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活笔记

2019-03-12 01:45凌拂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1期

凌拂

咸丰袭人

一个小男孩赖着要跟我爬山,我带他从没有路的深草里穿越出来,满身钩刺,咸丰草密密麻麻地附了他一身。他一根一根地拔,越拔越急,哭着大声骂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生他还没有开始,鬼针草是他最大的磨难了,世界是那么渺茫,他一茎一茎拔到天黑,也还没拔到尽头。笑过之后,眼角微湿,把心放柔了,蹲下来帮他,这样的磨难,也真令我叹息。

咸丰草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成丰草。咸丰一是年号,一是湖北省县名,到底不知和哪个相关。倒是它另有别称,叫它白花婆婆针、虾箝草或鬼针草,都更为传神而贴切。瘠瘦黑褐的种子,长约一厘米,先端带着倒钩刺,倒真像一对虾箝,暗里伺着机会,就箝住人畜不放。植物无声无息,捉弄起人,也说不清哪个才是元凶。我回回小心翼翼,也依然防不胜防,常常是收了一季的衣服,来年再穿,才发现还有一茎咸丰草刺着,仿佛扎进肉里,蛮荒的日夜给那样珍藏着。

咸丰草四季开花,极为安贫的黄心白瓣,所以,开在荒村野地,粗拙里也自有一种无意的隽逸。花初谢时,中央管状花刺尚未发散,满抓一把,静里蓄势,冷不防朝人群中散去,哗然,无不中的。掷的人武功高强似的,暗标呢!一时炸翻了平静里的喜怒哀乐。

咸丰草全株皆可煎茶煮水,是夏天里的优良饮料。我也曾漫山采了新发的嫩叶炒食,青青的生草香,嚼在嘴里像粗粗的纸质,线条粗而饱满,那气味让我想起啮草的小羊。咀嚼是好的,但咀嚼之外呢?人们在岁月里一日日嚼着那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生命越嚼越小,小到最后,还不及一茎粗质的青草那样真实。

咸丰草顶合夏季煎水,炒食让人想起逃荒岁月。不过,粗质的茎叶嚼起来像有轮廓,我喜欢有形状、有轮廓的质朴,所以日子过得枝枝节节的时候,便漫山走走,少少采一盘逃荒岁月里的咸丰草。

桃红耿介

紫背草长在我门前水泥石砾的墙墟,这样艰苦,也无可厚非,但谁能说动它换个位置呢?

我这儿,一顿山居的晚膳,尚不急着兑现,出门向北东行,若是采紫背草去,流泉深处自有我真正的世界。然而,我担心枯瘪的旱田不知怎样收获。

紫背草绿色粉白,叶质油韧满被绵毛。叶背不见阳光,常带紫红;依其象形,我更喜欢叫它红背仔,像亲热地唤个有绰号的小人儿。它的花成熟后,白色冠毛蓬起,易远散,到处着生,若是不幸飞到墙墟、岩缝,小细根吃力地汲水,抱茎的叶为锁住水分,往往硬得像倒披针形、耐旱力强的沙漠植物了。

纯粹是水,多一点,少一点,一切生命的萌发就不同了,尤其紫背草。

许多时候看到干旱的紫背草,我常觉自己迫切地需要一点水意,让浮悬的水雾氛围拢着,哪怕是倒抽一口凉气,水意清鲜,即使悲伤地哭了,也胜过渴旱焦烈万千。

为此,我常羡慕生在水边的植物,水瀑纵落下来,什么都砸碎了,然而又好了。阔气里,周围的花周围的树在跋扈里安默静长,水雾飘散开来,全息的心水意灵慧,人到了这里也在深寂里沉淀。

可不是,生命可以创楚,但是不能缺乏水分。阳光、空气给万物生命,独独水在苛烈的生命里洒下一点清芬凉意。

也并不常采紫背草,我只是喜欢看。路上溜达,只要有紫背草的地方我必定蹲下来,细细地看。

有水处,紫背草不一样了,绿和紫都带粉色,茎叶新嫩,绵毛柔润,叶柄张翼,基部抱茎。图案的美齐齐整整,茎叶不乱,一直有系统地生长下去,只要有水,它的绿将永远带有稚意。

在花莲,卖野菜的小摊子上也卖紫背草,叫做牛石菜。全是幼苗,尚未抽茎前的根生叶,肥硕可人。每一株都长得一般长短,掐下去嫩嫩的柔脆,我总怀疑是在野地里给人养大的,有人提了水日日在漫山遍野浇灌。

大地有季节,懂得在季节里采食各种植物的人,要什么,就要定了。大地與季节的驯良,各种植物皆在法则之中,这样那样伸展出去,各有各的时令,丝毫不乱。淡蓝的天,昏黄的夕照,野地荒莽之中,其实充满了温顺,绿草地里夹着一枝紫背草,爆春花似的爆出一点桃红,响亮的红,和着水声,该长的,就非那么长着不可,令人吃惊的时令,霸道之中有着从容的秩序。

采了紫背草,我喜欢直接炒食,脆脆的青草茎,味似茼蒿。嚼得嵫嵫喳喳,充满了耿介的骨,潦倒穷途,肚子嫌饿了的时候的高傲的心。

茯苓一粒珠

书上说,将茯苓菜全株拔起,去根洗净,或炒食或煮汤,皆十分可口。

如此,我便十分欢悦,鼻尖带着预设的草香,漫山去寻我的茯苓菜了。

好一阵子下来,怅然而返,我几乎是放弃了。采食种种野菜,不料茯苓是稀世之珍,这个山野深草没膝,藤蔓成帘,五步殊境,十步异世,然而就是不见它的踪影。

天地间的奇葩异卉向来是被闲却着的,它寂寂地生在那里,众里寻它,却不是要了就来。我溜达来溜达去,看野蔓拂溪,蹊径缭绕弯曲,千回百回,遍寻不着。却不知茯苓早已在暗里淡淡觑我多时了。我溜达来溜达去,忽忽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眼目一惊,当下即知那情貌它是早就认得我了。

受到这意外的惊动,我是不敢采的,伏下来珍重地与它相对,静里相觑,久久乃知茯苓因何又叫鱼眼草或一粒珠。茯苓的花序呈总状排列,绿中带黄,圆圆的一小颗一小颗,像永远睁着的眼睛。看久了,我会觉得那总状花序一根根像站桩,聚到一块儿,青黄里带白,仿佛庄稼老汉新理的平头,鬓角生白,翻着胡碴,麻麻地刮着人手。茯苓粗质的硬,看起来和吃起来触起来全是三回事。它的清香不在情表。

后来就见得多了。三四五月一直到深秋来临,橘园、姜园边上,都有它的踪迹,群而不挤,不像飞机草那样密得吃也吃不完似的。

九月的时候,我携了袋子,边走边采,山上的小男孩小女孩见了都围过来问,你在采什么啊?你采这做什么用呢?我将嫩叶拈出青汁,然后把汁液的青生一一糊到他们的鼻尖,使他们感觉自然里切近人的生疏,道:“茯苓菜咄,可以吃呢。”一个小女孩用力擦擦鼻子,撇嘴笑道:“哈,你真可怜,这么大了还不会去买菜吃。”我听了欢悦异常,轻轻唱:“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茼兮。女日观乎,士日既徂。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土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溪水正盛,哗啦啦地流个不停;野外实在是辽阔又好玩哩,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嘻嘻闹闹,到处都是烂漫的春光。

活在山野,犹有诗经在喂养我,先民的歌声,我笑得像个神仙,边走边采,缓缓走回自己独居的小屋。

苦余山莴苣

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时候,七月了山莴苣还在不停地长。然而,暑天一早,我会专程去找它的花。山莴苣的花朝不保暮,稀薄淡黄的花瓣过午就不存在了。忽忽若梦,从来未及看尽过。昭昭丽日,那样明媚的光里,山莴苣的花无端让人想起战争年岁,有着最恍惚的存在,看一遍,再看一遍,就不见了,虚恍的美丽,独留一抹清灰淡紫,微黄的花瓣已经轻轻地睡了。

除了花,山莴苣再也没有拿不准的部分了。轴根深质肯定地植在土里,动摇不了的明明白白的位置。羽状裂叶像剑戟,出鞘的剑戟,双锋飞摇,粗略地立在野地的风里。

区分山莴苣得有些独到的心眼,它和莴苣、苦苣皆有一别称为鹅菜。雷同相从,随声是非;鸭吃,鹅吃,三者各有各的样子,然而乍然一瞥,谁都含有谁的影子。莴苣成了家蔬,日日上小市场;山莴苣褐衣粗略;苦苣菜则另生枝节。同门兄弟四处散佚,各有流徙,虽不知是不是各有各的颠连困顿,不过咬在嘴里倒是都有可以借题发挥的苦味。

苦味亦可甘之如饴。

七月我看见小蚜虫密密麻麻地叠在山莴苣上,山莴苣的嫩叶茎梢,充满了苦苦的白色乳汁,不论小蚜虫吃什么活,这个驳杂的野地,我都确定苦质的山莴苣决不是浮沫。

酸甜苦辣。众味之于口舌,譬如甜味非常精灵,可惜缺少回味,能予人以兴奋欢乐,不能予人以启示,狂欢的气氛里,糖丝含了一口,也只落得浮沫。辣味是张狂,大哭大闹,可以歇斯底里。酸味隐忍,眼里眶着水,险险的一滴但是不能落下。

只有苦最清楚,明明白白的线条,一直延展下去,人们苦得受不了的时候,急于攀住一点东西往外跳,然而乍一领略,苦佘回甘,便觉甜顺使人存疑,平平的路走多了,像上了轮子的脚,没有踩到地上。山莴苣立在野地,高者可及人身,清清楚楚的位置,深植的苦味,扎扎实实地踩在土里。

悲欢与哀乐,生活里许多滋味,长长地往下咽,易采易收的山莴苣,没有相当年岁,未有相当历练,难得其中深味。至于人生,若要从寒苦里啜出回甘,血肉之躯磨而不损,悲观里要带着向阳的笑。

握着山莴苣观花画叶的当儿,我听得见自己咬碎山莴苣的声音。白色乳汁黏黏地糊了我一手,我一任它在空气里氧化,稠白渐渐转成了巧克力奶色,浓浊不清,擦不掉似的,这个变换的世界,必得主动直接炒食。

春至初秋,山莴苣散于荒野,通常我不存心,但偶尔也止步停伫,相对的四围,一点也不浮华。抛离口舌,采得两片山莴苣,清甜仅在舌尖;麻涩涨在喉根:苦味沉凝,顺着喉舌一直深深地入到心肝里去。食一口野蔬,我这山居,人生清苦也不过只是闲情。

卑穷保真话苦苣

一月底二月初,拿了剪子出去漫山绞花,郁李、山樱、杜鹃,一片春花绚烂多娇,喧闹里山沉沉地静着,倒像茹素。一阵李花雨,半山雪成一片,我是喜欢追逐颜色的,青山素裹,白色李花分外娇娆。笑嘻嘻绞得一枝,李花的主人是山作人家,不似李树为生计作物,山垄间随兴以多种花为分界,夸张的在我手里数李子,……七个、八个、九个……数目一多,数得我心惊胆跳,嬉皮笑脸地赖回去,今年李子熟时我少吃一袋嘛!

