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宝珊的“朋友圈”

2019-03-12 04:46邓引引吴睿娜
读书文摘 2019年3期
关键词:于右任朋友圈

邓引引 吴睿娜

我父亲生于清光绪二十二年 (1894年),时值甲午战争开始,用他自己的话就是:“生于忧患、长于忧患。”晚清政治腐败,列强入侵,使他幼年饱受民不聊生的苦难,加上老师周先生的教诲,启蒙了他朴素的反帝反封建意识。14岁时,我父亲父母双亡,为了生计,报名参加新军。他带着一吊铜钱、几双麻鞋徒步从兰州远赴新疆伊犁,成为一名青年战士。

髫龄失怙走天涯,荆花憔悴惨无家。

马蹄踏遍天山雪,饥肠饱啖玉门沙。

这是父亲后来回忆当时情形写的一首诗。

由于自幼好学,父亲在家乡天水就读完了四书五经以及李白、杜甫的诗作。有此文化基础,他很快成为军中笔杆子,不久升为连长。受当时伊犁革命思潮的影响,他16岁就秘密加入同盟会,从此开始了为振兴中华而奋斗的人生历程。

父亲始终奉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身体力行。此后的辛亥革命、护国运动、护法运动,他都无役不予。

刘蔼如是父亲新疆革命时期的同盟会战友,可谓生死之交。他年长父亲几岁,虽不是兄长却亲如兄长。伊犁革命失败后,他们逃离新疆,转道西伯利亚回到陕西,在陕西发起同盟会员“华山聚义”。刘伯伯晚年隐居陕西农村,每年都来我家“过冬”。父亲手绑沙袋练字,伤寒病中的坚忍不拔、刻苦学习,都是刘伯伯在闲聊中告诉我的。

许多同盟会革命同志与父亲亲如兄弟,此外大多是共产党朋友。

帮助多位共产党员

大革命时期,父亲与刘伯坚、李大钊、葛霁云等共产党员有亲密来往。葛是李大钊推荐给他的秘书,也是天水老乡。刘伯坚是父亲好友,刘夫人王淑振是陕西妇女运动的活跃人物,也是我母亲张玉燕的好友。刘、王二人于1927年在西安南院门市府大楼举办了婚礼,父亲为他们主婚,于右任是证婚人。当天,还有冯玉祥、史可轩、葛霁云、续范亭、吉鸿昌、杨虎城等国共两党许多名人前去祝贺。

刘伯坚被捕后的家信多通过我母亲转交,并嘱托对“虎豹两儿的照顾”。刘被杀害后,父亲对蒋介石更加不满,在家时有念起刘就义前的遗作《带镣长街行》: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 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 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 拚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

大革命转入低潮后,父亲抵制国民党右派“清党”行动,帮助许多共产党员脱离危险。

1927年5月,刘伯承来到西安,一行人只剩下两块钱路费。父亲与刘伯承并不认识,却立即叫秘书葛霁云设法转去六百银圆,又开具通行证明,帮助行走。

有一次,父亲听说一位共产党领导人因出国缺乏费用要卖掉大衣,便典当了家里的皮箱,让知情人把钱送去,阻止他卖掉大衣。

还有一次,聂荣臻受到特务跟踪,正好躲进父亲的住所。父亲当时并不认识聂荣臻,但看他的行踪认为可能是一进步青年或共产党员,立即带他从另一通道迅速离开。

在上海,父亲通过葛霁云、杨晓初等,与中共中央军委的同志保持接触。父亲还参加了邓演达领导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 (中国农工民主党前身)。该组织准备在1931年上半年武装起义,但邓不幸被捕,被国民党拿麻袋装着扔到了黄埔江里。

父亲和共产党人的秘密来往逐渐被特务机关盯上,葛霁云等以我母亲名义写给北平中共地下组织的一封联系信被查获。特务搜查了我家,虽没找到什么证据,但并未罢休,勾结巡捕房将我父亲逮捕。母亲找到了上海著名女律师郑毓秀(中华民国革命家、政治家,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律师),在她的帮助下,父亲因证据不足得以无罪释放。

患难之交于右任

父亲与于右任的情谊匪浅:他在国民革命军中是于右任的副司令;于又和我的外祖父是三原同乡,科举考试中于考取举人,外祖父只是个秀才;我父母的婚姻则是于右任、胡景翼撮合的。

于右任留有长须,家乡人称他“于胡子”,我们叫他“胡子伯伯”。

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实行二度合作,而国民党内部反共喧嚣。父亲向蒋直陈内战千万打不得:“我愿把领袖拥护成华盛顿,不愿把领袖拥护成拿破仑。”蒋内心震怒,但未予作答。父亲回来后向于右任说了经过,于埋怨他:“你讲那话不要‘颡了?!”关中人称人头为“颡”,足见问题严重。父亲表示,国难当头,再打内战后果不堪设想,自己这次冒险犯难,顾不得许多了。于右任转而称赞他敢于直言,说:“你老弟为国事不怕活不到50岁,我反倒希望你为国家高寿百岁!”

