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气味

2019-03-13 14:16虞燕
牡丹 2019年4期
关键词:乌贼渔网炉子

虞燕,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作品》《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野草》《散文选刊》《文学港》《鹿鸣》等。短篇儿童小说《蜗牛》获2017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二等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

想起记忆里一些往事一些场景的时候,满脑子居然都是气味,海的气味。摊晒的渔网,成串的鱼鲞,码头的风,糟鱼的缸瓮,父亲的衣物,炉子上的食物……无一不充盈着海的气味。

幼年时,经常听大人们讲小黄鱼汛、大黄鱼汛、乌贼汛、带鱼汛,似乎每个季节都有吃不完的海鲜。海鲜吃不完,最常见的就是制成鲞,黄鱼鲞、鳗鱼鲞、乌贼鲞、马鲛鱼鲞……鱼鲞美味,且能保存得久,品相好的一般都卖掉贴补家用,舍不得自己吃。

院子是剖鱼鲞的主战场,父亲和母亲各占一边,父亲在搭建的石板旁,母亲在台阶下,身旁都放了用篰篮或大盆装着的鱼,一条叠一条,挤挤挨挨。持刀剖切,洗净沥水,他们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鲜腥气味。

喜欢看铺晒鱼鲞,盛大,有烟火气。剖好的鱼晾在大大小小的团箕、竹簟、篰篮上,团箕、竹簟、篰篮又相继占领院子的地面、围墙、冬青树、河沿,那是童年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画面。晒鲞也有技巧,如,乌贼鲞要拉直头颈,分开肉腕,未晒成型时要小心翻动。而鳗鱼鲞必须要用手从头到尾抹一遍,这样晒出来的鳗鲞样子才不会变,所以,母亲不准小孩子参与晾晒,还叮嘱我和弟弟不要随意去捏,去碰,怕把鱼鲞们破了相,卖不了好价钱。可我忍不住,偶尔会偷偷地拽一下鱼尾巴,或者拉一下乌贼须,心里特别满足,就像个富翁暗地里数着自己的钱财一样。

阳光铺洒在偌大的院子里,金光忽闪一下,又忽闪一下,把鱼的水分都忽闪走了,空气中的鲜腥味逐渐变淡,并糅进了阳光的味道,如从幽暗的深海过渡到了开阔的浅水海域。那是两种不同的海的气味。

鱼鲞的鲜香特别容易招来猫猫狗狗,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它们的美餐。母亲把网拖到院子里,这样可以边织网边守护着鱼鲞,猫狗一旦靠近,母亲就跺脚大喝,它们跑得麻溜极了。

问母亲,这些鱼都是用織的网捕上来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觉得渔网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决心要学织网了。初学时,精神高度紧张,深怕出错——左手小心翼翼地紧捏尺板,右手颤颤巍巍地拿梭子,将梭子上的线打在尺板内侧,左手同时按住梭线和尺板,右手提梭下拉。总算完成一个死结后,还要褪掉尺板扒开网眼瞧一下,确认没有织错才继续,直到重复着同一动作织完所有匝数。

可能海岛的孩子对织网有天赋吧,用不了几天,我就驾轻就熟了。在阳光下,在鱼鲞的簇拥中,梭飞线走,想着属于孩童的小心事,漫无边际地。尺板与梭子的叩击声又让人心里静静的,有一种笃定的幸福缓缓滋长着。

有一次,经过摊晒于码头的渔网,不由自主地停下。渔网上粘附了鱼鳞、虾皮等海洋生物的碎屑,像是为它们曾经下过深海提供佐证。阳光下,渔网原本青翠的绿变得暗淡陈旧,网线的塑料味也完全消失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像卷着舌头涌过来的潮水淹没了我。锐不可当的来自深海的气味。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这些渔网会有我熟悉的人织的吗?我的那些阿姨、婶婶、姑妈,还有隔壁的姑娘婶子们,会有她们织的吗?这些渔网不知道过滤了多少次海水,捕过多少条鱼呢?家里剖晒的鱼会是这里的其中一张网捕捞上来的吗?

童年的好奇跟那时的日子一样,仿佛无穷无尽。有一阵子,我对那些走街串巷收购鱼鲞的人也充满了好奇——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说的话跟我们有点不一样?收购那么多鱼鲞去干嘛?