当下得了手回来,小径上站站,回顾来处,心下和面容皆欣悦饱实无言,这世上亏得有花,我足时足日偷得。一转脸,山路上来了另一异行女子,手里持着菜刀,说是要入园砍些青菜。我们沿路下去,似走不走,站站停停说话,她一把刀在手里挥霍,指指点点道:“你看这花,现在到处都是这种花喔。”随手折了按在上衣扣眼里。小黄花镍币一般大小,离了荒烟蔓草,另有一番清明,静静地缀在胸前,成了随人的存在。

这小黄花我认得,苦苣菜的花,别称鹅仔菜,可不同于漫山春花.花令时序,一时开,一时落,我顶注意草木消息,这苦苣菜一年四时四地随处着生,粗服蓬首,不上台面,却于我另有慷慨之心。“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苦情来时,我行于荒野,在自然里重度原始,持平保真,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一年四季,或断或续,它无时不在,八九十月……跨过年限以后,当下开春,这个季节更已经全全是它的了。

想那时我打野林穿越回来,山中所余无多,又难有下山心情,残羹冷饭之后,再下去便是存活问题了。我看着窗下苦苣一列生,不吃就死了,探首出去抓一把,这苦苣菜我知道的,毋庸口辩,吃与不吃都一样苦哩!咬在嘴里,心里只能意识,曲径人生,要踱向更深的内里。

早先也采过苦苣,无关存活。只记得阳光下采一把,站在风里抖蚜虫。书上说蚜虫是生在嫩叶上的一种害虫,我抖抖倒不关心这个,心中讶异的是蚜虫身体小,却繁殖快,一年至少可繁殖十至三十几代。蚜虫被我弹得仓皇四起骚乱:其质素单一,繁殖能力强旺,但于环境全无半点反掌之力,抵不过人为的灾害,躲在再無辜的角落,终也卒至飘零而终。

一生不停地吃与繁殖,相对于蚜虫,苦苣菜倒是另有强悍个性,四时四地埋伏,在岩缝、石罅中比在肥田沃土中顺遂。易折易长,随落随生,花絮弹不尽、抖不完,风吹吹生出千枝万株,粗服蓬首,但同具女姿的粉淡与男性的粗阔。冬日里萧萧寒清,率尔出奇绽出一枝小黄花,冷灰里推门出去看见,一眼认定那原是我坟上的二分烂漫,萧散心情顿觉清明。鼓声敲向深冬,这般好颜色唯有天地得与之对处。

采苦苣菜,细说苦味。譬如叹老卑穷苦,将军飘零苦,壮志未酬苦……然而吞下去,忍辱含屈,能吃得的苦多半清热解毒,譬如苦瓜,譬如黄连。中医学上,苦苣菜亦有同等效验。

“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没什么可食的日子,苦苣菜便是至味,清我的热,解我的毒,心领回甘,人生老尽当另有一种回温,风帆尽处我在期待。

至于苦苣菜,小黄花随手折了,按在上衣扣眼里,配着是一种明柔筋骨,微细而韧,长存九命不死。嫩叶着火爆炒,轻轻含在口里,苦是苦了,但亦乐得山中所余不多,不留隔宿粮草,更索性泼去我的残羹冷饭,不知世上人家明朝将有何事。

嶙峋知命

山芥菜不知道认不认识它自己。时聚、时散,热闹的是它,离群的也是它!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状貌安详地在野地上逡巡,深心打量,谙知再不采也许就要老了。

荒原路上,山芥菜初由地面发根,状貌节节生变,有时矮矮地分向四方展开,有时高高地分枝直立,一拔高就要老了。如果不是十分熟稔,长岁与之相处,倒真是难以确认。生命的变貌,基本上都有这样的惊愕与错离吧!每过一个阶段,迅速地回头,闲提往事倒背如流,却突觉看上去不是原来的样貌了。

说起样貌,我向来不善于追索,一眼望去,往往直探神情,领会的是意态,不是科属。初初采回山芥菜落锅一炒,油汪汪的翠绿,谨慎地举一箸入口,便兀自断定它和油菜多多少少的有着亲属关系。只不知如何一则成了野菜,四处知命野生野长;一则要人呵护地养在田里,七天半月喷洒一次农药。终极关怀,但不知哪个才是有价无价。

山芥菜从来没有肥胖过,肥胖容易心脏衰竭,容易血管栓塞。我手插在口袋里,眉眼未抬,肯定山芥菜的嶙峋不是因为这个。荒原是众家植物的集散地,周围青芳草、鹅儿肠、早熟禾、山地豆等,仆伏的、倾卧的软茎柔枝交错,为拥一片阳光都在恣肆地借力使力,举叶向上昂然一如舞仪。被挤得引颈立如企鹅,山芥菜焉能不瘦。采一把握在手里,遽尔与人相值,我摆脱不掉拥挤促迫的忧惧和划限时,倒还宁愿自己谄媚地跻身在野丛野草之列。我的意愿其实并不折尊降贵,我要求的不过是一种寂静的存在;有如植物一样地生长,植物一样地繁延与结束。真是怡悦,无比安宁祥静。

不知因何山芥菜又叫白骨山葛菜。名字叫得颠覆激烈,武侠里的传奇似的,世路恩仇,吃一口白骨山葛,仿佛亦得当心坠身江湖无宁日。一株野地里的驯良植物,老实的十字花科,花薹黄而细小,别称白骨山葛,倒仿佛有着比我想象更为惊骇的遭际。

除此,山芥菜又有别称,葶苈、麦蓝菜等皆是。一个名称一个面貌,唤作麦蓝倒是本分,一副纯良妇女神情,老实中有着聪慧,可以粗茶淡饭,安怡端上桌的宁远。唤作葶苈又另是一番神情。折柳别枝,情思正长,亭亭而立,历历在目,一切又承续又截断。

清冬至初夏,全台湾低海拔荒原野地处处皆是。想吃山芥菜么?春去秋来,伸手在众草叶间轻轻掐断,山芥菜寒清微激,轻轻冲呛人的泼辛;麦蓝、葶苈、白骨山葛,我要取它哪个面貌!

案头水域水芹香

季节一到,水芹菜有一种细香,轻轻地蛊惑我沿着山水阴湿处走。水芹菜想来也喜欢阳光,但要半阴还有多水的湿地。山气、水息,我依着它的习性,测试自己判断的能力。十月之后,水芹菜渐出,在深冬来临之前,这是它一年里的另一波旺季。

水芹菜成群落聚集,只要找到一撮,沿线就必定会有一丛。晚春、孟夏和深秋时节我采它的花与种实,细细碎碎的叶片,围聚着伞状小白花,整把整把插在案头,清凉净逸,仿佛有风。绿意盈盈,不造其型,完全依了水芹菜自身的走向任之舒展;瓶插一事,水芹菜成了我案头水域,季节来临,我桌上的沼池仅离我一臂,蔓茎善走,匍匐生根,水芹是我等在季节中至美的点缀。

我沿山阴湿地一走,轻易可以消磨掉四五个小时。磨磨蹭蹭,边走边看,植物们也总是忙碌的,开花、结果、育种、老去,静静地生息。一块荒废湿地,杂聚的野生植物不下三四十种。

植物的萌芽与生长、抽花、结实,是否完全依了自身的质性沉睡在自然里,等待着环境与气候的唤醒?农人插秧一年二获三获不等,许多农作在春天之外亦常有秋耕秋种,以植物而言,仲秋与早春略似,种子萌芽,是否也有一恍惚,受了气温相似的蒙混?热带、亚热带气候四季不甚明显,许多草本植物的萌发多自晚秋初冬开始,一直延续到翌年春夏。晚秋之后,我在山息水蕴的曲径上行走,时而蹲下摩搓、抚揉、猛嗅、深吸,野丛窜水处,水芹菜的繁殖,已成了登山者寻觅水源的辨认指标。

早春,啊!水芹菜哩……

水芹菜的美,貌与质兼具。早春水芹直是天物。因为水芹,我相信天地最初的圆满;美而净秀,寂而清远。觅食、洗濯、瞌睡、栖息,采水芹那是七窍的混沌犹存,人为的掠夺尚未顺理成章之际。泅水之滨,水濂夹岸水息清芬,冥潜于山灵最深的寂处,无视听鼻息,独享历千万年以来的微观智慧,直觉、正觉,我在此瞌睡一盹,水芹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太古天荒。

二月间,水芹是山之珍馐。白而软的米饭透著温香,我的大餐盘上,晶亮的米饭衬着荒郊水芹,白玉、翡翠,不更少亦不更多,生命的取求一清二白。客来,我犹有一截新出土的嫩姜,幼芽白而飒爽,那亦是地道山珍,掘土得来。三月,水芹插在桌上,翻书之余,我一手撕着白软吐司,便餐,但嗅到了水芹菜的特殊香味,随手掐二枝新叶夹在面包里,素绿清白,细细的香里另有一种清明。

由于生态环境的差异,水芹菜的叶形各有变化。小叶时而呈卵状而有锯齿,时而呈线形而为全缘,细叶参差交错,生食几乎成了我点缀的香菜。

人生需要调味么?少少采二茎野蔬,人生如果需要调味,那么请吃水芹,人生如果不需要调味,那么吃水芹原不是我的目的。

植物点线面

我认得许多植物,像雀榕、艾草、肾蕨、香附子、天门冬、沿阶草……十个指头掰开算,算完十趟也不够。可是算到扛板归我就停下了,扛板归像一则动画,不像植物的名称。日薄崦嵫要收工了,摇摇摆摆,晃晃荡荡回家,灰尘仆仆的头和脸,但是心底有一则风景,暮春的阳光里,回去有一顿安然的晚饭,然后一身所有的劳顿都要暂时得到松歇。于是,扛板归。

第一次看到扛板归的时候,不大相信它的形状,有些怀疑有这样的植物,叶形三角,托叶浑圆,形状周正得像是经过丈量,刻意修剪完成。圆形与三角形同时存在,运用移动视点,茎是线条,在风里玩味形与形的重叠、线与线的交错关系,我在自然里进退婉转,一切物体皆由多数面的结合而成,画面造型所产生的种种趣味,移动视点,是毕加索毕生追求的重点。

我撕下一叶扛板归,吃进嘴里,扛板归这般多刺,茎上柄上尽是逆刺倒钩,轻轻地刮着我的舌头,我翻阅植物图鉴,没有一本书告诉我扛板归初生于何时,因何长成这样的姿态。几何图形,点、线、面它全都有了:球形坚果是点,茎与柄是线,叶与鞘是三角形和球形的面。我想起立体主义之前的塞尚,塞尚将自然还原于几何的基本原形:圆锥形、圆筒形、球形,当然还有三角形。旨在超越外表,接近自然的奥妙,随着自然的运动而产生真实的韵律。扛板归的叶,扛板归的鞘,扛板归的茎,扛板归的果;形与线与点与面的结合,明显的几何圆形,造成了它特有的多重错落,繁复与简净同在。

扛板归引我到根源所在的真实律动里,人世的一切造形、色彩、形状、秩序……种种种种,无一不来自于自然的师承与模仿吧!扛板归强烈地吸引着我,在众多杂乱的植物群里,它以最明确的图形,简单的排比,错落成相呼应的交融。

放进嘴里的扛板归,青青的草酸,它的逆刺钩着我,我当如何切割自己?将神、形以点以线以面,不受视点约束、把自己从各方向看得的复数景象,同时汇集于眼前,以求同时、同存的全观认识。

我认得许多植物,但是扛板归,有时候它是一株植物;有时候它是我桌上腌制的一碟小菜;有时候,它是一幅重叠错落的几何画面;有时候,它是一则动画,是律动饱满的自然;有时候它是一把犁头,扛着它我要上山铲土,植我生命中的悲辛以成繁花;有时候,我生嚼一茎叶片,扛板归,它只是一个故事,一个简单却又重叠交错的故事。

