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程程
摘要:严歌苓为了表现人物“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通的秘密”,她在小说里创设了形色各异的叙事空间,其《芳华》以三个“触摸事件”连缀起三个迥异的空间——红楼、战场和家,用个人自传糅合了历史反思的混沌暧昧的笔调“触摸”了蒙昧恤暖的青春岁月中人性的“芳华”。
关键词:《芳华》;触摸;人性;叙事空间
作为炙手可热的海外华文小说家,严歌苓曾鞭辟入里地指出了小说的魅力在于“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所以她一直致力于描写那些“非常环境”中人的“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使其小说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高度的人文关怀,为了给“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通的秘密”,她“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1]她的“特定环境”其实就是小说的叙事空间,“空间常常是作为打断时间流的‘描述,或作为情节的静态‘背景,或作为叙事事件在时间中展开的‘场景而存在”,[2]当然,它不仅是跌宕起伏情节呈现的场域,纷繁复杂人物登场的前台,还是表达丰韵弘豁人格的载体,通向人性秘密素质的媒介。任何人或者任何故事一旦与特定叙事空间相勾连便不再囿于故事本身,而是获得了超乎其上的意义。《第九个寡妇》以一方红薯窖窥视了中国大地上的风云的变幻,将女主人公王葡萄坚韧朴拙、蒙昧无邪的人格魅力裹挟进民间伦理的宏大叙事,让强悍执着的生命力在苦难的环境里最大限度的绽放。《妈阁是座城》则是在凌空构作的赌城“妈阁”,将北京地产大鳄段凯文,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原国家某部委科技人员卢晋桐等人物缠绕进女叠码仔梅晓鸥的生活,试图激活赌徒与掮客畸形人生中真实杂芜的人性底色。《陆犯焉识》则置身广漠无边的劳改农场,透过男主人公陆焉识的悲剧人生,复现了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与历史的夹缝中抗争、蜕变的苦难记忆,书写了个人的渺小与无奈。空间在严歌苓的小说中转换自如,可以延伸到狂风呼啸中芝加哥的“无出路咖啡馆”,也可以退回到献祭了女子牧马班理想的“雌性的草地”,而《芳华》则以她青春时期的“红楼”为银幕,演绎了刘峰、萧穗子、何小曼、林丁丁、郝淑雯等人跨越四十年命运的流转变迁。《芳华》的原名叫《你触摸了我》,故事就是围绕刘峰“触摸”林丁丁的事件展开的,但是细读小说你会发现刘峰“触摸”林丁丁只是明线,其中还暗含另外两种“触摸”:刘峰对何小曼的“触摸”以及何小曼母亲对何小曼的“触摸”。严歌苓有意将三个“触摸事件”连缀起三个迥异的空间——红楼、战场和家,用个人自传糅合了历史反思的混沌暧昧的笔调“触摸”了蒙昧恤暖的青春岁月中人性的“芳华”。
一、红楼:“我们是信仰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
叶兆言曾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也是无中生有的工夫”,但创作要尽可能捕获生活的细节,严歌苓也是如此,她极力寻找虚构世界中现实生活的质地,所以她的故事细节不用去想象和创造,都是真实的。那么细节的真实从何而来?幼年期和青春期的成长经历会在作家的心目中形成某些固有的空间,而在其中体验到的感受、印象、记忆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创作过程,这就是根植于作家心灵深处的“原风景”。[3]爬梳小说作品,你会发现很多作家都醉心于这种“原风景”的表达,萧红用“后花园”中的温暖和爱来消弭“家”带给她的荒凉与冷漠,莫言将放荡不羁的野性与朴实无拙的爱欲糅进了充满乌托邦式理想主义色彩的“高密东北乡”。从军经历伴随着严歌苓的整个青春年华,十三年戎马生涯的“原风景”被反复书写,《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灰舞鞋》《奇才》《白麻雀》《一个女人的史诗》等都写出了年轻的躁动和生命的本真,作为“致青春”系列的总结之作《芳华》则选择了一座藏身西南部都城的旧红楼来盛放那段华彩缤纷却又隐隐作痛的青春记忆。