终于,家里来了两个收购鱼鲞的女人,一个长发一个短发,年纪都不大,看着亲切,没有那种生意人的精明相。母亲把收藏在大缸里的鱼鲞都搬出来一一摊开在桌子上、铺了塑料布的地上,鲜咸的味道立刻在屋子里弥散。收购鱼鲞的女人用手掌丈量鱼鲞后,附身凑近闻,再拿出随手带的卷尺仔细地量,两人边做边低声说着话。跟母亲谈妥了价格,她们便将鱼鲞扎成一捆一捆,装进编织袋,扎紧了口子。

收购鱼鲞的女人错过了末班船,母亲应允留宿她们一晚。晚饭时,昏黄的灯下,五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父亲出海时,夜晚从未有那么多人过,我和弟弟有些兴奋,一直盯着她俩看。她俩笑意盈盈地夹菜给我们,夸我妈做的醉鱼特别地道。不知道是不是醉鱼吃多了的关系,收鱼鲞的两个女人脸上都隐约泛着酡红。

正值初冬,屋外一片阒然,风再怎么努力从窗缝门缝里挤进来,也搅不散一屋子醉鱼、鱼鲞和饭菜混合的香气。

母亲后来反复提起,那是我们家最后一次卖鱼鲞,自那以后,海里的鱼突然少了,鱼鲞成了稀罕物,自家都难得吃到一次了。

那个竹篓子,平时就搁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肚子圆鼓鼓,像个酒坛子,还有个盖儿。经常,我用它装石子儿,沉甸甸的,拎过来抱过去,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竹篓子有股淡淡的海腥味,装在里面的石子儿也沾染了海腥味,我们每拿出来一块就说,嗯,这是螃蟹,这是虾,这是淡菜……石子上加点草,就说是大蒜烤肉或者大蒜烤鱼鲞,随后一一装盘,盘子是捡来的破瓦片、破碗。那时的我多么开心骄傲,好像自己真的撑起了一个家。

外婆干完田里的活,喂饱了猪,稍有空闲,便背上竹篓子去海边捡螺,还要带上一把铁铲子。铁铲子用来采挖藤壶。每一次,外婆都有收获,竹篓的肚子被填得饱饱的。揭开盖子,唰啦,唰啦,倒在脸盆里,货色很多,马蹄螺、辣螺、芝麻螺、带着外壳的藤壶,偶尔还有小螃蟹,它们被迫相处一室,不知道会不会不开心?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它们分类,于是,一种螺装一个盘子,盘子摆了一地。外婆也不管我,做她的事,只叮嘱我别摔破盘子。

最终,外婆还是会把螺混合起来煮,但下一回,我照样给螺分类,像一种仪式,不执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螺类的气味比鱼类素淡、内敛,带了一点点泥腥味,后来的我时常想,是那种气味让我变得安静,还是孤单所致?那么枯燥的事,一个小女孩居然会反复地去做。

外婆生火了,灶膛里的噼啪声像柴枝在唱歌,清水煮杂螺,锅里发出咕嘟咕嘟声。很快,灶间弥漫起诱人的鲜香,我翕动着鼻子,在灶边打转。揭锅,香味更浓,外婆被白色的雾气罩住,如同被蒙描纸盖住的人像画。盛螺的盘子旁必有一个小碗,那是装螺肉的。外婆拿出崭新的针,一个接一个地挑出螺肉,放进小碗。墙上的广播正讲故事,我听得半懂不懂,用调羹舀起螺肉,嘎吱嘎吱,嚼得满口生香。

当年烹煮煎烤食物的灶具除了土灶,还有炉子。

暮色四合,奶奶把小炭炉搬至门口,用干草、干树叶生起炉子,待明火逐渐减小,便拎炉子回屋。她右肩略往下倾斜,随着摇晃的步履,发髻边的那朵玉兰花也跟着一颤一颤,我总担心它会掉下来。

炉子架上金属网子。爷爷已在屋子洗净带鱼、马鲛鱼、虾子等,带鱼和马鲛鱼切成段,在酱油里浸泡下。我和弟弟帮不上忙,进进出出地瞧热闹。不一会儿,鱼虾们在网子上“嗞嗞”冒烟,海味特有的鲜香裹挟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充满了整个屋子,我们瞬间安静,像被粘在了小碳炉上,挪不动步子。

为防止焦掉,要频繁地翻面,奶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翻了这块翻那只,翻着翻着就翻进了自己嘴里,烫得闭眼歪嘴。为防止一旁的弟弟“告发”,也夹起一小块堵住他的嘴。两人偷着乐,好似占了大便宜。

爷爷说,船上的海风与日头特别猛,晒成的乌贼鲞喷喷香。父亲便在船上剖晒乌贼,上岸后带回来,不多,一两串的样子。

炉子上的砂锅里炖着乌贼鲞煲冬瓜汤。父亲坐在炉子旁,和爷爷奶奶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我想着自己的小烦恼,花裙子怎么还没做好?生我气的小芬明天还会找我玩吗?