钻进屋来的秤饭藤

说来真不怕人见笑,火炭母草长到屋子里来了。山太荒,人太沉寂,烟息水气便造就了另一种繁华兴茂。火炭母草的茎蔓而不攀,伸着长臂不知在门缝里掏些什么。我一日难得二回进出,总见它忽地被扫过去,又忽地被扫过来。那感觉仿佛被掴的脸,一偏向左,又一偏向右,实在对不起得很。作为一株植物这样亡命,执意要进得屋来,倒仿佛当真堂奥比较迷人。然而囚禁的植物与囚禁的动物孰优?这是火炭母草呢!野惯了的植物要住进屋来,蛮荒的日夜便也不怎么样了。

我有时倚着门下翻书,脚边一丛,除了火炭母草没有别的。倦了截下一枝草茎,撕了皮静静放到嘴里。生青草酸,山沟里飞出的火炭母草肥而多汁,啜一截草茎像啜一截甘蔗,登山的人渴了就拿它当水。而我是无事的人,嚼一截草茎,啜饮酸汁,是啜饮我童年的贫俭岁月。小时候,火炭母草是我们野地里厮混的零食,那时候它的名字叫做番仔甘蔗。想起那时倒是好日子,采采野果,嚼嚼草茎,如龙葵、酢浆、火炭母草之属充满情义,这世上自然天物永远和小孩在一起的,当然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小孩。之后,天心渐去,火炭母草的滋味便亦不见振复了。

盛夏之后吃它淤黑的果实。乌紫淤青糊了一手,舌头上一抹蓝青,像符画里鬼怪恶魔的脸,鬼怪恶魔的脸往哪里去呢?把嘴一闭,让它生活到一个狭狭的窄窄的空间里。尔后,野地里都是半大的孩子,闹闹嚷嚷,依旧非常快活,不会被吓到。如今,我试着煮食火炭母草新嫩的茎叶了。或水烫调食,或落油一秒钟急速离火;火炭母草几乎一遇热就成了稠泥颜色。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禁不起催熟,我要的是鲜卉如阵,翡翠叶末清莹豁闪。随手浇点肉汁,煮和不煮是两回事呢。饔飧之事,我还未明白火炭母草之必要,却深深希望自己在催熟之时禁得起热火相煎,腐朽之后还看得出深刻的教养。到底,动物的腐朽更为不堪。

火炭母草怕火,怕热。怕火怕热的要拿来千滚慢炖。山上的老阿嬷称火炭母草为秤饭藤,疼孙子的时候,怕他吃不下饭,便漫山采了火炭母草的根和茎,晒干之后炖排骨。憨孙吃了开胃,便吃得多,吃得多就长得快,因此民间多以秤饭藤或清饭藤称之。青少年成长期间发育缓慢,民间亦以此法促使快快长大。而我费尽心事,也枉然了细煮慢炖,到底已失去了原始生长的空间,停止在岁月里,鈍化在岁月里。若还有拓展,那么要激长的已然不是形体。

门下翻书,我偶尔采两片火炭母草手里摩挲。叶面V字形斑纹深浅不一,深的部分像烙了火痕,腾腾的心子还是红的,包着炙人的、可以燎原的火。生命的印记,滚滚的烫着火炭母草的叶心,深深的赭里黑,火烙过的细胞犹是活的,冬日里抱着仿佛可以取暖。绿叶是清凉世界,火炭母草看起来却仿佛带着相传的温热,然而清火利湿,凉血解毒,清凉原是它内在的本质。植物命名亦有这样的困难,依了形貌,便顾不得内里,依了内里,便要略了形貌,这是名类的称限。因而名之外有字,有号,还有别称,参照少了,倒像是自己的偏失。

火炭母草长到屋子里来了,冬天一到统统都要销声匿迹,秤饭藤也好,乌炭子也罢,只是至今我还没弄清它进屋来的目的。

月桃清且永

砍了两枝月桃拢在胸前,我们这里已经是春天了。

春天涧户寂无人,月桃静静地开了,粉妆淡扫一点霞红,雪白清艳细细长。我去砍月桃的时候,足下春涧水汨汨流,挟石冲飞烟水笙歌生命如流水。砍得月桃一枝,洁净、秀美、清宵春绿,好花平白在眼前。

月桃栖息在芒草列、沼地密草丛、野地、水畔,还有我屋后的山岩壁上。去年我倚着窗洞看它慢慢长大,茎顶抽出一串花序,几番惆怅白云苍狗,它总那样雪白雪白微扫一丝胭红。九十月蒴果结成,斜斜一枝垂向黝黝的窗口,看得见够不着。月桃一日日孜孜勾引,我爱是爱的,允为难得,只是伸手险象环生,便退下来冷眼旁观,不欲太费心了。

后来球果逐渐由艳绿转为鲜红,轻轻给风一拨,爆裂开来。隔着窗,见得灰色种子一颗颗,那种子我捏过的,硬得像压碎的小石子,却是有生命的具有异香的石子,健胃、生津、提神醒脑,制造仁丹的时候少不了它。采下成熟的果实,制药我不会,但是风干后,趁着颜色犹新,细细地喷上一圈发胶护住颜色,从此不霉、不褪、艳色常新,悬在墙上,它是我屋里最鲜丽富饶的一季秋光。

新岁它又发新芽。采了新芽似新笋,在磨板上轻轻磨碎成泥,和上面粉蒸成饼,趁热与蒜泥酱油蘸食。山窝里我搬了长椅,仰一会儿,坐一会儿,含一口清茶,月桃冉冉地教会我成为生活的奇才,需要的其实不多,一贫如洗亦仍可如斯繁华,繁华如斯。

一回我首次吃月桃叶包的粽子,特异的香气不同于竹叶的清新,粽子多半不粽子了。我母亲先斥之荤,又斥之浊,我吃吃,吃出一点心得,觉得香气这样外放无度的月桃,香得忘其所以喧宾夺主。粽子里内容丰富,上肉、栗仁、香菇、蛋黄,自尊得不能再另有主体,而月桃的气味是无法扈从的。这让我想起芫荽、茴香、九层塔之属,气味浓异,不能伪装便只好特异独行,一旦撞入别的味里,气息横溢相互;中撞,浓味、淡味,显隐之间也真不知道哪一味才是技穷。

今春兴起,我刻意漫山寻花,攀得月桃花串,一回三朵汆汤,一回五朵炸食,样样皆做得小心翼翼。我爱花的朋友来了,不免扬声抗议,可惜朱颜好花都成了我的食物。好花吃得尽么?月桃成群繁生,地下茎蔓延。这一季怪手闲整地,一下削了整片野地,才是月桃锐减的主因。

野草去了,月桃也去了,若要再蒸糕饼,得走更运的路,采新芽蒸食,采叶片垫糕粿,而后又是端午来临,可依恋的月桃,长旰平整光滑,那么就顺道多采一些吧!撕下叶鞘搓成绳索,月桃绳扎月桃叶月桃绳扎月桃花,捆捆扎扎,留连光景人生若梦。月桃清且永,雪里淡扫胭红,涧户寂无人,然而,然而,我们这里已经是春天了。

耳鬓野姜开

屋边一道湿渠,我种的野姜花开了。

晨起那香气一直提醒着我。一转头,原来野姜就生在耳际,那白白的香气蔼然成笑,直是恣心怒意地要我看到它的存在。洁白纯净的骄傲,物对人真是讲究,良善正经地存在,一丝不苟地招引。我的桌椅离它太近,读和写都在它的氛围里进行,格外觉得活在周遭的其实是它不是我,否则,我看到的岂不要尽是一些人世里的出尔反尔。

也不知怎么,我们的位置竟会坐成这样。台风一吹,把它吹得横里飞出一枝,我坐下去,就正好够到和它耳鬓厮磨的地步。那位置济济楚楚,几乎叫我失义,一时仓惶,打翻了物华天宝里的秩序,我是有宿疾的人。

就这样的花我也吃的。全部情,全部意,精心调了面粉加蛋,缓缓搅得夕照流尽。生活之中,展翅的蝶瓣一朵朵拖了面糊放到油里,田畴的夜田畴的早晨,那香味会香得死人的香,顺着喉舌滑到胃里还厚得没有化开。

初春至新秋,在涧水边采新芽,切细后汆汤,爆肉丝,煸豆腐,以代姜丝;夏初到新冬则有花瓣可食,或汤或炸。然而这些都叫我多有顾忌,太浓丽的东西全是情绪,哪能常常独享;野姜花只宜偶一为之,和大伙同伴在热闹里嬉笑冲散。

到底,人不可以在浓郁里欠缺内涵,更不可在浓郁里变得锲薄了,野姜花白白的开在阳光底下,不能不惊叹那样浓稠的香一半是警告,我顶多只能偶尔拿了它泡茶,深心静定地啜一口即止。

水岸滩头油点草

油点草很美,它喜欢长在阴湿的水域,虽然我也曾在浓荫狭路的窄径旁与之相遇,然后欣然蹲下来细细摩挲它油油的翠叶。然而,采撷它,我总在山上水渠冲流的湿道。弯身涉水,水珠溅上花叶,沾湿的裙上招惹了野草种实,水息清芬,整个植物的着床、萌芽、散布与诞生完全是连在一起的。我断定油点草喜欢水域更甚于林木庇荫的场所,因为它有自己特别的水息。采回来的油点草,随意瓶插案头,叶节部位会在水里生出细细的白根,细细的白色须根,譬如一种确认,水息里的适意有另一种不同的清芬。

我有时想,山上的水域不够沉雄浩阔,如果沉雄浩阔足以行舟,那么我系绳缆的岸边,必然就是油点草的滩头,油点草紫花驼红,韧叶油碧,绿草淹漫的荒野,它们的形态和颜色有着位分明确的存在与确定。

本草纲目上把油点草列为野蔬。叶片可以生吃,可以凉拌,可以炒食。我把叶片拈开嗅嗅,果真还有小黄瓜的清凉水意。后来我当真落火炒食,粗质脆韧,倒无端想起水浒人物。油点草荒野性格,其实又自有内里行藏,草味是草味,但未必粗蛮生野。于我而言,鹊豆反而像药,油点草清凉如蕉叶,是个可以消磨的山中野蔬。

如果确实说,油点草应似日本料理店师傅以醋渍过的野菜,其味蓄酸。野地里食草,新叶韧翠,经络微酸,多一点醋质,之于舌蕾,或许可以惊醒味觉。

春天采叶,三四月正是新嫩的时候。

夏天观花。

晚秋呢?

