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流水账

2019-03-13 13:09任慧文
当代人 2019年2期
关键词:庙会

一进办公室,就零零散散有人来找我。以前我和他们大多不认识。当然,这里说的他们,或者两个,或者单独一人。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对于每一位陌生的来客,我都得客客气气。于是,我只好停下手头的工作,耐心与他们交谈。

我的办公室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办公桌,两个简易沙发,一个书报架,还有两盆花,所剩的空间就没有多大了。另外,墙角还有几门书柜,柜子里摆放满了各种书籍杂志。柜顶摆放了一些杂物。来访者会坐在沙发上,弯曲着看起来很长的腿,仿佛能把我绊倒。来访者为了显得亲近,有时会起身,背了手,到书柜面前打量里面的杂志书籍,然后说一些奉承的话。他或他们占据了所剩不多的空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天气炎热难当,我的房间窗户又小,人多了,我不得不打开空调。他们好像都无所谓,没话找话地和我聊着。后来,表情就高深莫测了,终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跟前,手里便多了一个U盘,说,“写了个稿子,您给看看。”我拷到电脑上,说:“随后我会认真看的。”

他或他们不走,“能不能现在就看看,给我当面提提意见。”我只好打开,多年的编辑经验,让我能迅速对一个稿子做出基本的判断。然后,认真指出稿件的不足。他们脸上带着虔诚,却多多少少隐含了一些不甘。如此,交流若干回合,等得到最终稿件不达发表水准的态度时,便面露失落。我也客气地安慰几句。临出门时,他或他们仍旧不罢休,看着我,撂下一句,“能不能帮着改改,希望您能多关照。”

带着昏沉的脑袋和干渴的意識,我来到公园里散步。我的单位在一个小公园里,这是多少朋友都羡慕的。强烈的阳光下,竟然有人穿着短裤,在公园里跑步。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没想到让人昏昏欲睡的这个时段,竟然成为这个人锻炼的好时光。有人躲在房间里享受清凉,有人在挥汗如雨地锻炼,这二者并不矛盾。我走在树下一个狭窄的阴影里看着这位中年人。他应该年近五十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跑动起来并不十分灵便。虽然我们不认识,但每次跑过来,他都朝我笑笑,我也朝着他笑笑,我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比认识还可靠的亲切。

山道上,除了偶尔有车辆经过,就只有我和他了,他已经不知跑了多少圈,反正满头大汗,T恤的后背洇湿了一大片。这个公园游离于城市之外,尤其在这个时间,就显得安静。恍惚间,我有了一种在宋朝山水中行走的感觉。放眼四周,满目葱茏,天空的颜色灰暗,但绝对不是阴天。实际上天气极为晴朗,或者说,根本无所谓阴晴。天空一片愁眉不展的样子,人们说这是因为雾霾。我也只能作此解释了。所谓的太阳,不过是头顶的一块色斑,颜色发白,就像我手上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所谓的太阳,也就是因为它处于太阳的位置,让我确定那是太阳无疑。

我总感觉自己游离于生活之外,总想找机会到处看看。于是,和朋友来到了一个小村子里。村子里正赶集。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如今,我对庙会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想找找那种感觉,唤回自己久违的记忆。

村子是保存完好的一个古村落,到处是明清的建筑,透着深邃的时光感。窄窄的街道两旁,都是做小生意的。吹糖人的,卖鞋袜的,卖炒凉粉的,挨挨挤挤,但他们很少叫卖,而多是用录音机录好现成的叫卖声,一遍遍地播放。小街上人流穿行,摩肩接踵。年轻的男男女女,十七八,二十郎当岁,脆生生,娇嫩嫩的,躁动不安的年龄。他们在街道上来回穿行。几个小青年都打扮时髦,头发是流行的发型,上面是打了摩丝的,保持着形状,偶尔吹过的风也奈何不得。他们手里拿着根冰棍儿,或蹲或坐在路边,看着过往的行人,看到有漂亮的女孩子经过,就会打个唿哨。悠长犀利的声响,引起周围人扭头关注。

庙会上,唱戏是必需的。同样是梆子戏,台上的演员咿咿呀呀,十分卖力。台下老人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子。骄阳当头,他们都戴着草帽,被台上牵扯着,认真而专注。年轻人是不看戏的,他们在戏台下拥挤,嬉闹,打逗,游串,一种暧昧而又充满青春激情的气息在戏台周围流动。

如今,乡村文化逐渐枯萎,庙会少了,庙会上唱戏更少了,庙会多成了商品交易会,历史的车轱辘任谁也是挡不住的。要消失的终归是要消失。尽管如此,对于我来说,它是亲切的,令我的心充满着无法言表的激动。我私自以为它是属于我的。

晚上回来,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吃饭。朋友选择了一个别致的餐厅。餐厅位于一座建筑的顶层,半座城市尽收眼底。朋友中,有一位儒商,因为胡子比头发长,我们叫他“大胡子”。他健谈风趣,总会把整个饭桌搞得活色生香。

在公众场合,我一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说话不多,更多的是支棱着耳朵听别人讲话。在我看来,这要比自己说话享受得多。顶多会找个缝隙插几句话。

这并非我多有教养,只是自己不自信,或者木讷而已。其实我也有放肆的地方。我有一个不雅的嚼茶叶的习惯。每次,将一两片茶叶放在嘴里反复嚼,直到它成为碎末。这种细末大部分会随另一口茶水被冲进肚子里,一些会残留在舌尖或牙缝里,我常常用舌头将它们聚集,然后吐出。我不停地吐来吐去,像播种一样。每次,我都下意识地避开在场的所有人。其实,这种猥琐的小动作好多人会有,只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所有人都努力掩饰、回避,将其减弱到无形的程度。此时,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景引起了在座的兴趣,大家纷纷拿出手机照相,我这些放肆的动作也就被隐蔽得更加完美。

我也拍了几张。拍过之后,我又坐在座位上沉默。眼前的城市不断向外延伸。但她在我眼里是模糊的,面对她,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有些熟悉,但无法领悟,没有真正的连接。即使我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和她却一直有种割裂感。一阵惊慌忽然涌上心头,我纳闷,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一列火车经过,声音穿破夜空,听起来,像草原上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我置身它之外,隔着一层距离感欣赏它。它对我来说,缺乏历史感,里面没有我的过往,拖不出来我的关于过去的联想,我还是不断地会回想我在农村生活的经历。

回到家,突然想起弗洛伊德曾提出过一个有用的词,叫“事后性”。这种游离的无根感,就是一种显著的“事后性”的感觉。现在采取什么措施,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措施,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回顾时的领悟,事实上就构成了一个人的人生。于是,我写下了一句话:每一根血管安营,每一寸骨髓生长。尽管我和这座城市无法完全契合,但我的血管已在此安营,我的骨髓将在这里不断生长。

(任慧文,山西省作协六届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集《记忆的碎片》《晋城风物》(合著),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山西文学》《山西日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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