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内容提要:《金瓶梅词话》被誉为“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但对其作为文人小说的性质、特点与价值,迄今尚无人作出具体的探讨。本文即尝试通过《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四回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的改编,从其内容、结构与叙事等方面产生的变化,来阐述《金瓶梅词话》“文人”气质及其具体表现。
关键词:文人气质;《金瓶梅》;《古今小说》;阮三故事
作者简介:程梦隐(1994.5-),女,上海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5-0-03
《金瓶梅词话》是明代“四大奇书”之首,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借鉴了《水浒传》中“武松杀嫂”故事,通过对西门庆和其家庭生活的描述,向读者展示了明代中叶的社会状况。因其摆脱了之前长篇小说都取材于历史故事或神话传说的传统,而被看作是“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然而,《金瓶梅词话》小说的文人性究竟体现在何处?本文即尝试通过《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四回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的改编,从其内容、结构与叙事等方面产生的变化,来阐述《金瓶梅词话》“文人化”气质及其具体表现。
一、内容上的“文人化”
《金瓶梅词话》把《古今小说》中陈参政小姐和阮三这对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变成一个因色起意、苟且偷欢的情色事件,又借西门庆之口讲得甚为下流、龌龊。两书中“阮三”故事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故事题材的生活化。
我们说,《金瓶梅词话》没有去改编神话故事、人间传说,而是选择了以现实社会中的人物和家庭日常生活为题材,这就导致小说大步迈向“生活化”方面。我们知道,“生活化”正是文学的“文人气质”的一大表现。
具体而言,《金瓶梅词话》与《古今小说》中“阮三”故事的背景不同。《古今小说》叙陈参政小姐和阮三初遇在元宵之夜,“静夜月明如花”背景衬托出爱情的纯洁美丽。而《金瓶梅词话》则没有交代陈小姐和阮三初遇时的自然环境,使得这个情爱故事显得直接、而露骨。《金瓶梅词话》省略爱情故事的背景,其实是一种“不写之写”。这更突出了作者丑化西门庆的效果,刻意深化了西门庆粗鄙的个性特点。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西门庆妻妾成群,有时还与其他人的妻子偷情,说他是身在女人堆中也不为过。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不相信男女真情,这就在他丑恶的形象上平添了几分悲凉,令人可怜。
其二,人物性格的个性化。《古今小说》中的阮三和陈参政小姐始终不脱“才子佳人”的特点。《古今小说》中的阮三又文人雅士之趣,叙时阮三闹元宵,取出“笙箫象板,口吐清音”[1]。陈参政小姐正是被其“乐声飘渺、响彻云际”所吸引,虽不曾见面,却早已心生爱慕。待到阮三连续吹笙箫二十日之后,陈小姐抑制不住自己的仰慕之情,暗中派丫头梅香请阮三公子进屋,匆匆地见了一面。笙箫之乐,实际上做了陈阮的媒人。如此描写使这个情爱故事显得含情脉脉、趣味盎然。
而《金瓶梅词话》中的《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大大丑化了《古今小说》的“阮三”和陈参政小姐的形象。西门庆说道:
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的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后次竞不得会面。[2]
《金瓶梅词话》中的阮三不再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却是个不知礼义廉耻、目无王法、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他见了陈家小姐的美貌而色心萌动,便上前调戏陈家小姐。就连在《古今小说》中吸引陈家小姐的笙箫,在《金瓶梅词话》里面也成了调戏陈家小姐的工具。《金瓶梅词话》中的陈小姐也少了一份大家闺秀的矜持,少了一份情窦初开的纯情,变得下流而淫荡。《金瓶梅词话》将陈家小姐对阮三的倾心写成“邪心动”,甚至在初次见面时就和阮三“亲了个嘴”,这在当时是被视为有违妇道的轻浮之举。
