫却更加反衬出诗人无法排遣的寂寞,月与影始终无法真正地安慰他的孤独。正如阮忠所说“妙在以孤独之苦写乐,以乐映衬孤独之苦,使其苦更甚”[6]。因此,月亮正是羁旅宦游的文人们心灵孤寂时的精神寄托,犹如挚友一般的存在。
二、月亮所蕴含的中国哲学智慧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星体,它仿佛诞生于美好的神话世界,却又负载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和深刻的哲学智慧。傅道彬为此做了很好的诠释:“它是静思玄想式的中国智慧的神秘启示物,更是通脱淡泊的中国艺术的深刻象征,透过中国文化的月亮原型,可以揭示诸多的中国文化的深奥古义和审美蕴藉”[7]。悠悠明月从古至今一直高悬于天际,贯穿着历代中国人广阔的心灵空间,它凝聚着华夏儿女的生命感情,逐渐演变成中华民族经久不衰的文化象征原型。苗祎和菅国坤认为“月亮已不再是与人世人情孤悬隔绝,不再是人的异己的独立存在,而是与人类人情密切融合的一种情感载体、文化载体”[8]。月亮的阴晴之化、圆缺之变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人格构建。月亮代表着太阴之学,从多种方面影响着中国超然淡泊的哲学智慧,可供现人细细品味学习。
中国哲学中乐观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正是月亮启示给中国哲学智慧的“乐观性推论”。艾烈德认为月亮代表了“永恒性的周而复始”。他在《永恒复现的神话》中写道“就像月的消生因为会再有新月随之出现,所以不会是绝对的终极一样,人的消逝也不是最后的结局”。月亮为什么象征着永恒不死?其实在我们从小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里就有体现。嫦娥奔月背后的原因是“窃西王母不死药服之”。而吴刚伐的桂树却“树创随合”。不论是嫦娥所向往的不死之药,还是桂树随时生长恢复的奇异能力,都暗喻了月亮不死永恒的生命精神和生命底蕴。月亮的阴晴圆周而复始,也渗透到中国哲学生生不息的精神品格和哲学智慧。《论语·子罕》中记载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流逝的时光就如同这河水一样,不分昼夜地向前流去,世事的变化运转也如大川巨流奔腾不已。孔子站在奔腾的江边,感慨世事变化之快,但他并不悲观消沉,反而从不断变化中体味到昔时的价值,在有尽的人生中创造无尽的价值,以无常求有常,从而达到对人生的另一番彻悟。
月盈月亏之间,暗示着物极必反的循环道理,指引着中国自然人格中的平常心。鲍文会认为“中国文化戒盈戒满,中庸和谐是内在的阴阳平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价值原则”[9]。我们每天看见的月亮都不一样,起初我们看到的是细到极致的小月牙,这就是它亏极而盈的时候,而到了十五望,月亮虽然特别圆,但过了第二天就要盈极而亏。这就是任何事物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开始从它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正符合老子说的“道”。“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这就是物极必反。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周而复始永不终止的循环,月亮才能永远高悬夜空中,才能获得永生的力量。物极必反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我们的方方面面。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一段最低潮的时期,但熬过这个时期后就会逐渐地回温上升,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当一个人处在最低谷时,不论往什么方向走,本质上都是在前进上升;同样,若一个人处于顶峰,那将随时面临下滑挫败的可能性。
月亮的时圆时缺,还为我们展现了不圆满的终极美好。什么叫欲壑难填?当一个人总是对自己、对这个世界欲求不满时,很多事情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期待值太高而反而无法达到预期的结果。佛家认为“圆满”的境界是七个字:花未全开月未圆。正如留白的艺术,在有所未知时,一个人心里存有的期待和想象是最美好的。花还未开全,那么可以想象它全开的灿烂,月亮还未圆满,便满心期待着那一轮清辉填满。凡事盈极而亏,一旦完全圆满,花便开始凋零,月开始缺损。所以最美好的境界往往是有所空间,有所期待。反观当今,我们太执拗于追求所谓的圆满了,以致遍地都是“什么样才算的上完美的人生”这样可笑的问题。比起完美,人生最重要的是真实。这是一种敢于暴露自己缺点但依然坦率、勇敢的面对生活的格局,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是完美的,只要跟从内心,率真而坦荡的活着,活出自己独特的色彩,每个人都会是最精彩绚烂的那一个。
从古至今,月亮始终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人心中占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它一方面为中国古典诗词绘制出经久不衰的永恒画卷,另一方面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点亮了一盏永恒不灭的明灯。一轮明月,汇聚着历史的烟尘,见证了历代中国人的心灵构建,沉淀了无数中国哲学智慧。华夏儿女的格局、风韵、心态、审美情趣全都涵盖在这一轮皎皎明月之中,这贯穿古今的明月将会是中国人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抹绝色。
参考文献:
[1]傅道彬.中国的月亮及其艺术象征.北方论丛,1990(4):1-11.
[2]涂文.《花间集》中的月亮意象.衡阳师专学报,1995 年第 4 期.
[3]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42—47 页.
[4]严云受.古典诗词中的月意象.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3 年第 1 期.
[5]刘传新.高悬于中国诗坛上空的月亮—中国诗歌的原型研究之二.东岳论丛,1992 年第 2 期.
[6]阮忠.一轮明月启情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7 年第 1 期.
[7]傅道彬.中国的月亮及其艺术象征.北方论丛,1990(4):1-11.
[8]苗祎.菅国坤.唐诗中“月亮”意象独特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2015 年第12 期.
[9]鲍文会.月里乾坤——月亮里的中国哲学.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 年第 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