晚秋之际瘦果结成,狭细而长。瘦果有三条纵棱,线条异常纤秀。瘦果成熟后,我自其间抖散出许多细小的种籽,种籽深褐如沙,其中可蕴含了根花茎叶的种种宿因,撒出去,低陷的湿泽泥沼地将又会有一段传奇。紫红、釉绿,来年我断定必会再去看看它们,重新步过那些荒蔓的野地,其间有日影光照分切,季节里不断更迭的原野,而后我转入清芬的水域,在陌生又熟悉的欣悦中,重新回到水域文明,两河流域的源头,肥腴月弯是我最初的圣地。

众家植物,只要细细去看,可以度过许多个愉快的日午黄昏。油点草之所以以此名之,是因叶面上有许多油渍的痕迹。叶面上的斑斑点点,或圆或方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渍痕犹如胎记,烙了印的特征,点点都值得细细体认,拭也拭不掉的痕迹,不知是哪世因由,那世果,点点都是故实,只不知如何编排。

蜿蜒众草间

五月将尽,蛇莓的小黄花开了一地。早上十时,在最明净的阳光色温里,黄纹蝶从这朵飞到那朵,款款风情一路祝祷过去,天比平时蓝,草比平时绿。走过草地,平平躺下,那情景,庶野生活样貌,荒原产生诗篇,蓬发轻畅的美,蛇莓的小黄花照亮了荒野草地。

再走远一点,一长条蛇莓的走茎已然远离群落,匍匐生根向前游索。远方尚有水域,蛇莓倾斜进入坡底,有些路上满是碎石,我不知它尚有行程多远,但我希望漠然广浩的草野,它会发现一处更潮润宁馨的世界。

对我而言,蛇莓宁静而灿亮。走上这一片草域,第一眼收入眼帘的便是它烈日下闪烁灼目的颜彩。小叶三出,粗齿牙缘,叶脉条条明晰,因而有着明敞利落的清健。小黄花辉光澄澈,日中时分,在宏亮的绿野中喷射出它明光的泉源。有些日子,我常希望在灌丛荒原中满是它红艳欲滴的浆果。黄花艳果就这样在草隙中开放,透过大地的新红艳绿,我可以感知到因土地、季节、生长而来的秘密和欢喜。

蛇莓滋味淡而如水,生生的植物气息,尝它我会忘了那些在飨宴中的日子。红果放入嘴里,轻轻逼出一汪清水,舌梢上水意清平,這是一条河,寂寂清清顺着喉舌往下流,流到了心洼,把日影月光映上水面,心洼满是一片水意。人生滋味,味蕾辨得了诸种不同的味道,三千六百种酸甜苦辣,蛇莓是最后一种滋味,不酸不苦不甜不辣,然而一切都藏在里面。集众味之总成,淡而平浅,是涅槃之味。

蛇莓是一头有着腥艳红眼的大虫吗?走茎匍匐生根,向四面蛇行,这是它最明显的意态了。我们常把“字”照着和它有关的实物联想在一起,就成了象形文字。静静的植物也都各有具象,看到蛇莓的走茎一路迤逦,在众草间怡然滑行,越陌度阡,象形文字之外,植物不也一样有许多象形的命名,被容易地认知着。只是蛇莓,黄花、绿叶、红果,样貌聚合,蛇字在此,不是一头游行的兽,是一个奇异美丽的形容词,蜿蜒游索细细成一条会走动的绳子,荒野辽阔,一切为了美丽。

蛇莓之名原从象形而来。荒地野草混生,莓影出没骀荡长风荒清而疏阔,蛇莓的花只在艳阳下开放,开得很饱,所以虽小而蛮有气力的样子。黄昏时分我再去看它,卷缩敛目,它已静静歇息。其实尚早,它只在艳阳里故意娇艳了诱引我,那时一天跑甚远的路去看它,去时才知它已歇息。也许我要唱着夜曲归来,归来等待晨醒,看第一道朝日射在它暖暖的叶窝,尽兴的绿,短暂的生命需要及时把握。

旺盛兴茂满天星

花圃里栽植的花不见得出色,倒是长梗满天星在杜鹃花灌丛间爬得要溢出来。整群蔓茎节节向上,一路穿过枝桠,钻出腋窝,在杜鹃花丛间探出头来,那旺势茂盛得让人吃惊。

我在花圃边走过,长梗满天星开了小白花在树丛间,一时也没弄清楚枝叶花朵,只讶异为何杜鹃会开出这样白白的星垂夕雾一样的花朵。杜鹃花也不知如何想,发着哮喘声,长梗满天星舒齐地还在长,无路不通,生在杜鹃枝桠间热络得仿佛是它亲生兄弟一般。杜鹃花显然是穿了紧身衣裤,屏息又深深吐气,野地里到处都是如此,布满了拥挤一堂的碎擦声。地盘相倾,草木更旺,我每天在花圃边走过来,走过去,杜鹃它反正有根,站在那里就好,枝桠间游塞的不是它。

长梗满天星大约是一天要长两厘米吧!为的是想快乐地在一堆杜鹃花丛间游走,还是想往一片有很多飞鸟的天空?我大概两种都喜欢吧!密丛里有密丛里的好玩,經过隧道,穿梭又穿梭,穿过枝桠,眼睛一亮,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明灿灿一片清朗浩阔,如果要问怎么钻出来的,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抬起头已经可以看见蓝天,甚至正好还有一只飞鸟经过。

长梗满天星那样子简单而安静,叶叶花花重复又重复的像一页图案,聚在一起一大丛,但是可以理出一个秩序,活动而款摆的图案的秩序。简简单单的草香,世界若只看这一片静静的生息,充满了平和的希望。

我喜欢采它,一把一把绿得太好。开花前嫩嫩的叶和茎,是我的野地空心菜。吃它的时候要知道背负行囊走天涯,逃离了尘嚣,喧哗式微,幸运的是随地都还有一路一路的野宴猛地开放。踩着草径走过沼地,到处都有生猛乱窜的野草,适合喂养我这荒清的生命。

菱角池、水烛塘,我站着凝视,不仅是花圃,长梗满天星还几乎掩盖了整个水域。从菱角间窜起,青春更旺,接二连三扼杀住周围都是长不大的菱角、水烛。荡桨向渡头,须发虬结,桨上缠的都是致命的长梗满天星。如果整理水塘当拯救谁呢?长梗满天星一直从池塘这头延展到那头,生命的认真,这里有另一种无法救度的旺盛。

踩着雨鞋走水塘,才起雾,日影将西,沙茶炒长梗满天星,多么好呀!水烛需不需要点起?菱角需不需要振作?野地的山乌鸣虫次第聒噪,我站在那里细听争辩,山野意气,我静里沉吟,面对野地心里有的不是一种二种蓬勃。沙茶与野物,炒也炒不完的长梗满天星,饕餮食草,且做商贾赌注,人若懂得野地,留得一片青山,哪怕台风时节,此处亦有天物。

气味人生

打完球回来,全身晒得赤淋淋燠滚滚,一头钻进屋里,倒一杯冰镇的蕺菜茶,把头伸进杯子里去,一杯续接一杯,夏天快过完,蕺菜也老得差不多了。

学会采蕺菜煎茶,还是今春的事。书上说蕺菜喜欢生长在湿气重、日照差的地方。我屋边空地终岁日照充足,全日阳光照得鸟雀也不叫唤了,却独独一片蕺菜清宵凉梦长得生翠盎然。二三月采到现在,未曾经意,竟也开得一片小花,恬丽清简,白色托片随风独自静美。

蕺菜别称鱼腥草,闽南语称臭瘥草。一听即知直戳短处,仿佛唤人死鱼眼、刀疤老刘之属,出奇地传神,也出奇地不留余情。而蕺菜到底是植物,一味置若罔闻,多年性宿根群生群聚成片,每一个叶片都展成心形,呼朋聚伴,任风挥洒,仿佛有许多追逐,不大理会人。

臭瘥草闻着令人头晕,一股鱼腥气直夯、浓重,仿佛占有空间,光天化日下有形状有气力的分明,使得所有闻着的人面部表情都瘪进去了,那种挫折、困窘,庶几近乎人生底色。

我安然在它的气息里,一株株连根拔起,大火煎煮,顶沸之后以小火透滚十来分钟,离火前撒下一把新鲜野薄荷,然后滤清掺冰糖冷饮。健肾、利尿、降压、去肿、解毒、化石:据说蕺菜有十种药效,喝得痛快,也不知正合了它哪一项功效。有时兴来,一小罐一小罐分了送人,本意倒不在药效,而在想要试试众人啜饮的趣味了。

我初时采食蕺菜,充满疑惑,简直拿不准这玩意煮出来会是什么。无臭无味的空气太不真实,戢菜则只要稍稍一碰,那气味立刻侵占空间,有形状有体积似的,攻出一个阵来,身上、手上、呼吸之间,它无处不在流动,鱼腥气里一个小区域地提醒——气味不好,但确实存在。我一心好奇,依了图鉴,范举神农,采三两株嫩叶煮蛋花汤、肉丝汤,俯首从神农碗里啜饮大地的文明,揣想当年神农吃些什么。蕺菜经过火煮,不一样了。野泼收敛,一切浓浊气味尽祛,汤汁旭清,在嘴里其味明净平澄,那样安放。所有的转变在火炼中。在思维里,蕺菜的确是一种奇异的植物,经过火和沸水煎滚的磨折,成了新的面目。煨熟的叶微带酸楚,沉淀过的汤汁极清,当人们皱起眉头说它的青膻生腥,我不得不说一说它的另一风情,火炼之后,生青祛尽,蕺菜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于气味,蕺菜是不温驯l的,但直截地称之为臭,也未免断然。香料学序言里说,“只有味道,而无香臭之分。香也者,我所好者也;臭也者,我所恶者也。”气味、人生,我亦渐渐训练到自己廓然放松,得理一笑。生活里无所谓香臭喜恶,或有偏于荤、腥、甜、腻、冲,呛、霉、腐、油哈而已,受得了,受不了,世界总是这样繁复;中击,撞得天下事大抵如此——臭味聊胜于索然无味。人吃力地活着,背里心境渐渐蒙上灰尘,像沉埋的古墓甬道,要说没有气味是不可能的,只是长年未见天日,切身的岁月也有点陌生了,难于提起。诸此,比起轻薄俗丽的香,蕺菜的臭到底是正大的,不像酬酢中的客套,虚华金粉里的香息,有的尽是应对。

这样认识蕺菜,我也只知道蕺菜可以煎茶、煮汤或者晒干了炖鸡汤,以祛夏暑,滋味更清。然而朋友送来一叠数据,还在这些之外。蕺菜有十药之称,不但解热、消痈……样样行,把生叶揉搓,绞出青汁,滴入活性维他命E油或小麦胚芽油,还是最好的自然化妆水。消除褐斑,美白肌肤,功效确凿,在日本是雀斑妇女们的天然圣品。

多么奇异的蕺菜,春去秋来,我在许多荒野湿地都见过它展叶随风飞摇,六月起小花逐渐撤成一片,盛开在我走过的山路两侧。而今再伸手抓一把蕺菜,会想起许多爱美的女子,每天早晚在各个不同的地方,正以蕺菜做成的化妆水,吧嗒吧嗒地拍在脸上,小小的惊天动地,就这样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溶去了一片曾经存在过的褐斑。世界在改变,小世界的改变,微不足道,然而颜面上的斑点,多么令人困惑,初夏的野地,蕺菜花盈盈一片,多少女子想在其中还原到最初的白皙,世界上小小的企盼,小小的等待,小小的欢欣愁怨,就这样演绎而来。

茱萸一枝香

找了很多年,我从来也没见过刺楤。图鉴上不明不白的照片,不是照得太远,就是太近。远的含糊,近的局部,我把书放在案头观照,心中总觉有遗憾。然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忽忽一眼就断定了,这陌生的东西其实并不陌生,错过是有的,但是关于遇上,早晚有早晚的情节。

刺楤的香如松如杉如桧如麝如抹香鲸,浓聚而且猛烈,散入空中仿佛具有形体,有边有线,趁势占领一片空间。

那是一个黄昏午后,应是刺楤找上我。我在庙门,远眺大溪河床,静静走过庙篱园区,刺楤轻轻勾住我,小叶狭长,边有锯齿。我以手拨弄小刺,刺楤的香喷出来,踏破铁鞋,却从此照面不费功夫。而后,我变为野生族类,穿行野林,但看绿浪起伏,芒絮时而疏白,巨影時而出没,我总能飞着叫着从半空中坠下,直直落到属于刺楤的那一棵位置。刺楤的香有一种无法幽禁的浓烈,像雕花的桧木扶栏,满布油腔,千年以来,从少艾到迟暮,在阳光下以清亮的步姿越陌度阡,随风扩散,鼻息受宠时我陷在它浓郁的香里,有形有线,但觉江水帆影出没,我轻轻垂目,缓缓抿唇深吸,在空气里始终觉有薄明的清光,抒放的都是山中极力寻常的简单。