红楼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寓言,诉说了太多的历史诡异和宿命无常,将人性的“芳华”悄然铭刻。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们的老红楼还是有梦的,多数的梦都是美,也都大胆”。在这座腐朽加剧、颓塌提速的红楼中,刘峰与何小曼的人生轨迹因为“触摸”被错位、被改写。刘峰其貌不扬却质朴善良,平淡无奇却吃苦耐劳,他补天花板,堵耗子洞,钉门鼻儿,承担了团里的重活累活,是大家的“雷又锋”,是全军区的模范标兵。他爱上了独唱演员林丁丁,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表白,却被惊恐地拒绝,因为下意识地“触摸”了林丁丁的身体而被党内严重警告后遭到了处理。小说以“触摸”为界,对人的生存境遇予以了深入剖析。“触摸”之前,刘峰是明星人物,当他从北京参加完全军学雷锋标兵大会回来时,我们冲着归营的他全体起立,拍起了巴掌,还挨个儿握手。就连空军首长的女儿郝淑雯也握着刘峰的手说《解放军报》上登了他们会议的照片。而“触摸”之后,刘峰被审问、被批判,在批判大会上,接受过刘峰恩惠的“我们”大多数还是讲了他的坏话,直到他把自己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才罢休,随后他被处理到伐木连。
红楼是“我们”那群 军版“才子佳人”的练舞场,更是一座人性亮相的大舞台,副政委、机关保卫干事、吃住一起的战友纷纷在这里“粉墨登场”,联袂将人性的自私、卑劣演绎得惊心动魄。“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悯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缺乏了荤腥肉欲“超我”般素净的刘峰是不真实的,每个人都在焦虑的等待“好人”犯点儿错,漏点儿马脚,展露展露那点儿作为人的臭德行,所以直到刘峰“触摸”了林丁丁之后,所有人的焦慮才释然。小说的震撼之处在于“我们”将打击弱者、说强者的坏话、偷挤别人的牙膏等夹杂着庸俗、诡诈的行为看作是真实的人性,刘峰的完美人设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激起了群体窥伺的欲望,最终刘峰“触摸”林丁丁暴露了所谓“真实的人性”,而“我们”却因为暴露刘峰意外地“触摸”了自己。“啊,他居然也包含着我们的不堪,标兵模范都挡不住他本性中那个触摸,他也是我们!他是个伪装了的我们!好了,我们所有的自我嫌恶不必再忍受了,刘峰就是我们想臭骂抽打的自我,我们无法打自己,但我们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没关系。我们曾经一次次放过自己,饶了自己,现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饶恕累计、提炼、凝聚,对着刘峰。”
关于人性真实的主题在严歌苓之前的小说中也被类似地表达过,是通过个别人物的人格变迁来完成的,并非如《芳华》中借“集体记忆”来重构和改写。小点儿是《雌性的草地》中“有意味的”存在,作者故意将这个格格不入放在了神圣庄严的女子牧马班中以突出她美丽淫邪的最完整的人性。在女修士般集体的映照下,她改邪归正了,但她也离那可爱的人性、迷人的缺陷渐行渐远。“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4]生命的“性”和理想在严歌苓的笔下永远是对立的两极,一方被消灭另一方才得以纯粹。小点儿因为圣洁却不再人性,刘峰因为太好而不是真实,严歌苓有意为之的“触摸”是为了让刘峰走下圣坛,让那个时代的一个个“雷又锋”走下大理石基座,去否定这种“残酷而圆满”的逻辑,重拾真正的人性。
如果说刘峰对林丁丁的“触摸”是迷糊慌乱的,那么刘峰对何小曼的“触摸”就多了一点脉脉温情。在《红军飞渡金沙江》的排练现场,在何小曼被嫌弃“馊、臭”的当口,刘峰以他的善良背叛了集体,给了她一记坚实的“触摸”。它让小曼重温了逝去多年的父爱,也同时给予了一个被群体抛弃多年的少女对爱情的全部想象。刘峰表白林丁丁,收获了批判和处理,刘峰托举何小曼,得到的是太过饱和的感情沉淀,以致于很多年后,在刘峰的追悼会上,小曼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表白酿成了沉默的诗行。善良是刘峰的全部资本,除了那记“触摸”何小曼一无所有,“舞蹈队一对最矮的男女在镜子里走形走得一塌糊涂,但十分协调般配。”严歌苓的“黑色幽默”调侃出了最不被善待的人才最能识得善良、珍视善良的事实,这缕人性之光让一九七六年夏天的酷暑格外毒热,格外铭心刻骨。