我们认为,《金瓶梅词话》作者之所以刻意丑化陈小姐和阮三,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丑化西门庆的形象。西门庆贪淫好色、为人奸诈,对世间一切事物均以“利”“益”两字衡量。因此,西门庆将陈参政小姐和阮三之情描述得如此下流恶俗,都是由于他自己不相信他们之间有真情在,更不相信这世间有真情在。而作者特意安排让西门庆之口说出此事,也正让读者认识到这点。从这点而言,《金瓶梅词話》中的阮三和陈参政小姐的形象在比起《古今小说》更富个性化,也更为深刻。当然,个性化的人物性格也是文人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
二、结构上的“文人化”
陈参政小姐和阮三见面、定情以及阮三命归西天这些情节的设置,《金瓶梅词话》与《古今小说》在结构上却无太大的不同。然而,两书在详略上产生了重大差异。在《金瓶梅词话》中这段故事是由西门庆讲给李瓶儿听的,因此比起《古今小说》所用篇幅并没有那么多,只是略微一提而已。这种详略的差异在陈家小姐与阮三在闲云庵见面时尤其明显。
在《古今小说》中,将陈阮这一对鸳鸯为一次不容易得来的约会而进行的准备过程,写得比较详细:
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3]
而《金瓶梅词话》却一笔带过道:
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藏他在方丈内,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4]
如此详略的差异体现出《金瓶梅词话》作者和《古今小说》作者对陈阮爱情故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古今小说》详细记载了陈家小姐和阮三为了这次相见做了许多准备,体现了他们对于这次见面的重视,说明了彼此对这场感情的认真和义无反顾的付出。甚至在云雨欢情之前,作者还特意描写了阮三为陈家小姐“深深的作揖”这一情节,体现了他们两人在这爱情故事中的平等和相互尊重,给这场爱情增添了几多真诚。让读者愈加欣赏他们之间的真情,怜惜他们的命运。
而《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把陈家小姐和阮三爱情和激情的交合仅仅用一句话来概括。《金瓶梅词话》没有点出陈阮对这次见面的期待,没有记录两人为这次见面做的种种准备,更没有描绘两人爱情上的情感交流,却仅仅用了“苟合”二字,将一见钟情两厢情愿的才子佳人爱情描绘成不堪的偷情。
《金瓶梅词话》记录这次见面不仅只是寥寥数语,而且所用的主角还是“薛姑子”这一只贪图物质利益而毫无佛性的不法尼姑,使得在《古今小说》中陈家小姐和阮三为此次见面所做的准备,都算在了薛姑子的身上。这样的安排给读者传递了一信息,即陈家小姐与阮三为了此次见面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和盼望,两人相好只是为了一时的偷欢,彼此之间并没有真心实意的爱情,无终身相守之诚意。
《金瓶梅词话》将陈阮故事大大简化,又略去陈阮爱情发生的过程,使得这个爱情故事的结构也变得粗鄙不堪。我们认为,《金瓶梅词话》作者的改编也是自有其深意的。如前所述,这主要也是为了衬托西门庆性格的粗鄙而做出的改编。从这些细节来看,《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对于全书的人物与故事,有着统一的创作意图。而这也正是长篇小说文人化的重要表现之一。
三、叙事上的“文人化”
《古今小说》是话本,在叙事上也采用了严格的话本叙事方式。叙述人包括说书人和作者。作者虽然是真正的叙事者,但他并没有现身,于是我们看到,在小说中的叙事人只有“说书人”。这个“说书人”给我们讲述陈阮爱情故事时,采用了全方位的叙述方式,而且采用了全知视角。这个“说书人”预知故事的前因后果,也能透视人物的言行心理。
在“说书人”的口中,故事层层展开。阮三和陈家小姐作为主角,他们从一见钟情、相思成病,到私下结合。阮三且在私合时一命呜呼,为爱而生,为情而死。陈小姐也可谓有血有泪,有情有义。即便是在阮三死后,他们的感情依然在延续,小说还特意安排了陈家小姐怀孕的结局。陈家小姐在闲云庵私会之后,便将阮三看成自己的丈夫。即便在阮三去世后,她也看重与阮三的夫妻情分,定要从一而终,绝不改嫁。《古今小说》的叙事人强调了陈家小姐忠烈坚强的优秀品质。
当然,由于《古今小说》是文人的拟话本,那个“说书人”只不过是作者的傀儡罢了,而作者才是真正的叙事人。但无论如何,拟话本的叙事风格,从叙事者、叙事声音与叙事视角都亦步亦趋模仿了话本。所以,在叙事上,《古今小说》中的陈阮故事仍然不脱话本的苑囿。