曾经我一直梦想有一棵刺楤,可以种在后院闻香。漫山遍寻不着,于是一度一直把楤木误以为刺楤。但是楤木不香,虽然心里怀疑,梦里还是兴致勃勃地肯定楤木便是我要寻觅的刺楤。梦里场景感完足,刺楤新叶微红,欣欣然向上飞扬,我在树下立起脚跟,坚定快乐地采摘新叶,回家切细了做刺楤芝麻饼。那样深心怡然地闻着香饼、面粉、芝麻还有刺楤,并非着眼于口腹,美的是生活中多了种植物,便又多了一段故事。凉茶饮、香面饼,特别的植物香是切细撒落的刺楤,翠绿消隐在面饼里。好日子过得聪明伶俐,别的还能指什么?藤枝正在缠扎,草香正在萌芽,颜色和形态都朴实无华,别的没有指什么了。

这般连梦里也在追索刺楤,还能有余暇来想一想什么?满山寻找的是图鉴上的特征,小叶狭长,边有锯齿,厚纸质,老干与幼枝皆具有尖刺。一时山行水远,我在山上走过,所有小叶狭长、带有锐刺的植物,都成了我映照鉴别的对象。长在荒芜芒草间,叶面叶背皆有尖刺的是两面刺;攀在乱木丛间,茎上疏具钩刺的是菝葜;长在向阳坡地,全株散生小刺,老干基部则具有瘤刺的是里白楤木。

山路是野静迂回的,在认识刺楤之前,我认识了更多其他植物的特征与生态,里白橡木、两面刺、大目楤,各有各的形貌与特征,植物的情愫,秉赋恬漠,静定深植。鸟语花香,清其心,寡其欲,现世的生活非常需要有植物之属从旁提醒。天空、山石、花草、植物是神祗的情之钟,能够独具异香者,更是禀赋独厚了。

近日我成功地移植了三两棵刺楤种在屋边,晨醒朝阳射在刺楤树上,叶面上有阳光,瘤刺上是,幼枝上也是,蒸散的香息阵阵,我潮润的鼻息钟情应和,植物的香,是免税的世界通行的气流,只要善于钟情,善于领略,我相信,被蒸散的浓郁气息淹毙的将不是我一人。王维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中“遍插茱萸少一人”,我断定那系在王维臂上的茱萸,就是而今又别称越椒的刺楤。

洪荒初始的齐等

我在小斜坡上采我的龙葵,行行走走,竟然找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采采,停下来静观叶片上一个个咬啮过的洞眼。在我之前,已经另有生命来过了。

是一只小瓢虫哩!绿豆般大小,全身深紫而黑,乌乌的泛着幽紫的光。野菜者,多别有异味,且甚为强烈,是故食之者稀,也因此得以不畏天敌,遍山绿野从容地生长。然而龙葵是好吃的,素质清香,齿颊留芬。我看着小瓢虫咬啮过的痕迹,一个个穿空的洞眼如芝麻,我能说它是败坏龙葵的害虫吗?如果小瓢虫是龙葵的天敌,那么回回与虫儿争食的我呢?

在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被链在一个大循环里,逃不脱,我是偶尔尝尝龙葵的。随缘在细细密密的雨里走出来,看着未满足岁的小龙葵杂在草篱里,全身给淋得水越光清。世界再也没有此刻这样干净了。小虫走了,留下啃啮过的龙葵给我,我吃的是虫儿眷顾的食物,依其自然,但愿众生都充满了洪荒最初的齐等,就让智力犹浑浑地在鸿蒙里沉睡吧!我站在巨大的食物网中,这世上唯一具有美德的,是由土里生长出来的植物。

龙葵茄科,茄属。小白花成伞形,纤细地垂在茎上,花药玄黄,三五丛聚地散在众叶之间。轻轻微微淡笔着意,若有色若无色的清丽,并不刻意为自己发表什么,便悄悄结成了浆果。果实成熟后是淤青的紫黑,像压伤的指甲里散不出去的一块淤记。这样的果实也可以吃的,其味不是单一的一味酸甜,含在嘴里,似酸,不是我们常说的酸;似甜,也不是我们常说的甜。酸似酸,非常酸;甜似甜,非常甜;含在嘴里酸余甜佘,说不出的众味杂沓。龙葵亦因此又名苦葵、乌甜仔菜、牛酸浆等等不一。此味散尽全台湾,四季皆可采摘,唯需切记,图鉴上说晚冬至初夏尤佳。

轻轻嗅一嗅手上的龙葵。或汆汤,或素炒,亦可加肉丝、金针,种种皆是自然恩赐。

生命时刻需要补充,摘过的龙葵不久又会在原地长出。救荒佳肴,生命若真有轮回,再世我要做龙葵的。做一株好吃的龙葵,四时四地皆生,生给小虫吃,生给牲畜吃,也生给采野菜的人们吃。而后,风又吹起,雨又落下,在一个小虫会潜藏的午后,谁会盈满一握?回去煮一碗热腾腾的咸粥,稀里呼噜,啜一口大地的草香。

成毁皆然山芙蓉

三月里起狂风,我在山芙蓉树下站住了。风飕飕地劈过脸面,头发向后飞直,我看见山芙蓉的种子在风里倏忽疾驰,像山野里流窜的箭矢。山禊临崖,星芒流窜,山芙蓉的种子随风而去一簇一大把,族众数千井然有序,漫天呼啸,乱风里簌簌有声。世界都在,只不知它波澜回环,半山里呼索的生命将在何处起头。

三月春风,掴人颊面。如果不是住在山里,不会知道春风也会这样疾狂,我伸手自空中捉得两粒种实,球形蒴果握在手里绿豆一般大小,外被毛茸,一根根向外支着,仿佛站桩。放射的星芒十分有趣,如果放大了,就是民间起乩时甩在背上的刺锤。人间造型总不出自然,乩童用的刺锤,外被星芒,中心镂空雕造。山芙蓉的種子则素里实心,芒刺下裹着的是一个新绿的生命,寂寂地落在山里,逐水逐风,抽长时碧树生烟,花开时清彩白面,蛮风野素,微带一点霞红。芙蓉如面柳如眉,山芙蓉的粗服不掩挺秀,只在于它的情表简略旷放,线条明爽径直,霞红里有着素野的轻彩。

彩深时节,我裹着长衫在树下看花。山芙蓉一朵一朵白如明月,清秋阔朗,连同自己看花的脸庞也觉如秋月,白白的仿佛含有清华。明月清空俊秀,山风里素面观花,共秋水长天,人与花一般素里相近,淡彩轻妆,比起这山里清秋还素几分身段。

在山里,每天走许多路去取一些山水,采一些野花,我是自得其乐的开心。十一月山芙蓉开了满树,这样的花小碗口大,喇叭朝天,白日里盛满了阳光。入夜,该有人摆一组茶座,我来调粉煎花,奶油粉浆裹着山芙蓉炸成酥皮,一朵一朵不必尽善,也未必尽美,然而我的山上泉水煎茶,芙蓉入口,吃完一朵芙蓉如面,站起来踢踢碎石,走两步回头,还想再浅啖一朵。滑软的山芙蓉,这个嘴,这个舌,暖暖的大地壤土,总觉是情意的淹然。

而我喜欢山芙蓉,倒还不在于它的野素光清,山芙蓉的美在于它的节度知有终始。年可十五,花谢是一种捐弃消亡,而山芙蓉无关消亡,它会在时间里,容色娇媚地从容把自己还原成含苞状而后凋落。常常我踞在山芙蓉树下,悄然静对落花,看不出它已一一褫尽生命,花瓣上的肌理纹路丝丝悠曼,饱和分明,一朵一朵庄华端谨地还原成含苞状卷在地上。生死成灭,起未起,终未终,成也安寂毁也安寂,无有端了。命运注定要幽禁的幽禁,要噬啮的噬啮,一切在浑沌无有之中靠岸。

十一月的山,是山芙蓉的清旅佳节,地上一朵一朵卷成含苞状凋落的花,周正得一丝不苟。飞着从半空中直跌下来,贞仪未弃,有成与毁,是山芙蓉之凋落;无成与毁,是山芙蓉之不凋落。白日下,青天底,粉白芙蓉说的是未说的什么。

慎其独也,我把山芙蓉一一拾起,还原的肌理纹浪,芒丝时而起伏,时而疏阔,我听从山芙蓉的启示,成毁浑沌,甘之如饴则贞祥随之,举世间涌来涌去的算些什么!骀荡长风,强而有力,一一褫尽山芙蓉的种子,星芒流窜,我屏息自空中捉得两粒种实,诱引我的是内里宛若无有的生命。

生活的指望

车前草是种在《诗经》里的植物,二千五六百年前就有田家妇女弓着身子,三五成群,一手兜着衣襟,一手不停地采着路边的车前草了。

“采采苯莒,薄言采之。采采苯莒,薄言有之。”采呀采呀!重复回环的歌声此起彼落,天籁好音,几番辗转历经白云苍狗,从远古唱到了今天。

车前草多子,细细的一茎穗状花序,里面密密麻麻地生满了种子,古人认为妇人吃了可以多生儿子,所以那时候的周朝妇人歌声甜美,一边采,一边想的是生活的指望哩!

“采采芣莒,薄言掇之。采采芣莒,薄言捋之。”风和日丽里的写实,平原绿野中的妇人心。那么辽远的心思到了今天,还有妇人用同样的方式来寄托心中的盼望吗?采呀采呀,轻轻用点力,掉在地上的也要拾起来哦。

车前草的种子可煮成糜粥或制酱食用;周朝妇女采收种子,或许还喝这种糜粥。而我,采的是叶片。嫩叶炒食;老叶轻轻撕下叶柄,自叶基处留下茎须,满满扎成一把做毽子。平原绿野,我把车前草踢上了蓝色的天堂。

或许生命的天性是要多多地、大力地滋长繁殖,只是现在早已没有了周朝妇人。飞起的车前草,一脚续接一脚,只有微风犹有来自于诗经的记忆了。踢毽子的时候,我依然记得“采采苯莒,薄言祜之。采采芣莒,薄言撷之。”周朝妇人若有若无,忽断忽续地在诗经里兜着衣襟唱歌,只是,我不知道二千五六百年的岁月,车前草一路迤逦,历经了哪些人世里的烽火灾劫。

车前草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全台湾海拔二千五百米以下,那个蹲在路边、庭园、荒地之间,低头采摘车前草的女子多半是我,只是二千五六百年的日子,人间早已离去太远。

最初的异域

孢子成熟后会自动弹开,世纪的声音,听不见。然而未知的生命就这样远远动地而来。

离开城市一百里,众树参天,阳光照下像薄幔。阴湿的阔叶林里,腐叶、枯草、残枝覆盖着大地。我盘踞岩上,像一株幽不见人的鸟巢蕨,高高高高地附在大树顶端,等待着一切腐朽。美丽而清洁的水息和风露,这是地球上极干净极干净的腐败与新生了。

看到鸟巢蕨我总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这鸟巢蕨是可以吃的。

鸟巢蕨真是美丽,叫它雀巢羊齿的时候,击响了恒长遥远的世纪,远古洪荒自地心澎湃而来,举世还原到最初的异域。台湾山苏花是它另一别称,叫它台湾山苏花的时候,庭园造景,它的远古荒寂浓缩成一页小小的温馨。园林植物、上好花材,它是生活中的清冽小品,疲累之后小憩,没有人不喜欢它的线形伸展。

此外,这才是我致命的地方,它还有一称,叫歪头菜。歪头菜是确确实实可以吃的,而且爽脆鲜美。吃它的时候,无关于生存,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想到的是一种深质的反省。