这就是严歌苓那一代人,被看作多余的一代人,他们信仰人性的平凡,“平凡就是功劳,是精英”,越是平凡,越是伟大,但那个能工巧匠的刘峰,翻绝活跟头的刘峰,情操人品高贵如圣徒的刘峰和旷世情种的刘峰还是因为平凡错过了一生的真爱,终究被这个标榜平凡的时代所抛弃。所以严歌苓说他们是被“平凡即是伟大”的价值观误导了,“刘峰在群体里无论再‘伟大,但这平凡的伟大,反过来说是伟大的平凡,在女性本能认识中仍然是个弱者”。[5]
严歌苓是运用舞台的能手,她用《舞男》的舞场舞出了两段不同年代却同样摇曳生姿、曲折离奇的情感大戏,张蓓蓓与杨东的阶级悬殊,石乃瑛与阿绿的价值错位,都不妨碍他们曾经轻舞飞扬的人生;她借《白蛇》的剧场镂画了某个时期中“白蛇”孙丽坤与“青蛇”徐群珊的不伦之恋,因为舞台她是风华绝代的“白娘娘”,因为舞台她也是被意淫、被唾弃的“反革命美女蛇”,一段荒谬的爱情,一段戏仿的人生,一段幽僻的人性被舞台诠释得淋漓尽致。这次严歌苓用“糟蹋”了八年青春的“红楼”来回望那些含苞待放的岁月,在公家的舞台输送给小曼私人的同情,在心里的舞台默默摇落忏悔的人性。不得不说选择“红楼”来摹写芬芳恣肆的我们那一代,恰逢其时。
二、战场:英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美德,或者忠诚、勇敢、坚贞,抑或无私忘我”[6]
严歌苓曾在访谈录中讲到,在创作时“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7]如果说劳改农场已经将人性在与兽性的倾轧斗争中表现得怵目惊心,那么战场更是将人性淬炼到无遮蔽的极致。伤病、胜败、死亡与自私、懦弱、恐惧交织于盛宴般血色的战场,生命的绝境考验着人性,也涤濯着人性,苦难与残忍的交戈刺碎了世间一切虚幻的美好。战场能够道尽人生的吊诡与悲凉,也能够讲述人性在困境中的突围与救赎。张爱玲的《色·戒》在抗日战争的十里洋场,用裹在旗袍里的风情张扬了假戏真做的自我折磨,而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是在铁蹄肆虐的南京屠城中,十三秦淮名妓为了护佑教堂中的女学生主动将自己送上了平安夜的祭台。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都说“戏子无情”,赵玉墨们用沉静自重、一往情深,撼动了卑高贵贱的壁垒。作者将流金泻玉的红尘女子挟进战火兵燹的纷乱祸事,窑姐娟妓用一曲《秦淮景》唱出了醉生梦死、放荡颓败中人性的尊严。
战场里不止冷酷与无情,同样也孕育英雄,十三钗可以在国难当头勇当救世者,小姨多鹤也可以是战后中国大家庭中暧昧复杂的斡旋人,美人救英雄,美人是英雄的主题在严歌苓的小说中不断闪现,她也清晰地阐明了所坚持的古典的英雄的定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德,或者忠诚、勇敢、坚贞,抑或无私忘我”。《床畔》就是在这种英雄观的烛照下应运而生的。作者赴美留学期间听到很多关于植物人士兵与护士微妙交流的故事,让她有了写“老铁”的冲动,因为铁道下的每一条枕木,就相当于一个捐躯的铁道兵战士,和平年代的“老铁”们也时刻经历着战争,峻岭腾索道,天堑变通途,光荣使命的背后是牺牲、挂彩和舍己救人。他们的战争虽没有硝云弹雨、炮火连天,可也伴随着流血与伤亡,也是另一番意义上的战场。铁道兵张谷雨为救战士负伤成为植物人,护士万红因护理这个植物人英雄也成为了这座川滇交界处野战医院的英雄,她用青春坚守见证了英雄床畔流过的从敬神般的崇拜到视为人体废墟的人情百态,追捧与遗忘无不在刺痛人性敏感的神经,提醒着人们对英雄的缅怀和对生命的礼赞,万红对谷米哥始终如一地敬爱、怜爱、恋爱,是她永远不放弃以张连长为代表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价值观的表征。战场似乎天然地与英雄观联系在一起,在层出不穷又复杂多义的英雄观中阐释人性。《金陵十三钗》惨绝人寰的战场解构了“娼妓”寓于传统的意义,污秽肮脏到极致就是圣洁美好,轻浮浪荡也可以蜕变为冰魂素魄,十三朵飘萍的人性之花因了满目疮痍才分外绚烂;《床畔》介入铁道兵的“战场”是为了见证时代更迭中英雄观的褪色以及随之而来的人性嬗变;《芳华》里的战场隐去了过多的血雨腥风,被悬置成了人物命运转折的契机,战场上刘峰失去了触摸林丁丁的手臂成了英雄,何小曼因救助伤员成了战地天使,人性之河在两人意外成为英雄与被动成为英雄的过程中不露声色地缓缓流淌。