但《金瓶梅词话》则有所不同,采用了限知视角。在《金瓶梅词话》中,陈家小姐和阮三的故事是由西门庆来叙述的。小说叙西门庆家伙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与其小叔韩二通奸,被街坊邻居捉住,但被新任山东省副提刑的西门庆徇私枉法给放了。捉奸的无赖们反被拿在狱中,便托李瓶儿为之说情。为西门庆生下独子的宠妾李瓶儿求西门庆别打这些犯人,说打的雌牙咧嘴的,不好看。西门庆回说:“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5]”,于是就顺口对李瓶儿述及“阮三”案。
于是,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以一个姿态高高在上的政府官员,却道出了与他无甚关系、被他视如草芥的一对鸳鸯的结局:
依着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随,况又病体不痊,一旦苟合,岂不伤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论了个知情,褪衣打二十大板,责令还俗。其母张氏,不合引女入寺烧香,有坏风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个供招,都释放了。若不然,送到东平府,女子稳定偿命。”[6]
本来,《金瓶梅词话》叙阮三父母不顾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虑及阮三是因为陈家小姐才命丧黄泉。,便将薛姑子和陈家母女告上衙门。按照西门庆的说法,若不是他“秉公办事”,没有觊觎陈家的钱财,陈家母女或许还难逃一死。这样的反应,就更加显得陈家小姐和阮三之间的情爱只是贪图一时之欢,缺少真情。
按照西门庆的说法,若不是他“秉公办事”,没有觊觎陈家的钱财,陈家母女或许还难逃一死。陈家小姐和阮三的相互倾心,是人世间最普遍的男女情爱。但《金瓶梅词话》却以残忍的刑法终结此爱情,使得西门庆周围的人情世界显得至为冰冷。《金瓶梅词话》使用西门庆之口,将一个风光旖旎的爱情故事粗鄙化,也成了揭示西门庆粗鄙内心的一个绝佳角度。
因此说,《金瓶梅词话》对于限知视角的使用,正好体现了在叙事上的“文人化”特色。
小结:
如前所述,《金瓶梅词话》在改编《古今小说》中《闲云庵阮三偿冤债》这一故事时,在内容、结构和叙事方式上进行了全方位的操控。其结果,不仅让这个故事在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中衔接自然、叙事巧妙,而且深入揭示了小说主角西门庆、李瓶儿等的粗鄙贪婪之性。也体现了其作者“兰陵笑笑生”在内容安排与创作方法上的个性特色。而这也是《金瓶梅词话》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主要特色。
当然,以上只是《金瓶梅詞话》的“文人化”气质的一个侧面。要深入研究《金瓶梅词话》全书在内容和艺术上,究竟怎样由集体创作向文人创作转变,而且在这转变中形成了怎样的特点,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我觉得,《金瓶梅词话》对“阮三”故事的改编只是一个很小的侧面。如果要全面了解这些问题,还需要考察《金瓶梅词话》对《水浒传》、《西厢记》等其他小说戏曲的改编,这些问题应该更为重要。我希望,这可以成为我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注释:
[1]《古今小说》第四回《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冯梦龙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明天许斋本,1993年版。
[2]《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明万历刊本,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
[3]《古今小说》第四回《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冯梦龙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明天许斋本,1993年版。
[4]《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兰陵笑笑生原著,明万历刊本,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
[5]《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兰陵笑笑生原著,明万历刊本,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
[6]《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戳舌》,兰陵笑笑生原著,明万历刊本,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