曾经走在花莲黄昏市场,鸟巢蕨被扎成一束一束,三十元短短一把,所有的新芽都蜷曲憩睡在一块儿了。新芽的叶和柄都脆嫩无骨,或炒猪肉姜丝、牛肉沙茶,或汆汤、煲粥,或以盐微渍之后做成泡菜,种种皆堪称极品。虽然我仅以盐素炒,但那滑、嫩、爽、脆,我记得的滋味,不可以说。

这样美的东西,又这样好吃,我自己的心中也并未满足。离开城市一百里,我摘鸟巢蕨的芽尖,“崩、崩”,每折一片一个生脆,四顾杳无人影,片片摘来断在心上片片响。

一切都静,秃钝的鸟巢蕨不知怎样看我。双圈伤口微渗稠汁,参差地裂着,我的隐痛渐渐上来,刺着我贪爱饱满的口腹。鸟巢蕨静默至极,短柄还是新的,短柄以上已断在我手里。

整个上午,我在黝暗的林里穿过,觉得吃掉鸟巢蕨的双圈新芽,不比杀生仁慈,采食种种野菜,吃鸟巢蕨让我觉得不忍。涉过这一片林子,山岩上犹有一大丛蓬散的鸟巢蕨,枝叶繁茂,迈过重重灾难着生于此。雄健的气根不停地生出,不停地死亡,腐植的有机物因而得以堆积。老叶成群,团聚着中心几枚新生的蜷柄,周围所有的環境都在改变,包括山林,而新芽仍在酣睡,半垂着粉颈,不知道这世界白天和黑夜渐渐将要归于一同。

在这之外,还有没有大片大片的蕨属植物像水草?还有没有干净的水息如风露?吃这样好吃的鸟巢蕨,让我觉得负担,它的美丽不同于其他细生细聚的植物,它的美占有空间,却飞出领域,发展与超跃,摘掉它仿佛摘掉了未来,叫人充满不安与荒寂。

裙裾沃土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

推门出去,采一把遍生的山茼蒿回来,我总想起诗经。“于以盛之,维筐及笛,于以湘之?维镝及釜。“采了山茼蒿用什么装呢?方形的竹筐和圆形的箩。用什么煮呢?用有三只脚的锅子或者没有脚的釜。山上的山茼蒿成片成片,左右采之,霎时盈筐,四季遍生遍长,不会给吃光的,我很放心。

进而知道山茼蒿群落而生,茎叶柔软多汁。市场上会有它吗?现代人被喂得娇宠的味觉。不愿意在自然的原色原味里醒来。山茼蒿的生命力强悍,气味野烈原始,嫩茎撕皮和着新叶爆炒,我总仿佛自己只是诗经里嚼着叶片的青虫。

“月出皓兮,佼人僚兮”,殊不知太古洪荒,我的世界不大,但完美恰如一茎翠叶那么新嫩,多水多汁的够悦我目。

开花时节,山茼蒿小筒状花序葳蕤下垂,意态生发,粗发褐服,亦有婉转之姿。然而春光有限,花序一老,便要散成一团白毛,飞絮蓬头了。

一年里夏初和秋末两个时节,熟透的白色冠毛随风脱飞,空气里起落奔流的飞絮像银芒,一根根负着闪亮的毫毛,窜在周遭,即生即死之际,随即而来的是忽忽飘飘的炎暑和寒冬哩!

野地里偶有小孩拿了它嬉闹,彼此对着脸乱吹,惊跳闪躲,山茼蒿的白芒益显无形无状的附了人一头一脸。蓊郁的夏天的山茼蒿也老了,每个日子都有点什么东西在指缝间漏去,每个日子也都有点什么东西在心间沉沉地落下吧。

五六月,我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眯着眼,看小芒絮越过阳光落在我的裙子上,我的裙裾是它的沃土吗?山茼蒿又称神仙菜,与饥荒草同属,初次采食野菜,尝的即是它的生猛异香,那么就化我的裙裾为土吧!我可当真想孕它完成,秋末再见它生絮,茫茫的飞啊飞啊!飞遍整个大地。

深根贴地吐金菊

十一月的时候采过假吐金菊,二三月的时候我也采过。操场边、路旁、荒山野处.不经意的地方它都在那里季节性地生灭。其余的时间我看到它,都是扁球形的头状花,软黄塌赖地伏在地上。假吐金菊生命力强韧,干黄的花序下面仍然有很深的根,牢牢地钉在地里。植物在季节里,向来有着它奇异的秩序,假吐金菊一旦抽芽,在季节里往往会吃掉周遭其他的植物。地盘侵占,命运一说,假吐金菊只相信它自己的气味。

假吐金菊一年生草本,茎如芫荽,叶呈一回二回三回羽状深裂,细细碎碎的分又又似茴香。核心一个小瘦果,像裸裎的菊花心,由翅状苞片组成。生长期间一丛丛平铺地面,叶叶心心舒卷有余,伸缩有致,拿它炒食,滋味甚美。是故,不可多食。

我有时兴来,雨后蹲在荒草路旁,一茎一茎细细地采,采半天,不盈一握。学生见了倒是一心帮我,拔草似的大把大把地抓,三两下给我一盆。我哪是要吃这么多呢!小孩子是一番好意.可是生活是可以过得很从容的,从容里的余裕,怎么能快呢?假吐金菊太细太碎原本采不多的。我看着盈盈一大盆,这世界患难太多,或许只适合世故的人,世故的方式,大把大把地打捞!这些生发当然和孩子无关.但是难为了他们生在其中。还要慢慢长大。

假吐金菊茎叶细密,聚合之间纠错又自有余隙,低低的那样接近泥土,轻描淡写地活着,轻描淡写地绿着;伏在低低的地上看天空,什么都比它高吧,但是牢牢的深根钻在土里,谁能寸步留心呢?那些被它吃掉的植物,是因为少了它那么一个健康的底子吗?

书上说,假吐金菊炒肉丝、鱼片,滋味甚美,而我至今只掺一点盐素炒。吃一口滋味甚美的假吐金菊,我只能想着它的健康的底子。

季节食草

今晚吃小叶灰藿煎饼。

许久不曾规规矩矩买过菜了。日子随兴,任自然而作,任自然而息,我的倾向充满了季节性。想起北极熊秋天以后大肆掠杀膘肥的海豹,深冬至早春,则以睡眠度过长长的饥饿时期:夏天改变口味,掘草嚼根,嗜食海草,耽溺于各种浆果。冰原的生存环境对北极熊而言。一生辗转流离,永远忙着找寻食物。然而我不一样,不需要喂养那样庞大的身躯,我喜欢的是北极熊的安静,遇到同类远远避开的深寂。摊一张小叶灰藿煎饼.我也和北极熊一样善于改变种种口味。只是说起季节的灵敏和准确,不知要怎样告诉北极熊有关春天的慷慨。以及小叶灰藿的丰美。

小叶灰藿属藜科植物。大名鼎鼎的菠菜是它的同科亲属。爱吃菠菜的人,必然会爱吃小叶灰藿,不爱吃菠菜的人,夸张地记着菠菜的气味,错过了藜科植物的优良质量,也错过了小叶灰藿的素逸清美。

小叶灰藿是美丽的,叶背,嫩枝晕着淡绿的粉霜,婴儿的绿。我坐在田边,与之相对,迎面风。满心唿唿响,淌满水意,重山广水小叶灰藿成片成片地聚集,但是不吵,仿佛孤只的存在。植物群落,比我想象的安静。

小叶灰藿和善地躺在面糊里,我手上犹有残余的蜡质粉霜,婴儿似的绿粉糊在手上,小叶灰藿的优雅颠覆了我的一贯遇事粗略。调理小叶灰藿,常会被它细质的叶吸引,绿白粉霜仿佛含着光。或素炒,或煎饼,小叶灰藿不宽阔但生年素净,含在嘴里,轻咬细咽,柔静氛围,我向小叶灰藿借得的是深刻的优雅。

也不知小叶灰藿是有花的.密质粉团一簇簇。书上说它密圆锥花序。花被五片,雄蕊五枚,果实为胞果。原来不是所有的花都是那样容易给人看的,小叶灰藿的花密聚成团,光凭肉眼无法胜任,得借助放大镜或显微镜。而放大镜和显微镜下的世界.小叶灰藿不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了。

遇见鸭儿芹

五月开始,就一直在收集鸭儿芹的种子,一粒一粒仿佛燕麦仁。细拈到掌心狭细而瘦,压根儿没有德色才能与心肠然而,它是活的。

仔细留着,我知道内里有蠢蠢欲动的深心,啜饮春水,轻轻裂土,天地玄黄一切都还在幽秘与混沌里。陆陆续续集得一包,怎样可以久存又不发霉呢?阳光下晒晒,小鸡儿来,小鸟儿也来,我走过去它们扑翅振飞;五步十步,觅食总担些风险似的。渐渐的种子由青转褐,生与死的分际,只有水才是生命与生命的来源。

说起吃鸭儿芹。最初的时候,我是肚子饿了,随随便便在路边小野店吃饭。看着墙上招贴,心里好奇,选了一道野菜。那小店也实在笼统,零零总总,家蔬之外,一概没有名姓。我放进嘴里细细辨认,一点不敢大意,还是只能叫它野菜。小店老板拿了实物给我看看,复叶三出,油绿生光,有些像芹菜,可又不是芹菜,这里头不知道有没有亲属关系。我嗅嗅那野异未驯的香气,认真地买了一把未炒的回家翻书,翻到菜吃完了,却一点也无着落。许多年里时而想起,不免惦记那行游的山乡野店不知在不在了!以后也真奇怪,原先遍查东西总杳无影迹,后来我读到了之后,随兴到处走走,总是啊,我说真巧,意外地又碰见了,怎么总是鸭儿芹哩!

而今,早就收好了一把种子。春秋播种,四季皆生,这样说来鸭儿芹仿佛已经不是野物。很可喜的,田畴的日,田畴的夜,光阴暗里流度,插芽展叶,鸭儿芹默而无息,很容易就相互厮磨成了整片。从前鸭儿芹生在野地,气味特殊,生命力旺盛,虫儿不爱吃它,倒是烹成佳肴,成了人们的美味。冬末的时候,我站在园里,食指润湿,沾了种子轻弹,散播的都朝四周奔赴,沙沙沙沙,土壤要适度的柔软呢!细雨一落,所有的种子在土里不知道将怎么的浮动起来。当我想起来的时候,低头察看,果然,新新的一无所知的绿,充满怡悦,正是刚起步的升平年代。进入农业时期,人类巧妙地驯服了许多动物、植物。农业、畜牧、熟食,人类一直有许多伟大的进步,种植鸭儿芹当然不算什么,然而想起鸭儿芹原是野生,我便想起好多好多地球的苍翠往事。

我还是随意种种鸭儿芹吧!鸭儿芹落在土里还是一样,一簇一簇在园里挤得热闹,野异地散发出一种香气。早上的时候花露水珠聚在叶缘周边,采鸭儿芹的当下其实非常美丽动人,大珠小珠叮叮咚咚落入土里,透明的水珠光亮闪烁,清清楚楚的一颗,落入土里就不见了。金光和明珠都是水做的,幻梦空花,我还是愉悦地采鸭儿芹吧!今日饿了,鸭儿芹不知道是要素炒还是氽汤,或者切细了调上面糊,细白的面里撒了翠绿,坐下来吃香甜的鸭儿芹面餅时,七宝璀燥、琉璃辉煌都一一在我身旁掠了过去。

徇服皇宫菜

雨后,落葵长得益发健硕了。肉质的茎叶油厚壮美,紧紧地匍匍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地母。土地之于生命终归是温暖的。落葵紧紧地贴伏上去,莽莽乾坤,我看到的也终归是生命奋进地抽芽,热烈地燃起苗心。