这年11月是我父亲50岁大寿,于右任写了100个“寿”字,百字百样,无一重复。可惜这件珍品内战期间在榆林遗失了。

20世纪50年代,父亲受党中央指示,对台湾友人喊话,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于右任的思乡诗却是可以说明老人的大陆情结。

西安事变后襄助杨虎城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的最后阶段,由于蒋介石的背信弃义和不断施压,杨虎城的处境日益艰难。他与父亲反复计议,认为当时只有请准国民党政府给他以出国考察名义暂去海外为上策,以此委曲求全,保存实力。父亲受杨之托,三次南行向蒋介石进言。

起初,蒋的态度十分严峻,声色俱厉。父亲说:“这次西安事变,是一个非常事件,假如先总理在世,就不会出这个问题。现在出了,我希望委员长以圣贤兼豪杰之心来处理这件事,更会引起中外人士的敬佩!”戴笠送父亲到门口说:“邓先生真会讲话!你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呢?”

父亲后来透露:“蒋介石以总理继承人自居,最怕别人说他背叛总理遗教。我说先总理在世就不会出这个问题,点到他的痛处。蒋终于不得不审度形势,权衡利害。”蒋介石最终同意杨虎城以军事专使名义出国考察。

父亲又通过郑毓秀的关系,与黄金荣、杜月笙联系,作了杨虎城到上海后的安全保證。然后迅返西安,由西安飞上海,中共派周恩来为杨虎城送行,也同机前往。在上海码头,父亲再三叮嘱,蒋介石反复无常,劝杨虎城千万别回国。可仅几个月后,杨虎城给父亲发电报:“抗战发生,弟身为军人,不能再滞留国外,决定日内动身返国……”然而,杨虎城归国后不久,即被蒋介石诱往南昌软禁,从此永绝。

桃园结义,不让日伪过黄河

1937年10月,父亲临危受命,前往榆林出任第二十一军团军团长。当时,榆林及周边的很多国民党军队来自不同系统,互不统属,号令不一,粮草不济,人心浮动,混乱不堪。

父亲从甘肃到榆林,就带了个参谋,是个“光杆司令”。陕北当地有好几个地方军,他要团结人家,首先就要与原驻榆林的八十六师高双成搞好关系。论资历、职务,父亲都优于高双成,但高大父亲12岁。八年间,一直到高双成1945年去世,父亲对他始终以兄长待之,形成相互支持、密切配合的绝好搭档。父亲又拜会了各部队主要将领,团结一致抗战,形成了分工明确、相对严密的军事防线。

当时,榆林地区另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是被誉为民族英雄的马占山。他率部在绥远顽强抵抗日伪军进攻,失利后撤到榆林。东北挺进军驻防地属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是十二战区司令,马占山是副司令。1938年8月,傅作义邀请父亲到河曲开会,协商合作抗日问题。他们二人的友谊也自此开始。

不久,傅作义脱离阎锡山,与我父亲和马占山联合,三人结拜为兄弟,一致抗日,组成了晋陕绥边区抗日联合部队,父亲被任命为晋陕绥边区总司令员。傅作义部的董其武任副总司令员。这支联合部队打得日本人一直没过黄河,支撑了北线抗战,保卫了大西北。

1942年,为纪念牺牲将士,马占山在当地建造了一座忠烈祠,告慰忠魂。山下建有拜碑亭,内立父亲题字:“碧雪有痕留战垒,青山无语拜碑亭。”傅作义则题写“浩气长存”。

抗战期间,父亲驻守陕北榆林,两个家属分别住在后方陕西和甘肃兰州。我另外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日寇轰炸兰州时,因防空洞倒塌全部遇难。父亲得知消息后因战事紧急,未能回兰州处理丧事,决定由内侄孙伯琦全权处理一切后事。我母亲因家中子女尚小,不能去榆林,只好派大姐惠林去劝慰父亲。数月后大姐因开学在即必须返回陕西,在依依难舍中父亲写就了 《玉蝴蝶》送别女儿:

秋风到边关,新凉扑人面,把酒唱骊歌,目送南归雁。

志切复国仇,勒马趋前线,挥戈捣黄龙,莫负男儿愿。

(注:诗中的“雁”为惠林小名小燕的谐音)

团结少数民族,成陵西迁

父亲一生都奋斗在西北,与回族、维吾尔族、藏族、蒙古族等兄弟民族有着很深的友谊。

在绥西伊克昭盟的伊金霍洛有著名的成吉思汗陵园。成陵与中国历代帝王陵墓不同,既无封土又无庙堂,只是在沙漠中有两座蒙古包。成吉思汗的银棺被安置在后包里,并且长年有一守灵人。