香味逐渐漫溢,在空气里打着旋儿。这种气味很特别,有海鲜的醇厚,又有蔬菜的清新。

小圓桌就在炉子旁,奶奶已摆上了几样小菜,父亲给奶奶和自己倒上一盅黄酒,不沾酒的爷爷陪坐一旁,不时瞅瞅我跟弟弟,呵呵地笑。我托着腮默数他额头上的皱纹,小溪似的皱纹……

汤好喝,滋味浓郁,多喝不腻。乌贼的鲜沁进了冬瓜里,冬瓜消融在了汤里,乌贼鲞块轻轻一咬,溶化在了嘴里。喝完一碗,还想喝,奶奶放下酒杯,立马又盛过来一碗,鲞块调皮地浮上来,示意我赶紧吃掉它。

屋子里热腾腾的,吃着看着,大家的笑脸在烟火气里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我全身暖洋洋懒洋洋,不知何时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清晨,未来得及睁眼,便嗅到了父亲的气味。起床一瞧,父亲并不在。可我知道他来过了,找母亲确认,母亲说,真是狗鼻子。

那时,父亲在冰鲜船,偶尔,船经家门口,便匆匆上岸一趟,拿回家几件换下的衣物,或若干鲜鱼,大多是半夜。急急返回,赶着去上海卸货呢。来无踪去无影的样子。

早晨的阳光薄薄地笼上了院子,我坐在小竹椅上,打着哈欠发着呆。母亲端出一盆衣物,准备清洗。那是父亲昨晚回来过的证据。衣物里有父亲的体味,父亲的体味里有海的气味。家里两个一模一样的枕头,我凑近一闻,就知道哪个是父亲的。我得意地拍了拍枕头,跟母亲讲。

大概四五岁时吧,有段时间跟父亲睡,搂着他的手臂或脖子。那会儿母亲身体不好,带弟弟一个都很吃力,父亲没办法了,特意在陆上休息了一个多月。起先,不愿意跟父亲睡,认为是母亲有了弟弟不要我了,一顿闹腾。闹累了也只好就范了。没两天,便习惯了,觉得跟父亲睡也挺好的。可是,刚习惯不久,父亲又出海了。到了晚上,我哭得昏天暗地,按母亲后来形容的,快把长涂港的海水给哭涨潮了。

正伤心欲绝的当口,我瞥见了藤椅上的那件毛衣,是父亲哄我睡觉时经常穿的。我抱着毛衣哭,哭着哭着,居然睡过去了,睡得还挺香。那是件元宝针的黑色圆领毛衣,母亲亲手织的。后来,每晚必抱着毛衣睡,毛衣发出的某种气味让我觉得安宁,跟父亲身上的气味一致。

六岁时,坐父亲的船去上海动手术。父亲母亲准备了上好的虾干、鱼鲞送给医生和上海的亲戚,他们一脸沉重,那几乎是一次决定我命运的出行。那个小小的我当然不懂,到了船上兴奋极了,东摸摸西瞧瞧,像去旅行一般。浪大,有些晕船,躲进了父亲的床里。床很奇怪,有木门可以移上,还有个窗,圆形的,跟我脑袋差不多大,打开就可见大海。

天色暗下来,海水也变暗了,像有墨汁不小心撒了一海,偶有机动船“突突突”驶过,远眺有渔火点点。我看得入神,那是个很不一样的世界,属于父亲的世界。

海浪有节奏地轻拍船体,像大海在呼吸,海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咸涩的凉意。我突然觉察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是父亲身上气味的一部分,也是毛衣和枕头气味的一部分。仿佛出了远门却与一位老朋友偶遇,我竟有点惊喜。

许多年后,我离开海岛,生活在了别处。偶尔回去,一下轮船,海风裹挟着熟悉的气味涌进四肢百骸,不知怎的,总会想起六岁时那次与它的偶遇。偶遇是惊喜,久别重逢却有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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