落葵那心脏形的叶子,细细揉搓有一种浓稠的汁液,黏滑青生。蔓生在全台湾平野、村落、荒废之地,道地的野菜,四季皆可采食,春夏尤佳。近年来流行吃自然食品,不仅传统市场有它,连超市里也有它的席位了。从乡野晋升到平整洁净的超市,它有了另一个崭新的名字——皇宫菜。

落葵开展在野地,无量的绿,是有几分青油油的霸略的,但我依然喜欢叫它落葵,毕竟我们是早相识了,不必那样包装相见。灿亮的阳光下,它全株光滑青绿,天天在那里会说话似的舒展。和它在野地相见,粗服素面,轻轻的笑里都是青春的自在。

落葵炒食,有种特别的黏滑感,不过比起其他野菜的特异气味,它的味道到底是循服了。循服是循服了,不过我依然要的不多。这世上总要有东西被吃,很必然似的,尤其落葵,叶子长得肥厚清润,灾荒岁月,我一定要记得第一个找它。谁叫它和我早早相识了呢!当然,我这话说得本位、蛮横,落葵紧紧一抿嘴,它什么话儿也没说。

我吃落葵的芽尖、嫩茎。而落葵越摘越发,摘掉一个芽心,它会另外生出两个三个芽心。人应当只能吃这样越摘越发的东西吧!还要节制地耐性地吃,才能恒常而有余。

这样摘掉一个芽心,另外生出两个三个芽心,倒让我想起一个支节:三角形截去一个角,还有几个角?小时候我总说两个,还理直气壮不肯认错。落葵见我摘掉一个芽心,私心窃笑,风里乱颤,再生出二个、三个、四个。而今,我当然知道生活里多的是这样没有定性的生发,再看落葵一眼,钟情款款,对植物的窃笑,我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

里巷庭园

午后站在后院露台晾衣服,闻到阵阵桂花香,循着气味找去,确实是桂花开了。小碎末纷纷散在叶腋,五月哩,桂花香,很细的一缕清幽,似有似无。

桂树就在近旁,我手里的衣服抖动两下,像五月的风轻翻两翻,桂树稍动叶面就又静止了。

大隐隐于市,都市僻巷,晾衣服犹有桂香袭来。多么幸福,我不免放下衣服,趋前探探脸去,关于桂花,一时心底要想起很多。

都说八月桂花香,那可得看是什么地方。在台湾除了暑假日头高涨炽烈的七月及八月,台湾桂花是四季皆香。

当年住在山上的时候,山上人家桂花是围篱。有些老宅院前,一株桂花老树七八十年,七槎八枒简直就像大树。植在庭前院落,小儿嬉戏爬上爬下,攀在树梢可以和对面坡上人家喊话。山径上有了来人,桂树也像烽火台似的,居高既可临下又可望远,四围动静消息尽得先机,家常有趣得很。

我住山上,因为地利,四时便皆在桂树下行动,出得门去,道经一排,永远忘不了一年里最香的一波桂花是在九月。

桂花香要浓郁要远散,必得晴日,云淡风清。九月天,秋高气爽,再加上七月八月沉潜了两个月,九月初起,第一波花开盛极登峰,晨起第一道曙曦将花际夜露蒸散,走出门去那是何等情景,浓郁香气袭来,整个人都被花香浸得好似在九天仙乡,愈午愈到高峰。午后依旧花香熏习不断,到黄昏落花点点,一地铺着桂花的路面,树下坐坐,桂米像细雨,风香细细拂了一身还有。风吹很轻,花落很细,季节的声音只在心间,山上属于桂花的九月,总是明净无有形迹,沉寂里一切都化为简意,生命在深静的安宁里要生起道心。

桂花树很入一般寻常里巷,市井人家。树质干净,四时皆香,春天时节,白头翁、绿绣眼时在树丛间筑巢,转入转出,它干而少水分的叶片,正好给了乌儿们一个绿色帆布般的活动帘幕,绿叶覆盖下,许多辛勤温暖的生命正在完成。此外,桂树不招惹什么虫害,很干净的树,很干净的香,闲闲院落,植种一株,它是家常里的寻常精致,一如喝水,啃厚实的面饼,生活里的恒常,持久常在不经意之中。我有时捻二蕊新鲜花米置茶盏,有时捻一碟碎串置案头,啜饮入胃,书写生香,想那乡间以及远山人家,庭园里的桂树,凡事好不过若此了,伸伸手寻常可得的才最是宝物。

桂花很入于一般市井里巷人家,那是它的布衣性格,但是并不影响它的深稳内敛。叶虽粗服,花虽细小,但不掩大气,重点在它的香,若有似无飘飞远散,觉其所在,但永不显招摇。住在山上的时候,黄昏手持一钵,站在桂花树下拈桂米,泡茶、浸酒、糖渍,一杯一杯皆要感激好花好树,人生若有一时浅啜低诵,细细算来,许多皆是因了草木。

而今移居城市,难得有了一小方庭園,植一株桂花树看它年年高长,花香里提醒着曾经经历的景物与记忆。没想到的是住在都市里桌案上依然四时有一碟新鲜桂米。想起山上,曾在屋边桂花树上结巢的白头翁,黄昏时节幼雏嘤嘤细鸣。我的都市空间,四围也是鸟雀去来之地,祈愿桂树亦是鸟儿栖止的场所,也许有一年也能吸引白头翁或绿绣眼前来筑巢。若有一窝幼雏在我屋后露台长大,遁隐市尘依旧有依稀的山风鸟鸣,像往昔一样,衣服晾晾,旋进屋来,一开纱门,我进的仍是那个山间的寓所。

雀榕

我和雀榕的故事可多了,在不经意间累聚的点滴,像苍古深山的落叶样深厚,时而翻起,柔软而有弹性,充满了有机的记忆。

那些年住在山上,属桑科的雀榕耐阴性强,在次生林里扮演着演替的中途。根须四处密布,棵棵巨大,盘错纠结,纵横方圆尺许,足可围绕散步。立在树下,它的横枝四下任意随行生长,树冠至巨。有趣的是枝梢常常直直伸入其他树种中去。如果突然发现它穿过某树的腋下,那不用迟疑,对雀榕而言无路也是路,穿堂越室,奈它若何!雀榕的叶片易落也易发,新妆换得勤,时刻在漱洗中。隐花果更是惊人,小枝或粗干上每年密密麻麻簇集一丛,像圣诞节的饰品,涂了胶的长枝沾满一身保丽龙球当雪花。这样的种实如果都散布开来,繁殖力惊人,让人想到鱼类。以量取胜,面对自然,生命的出口各有法则,有时生命的繁殖,需要大量的累集是因为需要大量的消耗。

雀榕的果实以它鲜丽的色泽诱引鸟类,许多乌类以它为食。结果期任何鸟类只要找到一棵雀榕,那风调雨顺,物阜民丰,好一季可以饮食无虞,欢乐无忧了。

曾经我在树下看它,一身密聚的果实,引来七八只五色鸟聚精会神忘情啄食,完全顾不得我虎视眈眈掠夺的眼神。

来到都市,雀榕不一样了。它小小的,但沟渠、墙头、屋顶、石罅,无处不在,甚至于老树的树身,也是它寄身所在。只要稍有颓败,稍有缝隙,它强有力的触须就像吸盘一样迅速着生。它侵蚀老旧,面对颓败不留余情。它穿越幽密缝隙的根须,悄没无声,但是静待时机,它是一只绞杀的能手。我常看它悄悄地立在墙头,或者附生在某株植物的枝梢,平静的表面下,隐忧暗生,福祸之间这世界充满了暗潮。

种子经过鸟类的肚肠排泄出来,保不定会落到哪儿,但只要一旦落定,即成隐形杀手,根须循着水息探触,仿佛掀动鼻翼,好似既有嗅觉又有触觉一般。如果把一切只交给荒芜的时间任由它发展,它那细若游丝,但无坚不摧、无坚不毁的态势,必定在悄然里攻占一切。

它是有名的缠勒植物,小小的根须经久可以绞杀一棵大树。但无所谓残忍,生命的呈显纯属自然现象。

说起都市的雀榕,亦无处不在,校园有,其他地方亦有。早年在新公园的时候,我曾经坐在它的树下,吃它落下来的果实。那神情如鸟儿一般专注,顾不得四围环境可有窃笑的眼神。只觉它巨大的浓荫与源源不绝的根须仍在等倍拓展,既散千万殊又归于一本,其壮阔厚实之象,独占半壁,卓荦大者,偕天地并立,其树冠、根识仿佛异禀。它缠勒,绞杀,啊!都市里也有这样的雀榕。对鸟类来说,食源稀少的都市,那可是最好的聚集场所。

栾树花开

九月初至,朋友就叨念着台湾栾树都开花了哩。言下之意,天还热着,身上溽暑的汗渍尚未干透,时序流转却从未停歇,节气嬗递,流年已悄然要在暗中偷换了。

朋友住的地方在都市,当窗正对大安森林公园,以她钟灵于季节变化的情性,虽是闹市,窗帘拉启,亦自有花木虫乌登临。比起荒野,虽属吉光片羽支离切分的片断,只要愿意领略,亦有契心之处。托物也好,移情也罢,精致心,四季总有吐属尖新的植物可与开诚咏言。重要的是心。何况秋天颜彩如此富丽,怎好平平敷衍!黄花枝梢,透过栾树,季节的脉动已经轻轻叩响在心底了。

就城市言,作为季节的提醒,虽几片霞影飞红,三两点绿荫蓊郁,也差可令人心中幸乐。悄然一眼,不经意地看见,堪息仿佛,对想望的人也自可在无意间挑起一二丝草木季节的会晤与失离。

我二人走在新生南路上,四围高楼迭起,听她反复不舍地叨念,肺腑密宣似的,抬头确见不远处公园一角黄花高枝初聚。疏淡的黄尚带微青,确是一个新的起头,感觉整个城市仿佛都等在季节中,正有一个新的场景要来。

仓皇的城市,四围满是一栋一栋不相干的大楼,车如流水马如龙,纵横交错地走在其间,城市若要悦目赏心,偶尔令人漫步伫足,还真需要靠植物的兴茂,在季节的渐递中大肆挥霍,进放出一些喧哗惊人的颜彩。而台湾栾树热闹起来,正会群起富丽装点整个街道,改变一座城市,种树,是最实际的事了。

应时最美,说起对栾树的叨念,九月无疑是风调初起,都市里的一场草木氛围在筹措酝酿中了。

初识台湾栾树的时候,当然是在深秋,车行所至,本以大道为主,然而,那时节浓荫列道的两岸,树冠不一样了。满满密集一树的酒醉酡红,赭色或深或浅,绵绵无尽,秋凉里的光彩,都市里还好有它。小蒴果三裂,看上去一个一个像有厚度的小球,那颜色饱实厚重,确是属于秋的,雄浑富丽,没有预警,无从觉知的就忽忽聚满天空。后来问清楚了,那俨然成为大道主角,正受季节宠幸,显著簇拥在惹眼处的原来叫做台湾栾树。