那时陕北跟蒙古是接壤的,七七事变后,蒙古东部被日军侵占,以德王为首的民族败类阴谋盗走成吉思汗陵,东移归绥,以此欺骗蒙古族上层和群众归附其统治。日军向伊克昭盟进攻,企图占据伊金霍洛旗,夺走成吉思汗灵柩。父亲和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将军、蒙古爱国王公沙王等向国民政府陈情,将成吉思汗灵柩内迁西移,中共也深表赞成。

1939年6月,成吉思汗灵柩离开伊克昭盟后,经过了榆林、米脂、绥德、延安等地,最后安放在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的兴隆山上。父亲一路护送。经过延安的时候,还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

成陵西迁稳定了蒙古王公的抗日情绪。反映成陵西迁的纪录片在当时放映后,鼓舞了大后方抗日热情。于右任曾作 《谒成陵》 曲:

兴隆山畔高歌,曾瞻无敌金戈。遗诏焚香读过,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

解放后,中央人民政府派专车将成吉思汗灵柩送回原地安放。

与毛主席的交往

抗战中,父亲总军榆林,是陕甘宁边区的邻居和八路军友军。毛泽东称道他:“八年抗战,先生支撑北线,保护边区,为德之大,更不敢忘。”

父亲曾三次到访延安,每次都要逗留数天拜会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延安方面则对父亲礼遇有加,他与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林伯渠、贺龙等同志的交往不断加深。

毛泽东和父亲书信往来非常频繁,常互赠礼物。父亲每次去延安,都会给毛泽东带三炮台香烟,毛泽东有一次送了他一张狗皮褥子。我还记得那张狗皮褥子,是用灰色的布包边,上面镶了一块狗皮。60年代时,我去张掖参加社教还带着这张褥子,非常暖和。

甘肃深处内陆,自然环境严酷,素有“苦瘠甲于天下”之称。三年困难时期,不少地方出现饿死人的情况,父亲为此忧心忡忡。

有一次,父亲到永昌县焦家庄一带视察,发现当地群众多面带菜色,身体浮肿,普遍吃的是榆树皮面和野菜烙的饼。他特意把这种饼带回来,对我们说:“人在福中要知福。农民现在就是以此果腹,在饥饿线上挣扎。”他顶着压力,把榆树皮野菜饼子送到北京,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真实情况。这份特殊的礼物经由中共中央办公厅转交毛主席。毛主席收到以后,脸色沉重,只讲了一句话:“我在延安的时候尝过这个东西,很难吃。”

1941年,毛泽东请父亲到杨家岭驻地畅叙时局,续范亭应邀陪同。他们在窑洞里纵论天下,续范亭即兴作诗一首赠父亲:

三十年来土与尘,欣君五十刃尚新。

半生革命总同路,一世交情有几人。

革命挚友续范亭

当年,陕西华山聚义,父亲和续范亭初次相识,志同道合。他俩是聚义志士中年龄最小的,从此结下手足之情。

续范亭伯伯绝对是一位爱国英雄。为了反对蒋介石不抵抗政策,他决心以一死唤起国人,实现全民抗战。他在南京中山陵前剖腹自杀,幸被人及早发现救治。事前,他写有绝命诗五首和 《敦促抗日绝命书》。父亲闻讯立电慰问,同时派代表携款协助抢救。续范亭拒绝了蒋介石的巨额赠款,但对老朋友的馈赠则欣然接受。记得后来我见了续伯伯还要求看他“肚子上的长龙”。

续范亭久居延安,曾劝说父亲起义,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借以动员父亲:

厨子不要夸,先看炒腰花。

将军不要夸,就看为谁打。

广交文人雅士

父亲爱好戏曲、书画,曾云游大江南北,广交朋友。他的朋友圈还有知识界和文艺界人士,包括旧时代的文人雅士,“五四”以来和30年代以来的专家、学者、作家、记者、画家和演员等。他和齐白石、陈半丁、梅兰芳等人交谊很深厚。

抗战胜利后,父亲结识了画家齐白石。当时的齐白石并没有后来那样广受重视,父亲却因喜好他的画而经常登门看望,还互相讨论画作。齐白石深为感动,有一次从画框中拿出他最得意的一幅题有 《春江水暖鸭先知》 的山水画轴送给父亲,父亲以四百大洋作为酬谢。

父亲对国画有强烈的爱好和钻研的兴趣,提起历代名家,如数家珍。小时候,父亲常与我一人拿着画轴的一边,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解他收藏的字画。

父亲爱好戏曲,高兴时会哼唱几句秦腔。他与戏曲界名伶也有过往来。他给叶盛长的信中写道:

谭门古调久无闻,欣看歌坛起异军。

闹府杀家本名剧,得君演出更超群。

父親还很喜爱民间灯谜活动。他自己不仅能“打”,而且善出谜语,内容有古诗词、中外古今人名、地理、中药名、成语、物件等,十分丰富。记得有一年过年,父亲请他的朋友来家里,都是文化人,如 《大公报》 记者范长江、《光明报》 记者杨定德等。他们几个大人出灯谜,一条一条地挂在灯上。灯谜有不同的格,我一个人猜出了90%。

(选自《纵横》201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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