动物植物皆然,名称上冠以台湾二字的即为台湾特有种:台湾蓝鹊、台湾猕猴、台湾海桐……皆是,而台湾栾树不仅为台湾特有乡土树种,更以花果皆美而举升为世界著名花木之一。

台湾栾树树性强健,不择土壤,种子随落随发生长迅速。依我观察,易生的小苗贫土瘠壤皆可惫活赖长。冬天风吹得瑟瑟作响,它落了叶的干枝像枯爪,残黄萎顿扫在天空失了水分,褴褛污淤,看似尘梦羁累,萎顿得活不过来了,新春一至,又是一树新叶,绿荫浓密成伞,苍翠蓊郁,绮丽地重新在那儿举说轶事,举说起奇谈来了。据说那善于忘记的便善于存活,至于自己早先的样子,显然已不复记忆。这样说说,栾树的特性不免让人想起台湾的特质、民性,好生好长,不择土壤,反正大地有季节,事业有时机,惫活赖长都行,富丽一时,褴褛一时,各有各的时运,草根自有草根的韧性,想来也是必然了。夏天里栾树树冠似巨伞,凉风清逸,善于遮荫。这样的树种作为街道景观,浓荫下走过,夏日里等红灯的当儿,煞有介事地荫在它的树下,当然是享受庇蔭。商店林立的都市,它是一小片绿叶堆琢的伞,叶缘锯齿像精工的刀痕,叶隙间翦翦阳光如星,仰首看着,小规模的艳阳锦缎,也是一般寻常愉悦,我希望都市多有这样的树影。

台湾栾树浓绿到巅峰便又再转黄,入秋更是它美的巅峰,黄花丰登,孟秋仲秋而季秋,黄花与蒴果比例皆大得惊人,长长的好几个月占满树冠顶梢,视觉效果,它成就了整个季节的天空。

自八月底的某一日起,树梢细密鲜艳的黄一日胜过一日,飒爽秋天它一直在次第转换中,黄花换成蒴果,苞片似胭脂,霞焰成片,或酒红或深赭,亮丽摆荡,少不了它是当季最灿亮热烈的植株。从花到果几乎长达两个季节,属于它的热烈,粉墨,重重叠叠登场,富丽雍容,庆典一样的嚣声喧哗,实实体体,它占满了一个位置,清清楚楚的位置,表示了它存在的曲奇,一个瑰丽的梦,不管兹体事大事小,兴绪欢哀,稍事休养生息,它让人普遍感知,萧条之后它确是又就绪分明了。

入秋时节,台湾栾树蒸炙的节庆氛围热闹团团。十月底台北栾树开得如火如荼,天母人在庆栾树节的时候我下台中。世纪末9·21大地震将满月,返乡道途行过灾区外环边沿。啊,看到台湾栾树的蒴果依样红艳艳一团团锦簇拥在枝梢,尔后,没有想到便行经了倾斜的德昌之家。德昌之家倾斜的大楼像累了,靠在相邻的一栋楼墙肩梢,挤压的部分瓦砾残片不成形状,未挤碎的部分暗红大理石墙面依旧华丽璀璨地泛着薄光,倾斜的姿势,耗费而磨难地撑着,房子要是累了,格外显得不成样子。墙面还是新的,颜色未老,看来应是极坚固的东西,却一切都是虚的,怨怼与诓骗,能惋惜什么,严酷与失火,咬牙切齿也不是了。

栾树应时最美,此时此地却映衬着危楼,残酷的是楼还是栾树?树梢摇曳的赭色霞红,蒴果苞片像古砖厝的瓦,满满映着天空让人想起古巷风貌,褐瓦红砖平衡了城市太快速的时尚,而今看它在危楼狼藉中占满整条街道,季节的仪式,台湾栾树见证了什么?

舆论集中的灾区是焦点所在,而德昌之家呢?倾斜之姿还摆在原处,楼前的街心大道封锁了一半,双线马路变成单线,我们在车行狭窄的拥挤中缓慢地像蝼蚁一般匍匐行过。因为花开的缘故,街道应该多一些蕴藉的秋思吗?可是骤而溃乱,路上静静流过的车潮人潮都看到了什么?大楼,还是栾树?走过的车潮各有各的漾荡吧,但是都没有说话。如果策动心机,大地是专断的,自然是专断的。而人类呢?人类太复杂,很难认识自己。

秋以后,天色渐渐暗得早,没有走多远,暗沉沉的车窗外冥蒙一片,美丽的蒴果小红球在空中渐渐一色,远近都墨黑无奇了。我回转头去再看一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而今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灾劫可怕,但不要成为废墟,台湾栾树还站在那里。

木棉

春天,台北城中的木棉树开花了。在公馆站牌等车的当儿,我绕前绕后,在树下远远近近地仰首,看我想看的木棉花。花瓣的线条、颜色,全在空中,橘红衬着台北的高天,有时背景是艳艳的蓝,有时是阴阴的灰白。不过,蓝也好、灰白也好,春天的季节,无论如何木棉的花都是主体。

麻雀在树上跳跃,东啄西啄,只有麻雀自己知道它啄的是些什么。树下车水马龙,人声嚣然鼎沸,绿绣眼一意把头伸没在花心里,全心模样,下面的世界皆不存在。闹哄哄的整个世界,就它一意专定,视若无睹,如长风一样在高空里自由来去。喧嚣车阵,拥挤人潮,没有人知道举头三尺以上的世界,整个城中的沸腾都不曾妨碍它从容的停栖,安身,转首,不紊不乱地吸一口花蜜。

仰首,绿绣眼来了又飞了。木棉树总是那么高,年年看花,花总在高高的顶端。我仰首充满向往,但是难与它对面相望。我有时在地上捡,旖旎坠地,天崩地裂。很断然,这样雄壮的花,从来不与人优柔缠绵。花谢满地,人如潮水繁忙来去,行人匆促的市区,没有记忆,留不下半点缅怀。

初夏之际,我仍在木棉道上等车,竟然意外拾到一个崩裂的蒴果。美丽的木棉蒴果,好看的咖啡色外皮下微露着白白的棉絮。我如获至宝,急切俯身拾起,才捧上手正要细览,还没看尽,倏倏一阵野凤,丝丝棉絮飞白自我手中脱飞而去。我伸手自空中按住,一时间把不住摸不着的不知是人世间的一些什么。木棉道上来去多年,不意间得来的东西,还没握实,一霎间就又叫野风全数收拾殆尽。

今年木棉花又开的季节,我依旧在城市中行走,朵朵红花一样在台北的高天自由展放,打底下仰首,静览天姿,它依然是高的,除了仰首,还是只能仰首。老看它的背影,遗憾中竟有朋友提起,他搭乘捷运,在忠孝复兴站等车,车站与路旁的木棉等高,第一次发现竟然可以如此从容与花对面相照。

于是,我也去了。花瓣像个碗口,花心雌蕊雄蕊流风富贵。倚在捷运站边,由于等高,是另一种心情。从容委婉不已,我如绿绣眼一样全心,一意把头伸没在花心里。在市井沸腾的闹城中心,我如是看花,一抹橘红,海碗一样荡在眼下。

贴壁而立的银杏

在这个大都会里,留不下古迹,地价太贵,一切都该被翻新更迭。庭荫的院落,院落里的大树,逐一为高楼取代。实际一点,务实永远是最大的赢家。

留不住可凭吊的岁月,每天在城市里来去,愈来愈发现生命的断层。情境没有贯连,回溯没有过往,看不到岁月流动的痕迹与传承的步履,半壁驱离,所有的存在都是浮生的浅根。城市的年龄浅得很,现实里缤纷喧哗的核心,浮荡的文化只有伸出的一根手指头长。

每天早晚在这样的尘嚣里穿过相邻的小区上下班,一排一排密集的公寓,到处都是房子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于是,每天换一条路走。巷弄连接着巷弄,我在其中偷窥各家院落里的草木遣兴,意外竟发现了一株银杏。

那银杏已高及二楼,拳头一般粗细。长在都市人家的院落里很不容易,几乎贴着墙壁,非常局促。但银杏是气宇非凡的树,拥挤的空间依旧不掩帝王之色。那样特殊的叶形在阳光里粉粉地映绿,小扇面古雅典丽,出落得非凡,想不看到它也难。

我从初冬看到它转黄,片片叶落。今年开春时节一直念念不忘,算着它新叶爆青的日子。三月、四月小扇叶一点一点透青,在风雨里涓涓洗净长大,树身细长,高则高矣,唯叶片疏疏,就是瘦质不够丰茂。我想起在日本,萧瑟里它整排金黄,粗大的树干,像巨桩一样稳稳地安踞在地上,金黄富丽。从石炭纪到二迭纪间它就在地球上生长了,自两亿多年前穿行到现在,是地球上现存的古老植物,被称为活化石了。

两亿多年前的孑遗植物,那个年代的东西现在仍存在的还有哪些?每天早一遍晚一遍看它静静站在那里,老的是时光、年轮还是人心、物种?种它的人如何想呢?它身上传承的因子有两亿多年前混沌洪荒的风雨,沉敛凝止,又富丽壮阔,视觉上的美感充满诗情画意。早晚穿过小区,它是这方圆百尺里最有年岁的生命了,一眼看过去背景悠远,要追溯到旷古的世纪。市井嚣声,吹拂的风里带来石炭纪的依稀,我每天走过便领受一次远古的洪荒。

一株银杏那样紧紧地贴着屋宇,疏松的枝桠展向二楼,最古老的树,长在我们这个杂乱小区,没有古迹的城市。我每天走过,看它一眼,被称为公孙树的银杏一语不发,紧紧地壁立抿嘴站在那里。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合理地争胜,也不免窘于促迫,无辞以对吧!

红豆相思

朋友住在花莲,院里种了一棵高大的孔雀树。在台湾居家可以拥有一棵大树,真是好福气,更何况那是棵孔雀树。每年一次花期,深秋种子成熟,长而蜷曲的豆荚落满地,年年她在自家院里剥红豆,剥不及的就在树下抽芽生长,每年一批竞生的小苗,树下尽是新生的细婴一丛丛,这些小树未必长大,但是新生的欢喜与稚弱,想来也令人充满期待,一批细苗在院落里提醒着季节的变化。这也让我想起鱼子,物种的繁衍,植物也和动物一样,以量造就质素,生殖的靡费往往以千百万计,在大量的消耗里,还得有天时、地利等种种情境的配合,这些小苗如果移到辽阔的旷处,红豆成林,多么令人不可思议。

她给我寄了满满一袋子,好生惊人,我把它倒在陶碗里,竟然倒了满满一钵。这真和我的心境不太一样了。年少时浪漫,青衫翠袖以红豆相赠,难得一颗端的是空渺的情怀。那时候偶有一颗如获至宝,如今相思满罐,到手一钵,乍然一眼还真走味。掬在手里,深红浅红淡橘暗赭,咳,我心中有些失笑,那样艳乱的红,我是从其中退出来了。

中年再看,我把它一颗一颗捡到掌心,那红豆因采收时成熟度的不同,深浅之间竟分好几种色泽。早收了的是淡淡的浅橘,被水浸渍似的稀薄色彩,像褪了色的相思,仿佛还没成形,就半简残离了。另有已近乎暗褐的深赭,相思老尽,不知是不是一则淤紫的谏言,一样心形,可是乌淤停滞的酱褐,确实已经过了那种凉飕可逸的幸福了。仔细挑捡,要找出那种光艳郁丽一路盛艳的纯红,鲜明极致竟不可妄得一二。想来,命运到处都是一样的,何必犹豫抉择,浅橘、深赭、暗褐、鲜丽、洋红,到处都是纯出偶然的概率,一钵红豆,难享的小艳福,红红光泽,每个都有它经验的过程与历史。

王维说“红豆生南国”,孔雀树确是一种热带植物。我小时老误以为结红豆的是相思树,看着相思树开花,便期待结子,最后收到的是扁平黑褐的种子,心里落空,真是失望,隐隐觉得那样红艳郁丽的相思红豆不是那么容易近在身边,落在生活里的。更了然的是,我現在有了一碗,满满的一碗,乍然觐见,我恭维了它,但不再相思。王维说“劝君休采撷”,或许是对的,华丽的阴影,但我期待生命站在辽阔平静处,蔚蓝是远意,近身的东西,样样都不免有些多余了。

(选自台湾无限出版社《山·城草木疏:绿活笔记》)

责任编辑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