刘峰在“触摸事件”后被下放伐木连,第二年又被派往中越前线,横空飞来的弹片炸穿了动脉血管,而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他却冒死给弹药补给车带路,终因错过救援时机而失去了一只手臂。刘峰的行为或许是想用死来创造一个英雄的故事,“这故事会流传得很远,会被谱成曲,填上词,写成歌,流行到一个女歌手的歌本上,那个生有甜美歌喉的林丁丁最终不得不歌唱它。”夏夜的那记触摸毁了二十六岁刘峰的全部情史,也勾销了他超额的英名,他想用死来报复那些“触摸”背后的人性。“我们”并不相信跟“我们”存在于同样物质分子密度空间中的刘峰会是英雄,“我们”高不了,所以要依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才能拔高,刘峰的“触摸”给了每个人的拔高的机会,“我们”便以集体之名相互借胆迫害。“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在落井下石里享受迫害别人的快感,在相互拥挤中放逐了本就残存不多的那点道德。濒临死亡的刘峰,想用生命来消除“触摸”带来的余痛,可放弃的仅仅是那只“触摸”的手,那种“触摸”的表象,局部的为国捐躯没能让他成为歌本中的英雄,却让他再次成为现实中的英雄。这次,刘峰谢絕了所有英模会的邀请,他早在那一片片的“青纱帐”转为齐刷刷的拳头时就看穿了英名不能用来兑换真情和幸福。好人可以收获同情、善意和崇拜,却被激情、爱情、婚嫁拒之门外。所以刘峰一生都是在逃离“英雄”,第一次从红楼中逃离,第二次从战场上逃离,就像他在被下放之前扔掉了所有的奖品一样,也扔掉了一种“受戒”,一种“阉割”,一种超凡脱俗,一种清心寡欲,其实刘峰真正逃离的并不是成为英雄本身,而是英雄光环的枷锁。但是他的逃离并没有成功,他的一生注定要被此起彼伏的英雄观所笼罩,南漂之前英雄是忠诚、勇敢、无私、忘我,南漂之后是“识时务者,才能成为英雄”。[8]刘峰把从良的种子播撒进小惠的蒙昧心田,但是让小惠从良的却是万恶的金钱,善良“不名一文”;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军二流子摇身一变就能成为腰缠万贯的老板、开拓垦荒的“英雄”,生性勤恳的刘峰只能一生贫穷。
战场不止走出刘峰一个英雄,同时走出的还有何小曼。她一直游离于群体之外,缺乏关注缺乏爱,内心深处始终渴望做一次掌上明珠,她用假发烧换取“轻伤不下马背,轻伤不下火线”的殊荣而成为团队的宠儿,她以为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的机会来了,可是持续装病就是持续被希望腐蚀,在被希望腐蚀得忘乎所以时,我们却先下手为强将她抛弃,掉包体温计的事情败露,她也因此被下放野战医院。在紅楼的群体里她没能成为掌上明珠,而战场却成全了她。她搀扶了被炸伤的战友,却被标榜为“背着受重伤的战友向着生命的彼岸爬去”的“战地天使何小曼”,铺天盖地的荣誉“伏击”了她,军功章、纪念章、比脸盘还大的丝绸光荣花把她送进了疯人院。在小曼进入文工团到走进精神病院的过程里,母亲也完成了从粮票换菜油的投机分子到对女儿千般爱抚、万般呵护的亲妈的华丽转身,黑色交易的筹码盐津枣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大饼干筒,被她提前永别了的母亲用实际行动证明,势力与世俗的媾和到底让亲情在人性面前矮了三分。太多的赞美、太多的光荣并没有以负负得正的方式抵销小曼受过的欺凌和侮辱,最终要靠精神的分裂才能消化,旱就旱死、涝就涝死的爱注定让她天生就作不来英雄。
刘峰走了,小曼复原了,刘峰一生负隅顽抗英雄身份的桎梏但终是徒劳,小曼一生汲汲于成为被关注的对象却无功而返,曾经是英雄的他们走出了枪林弹雨,却在人性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终是一败涂地。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英雄,虽然严歌苓用战场塑造的英雄透视人性幽微的秘密,但也以淡淡的柔情提醒着我们英雄的意义,她让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刘峰用善良去拯救误入歧途的小惠,让远离声悲色重战场的刘峰再次迈入中越边境去寻找牺牲战友的碑位,让快要撒手人寰的刘峰在弥留之际提醒小曼扔掉指甲油补过的海碗,英雄没有远去,我们的时代需要这样的英雄。严歌苓以战场去演绎人性在英雄起落沉浮中的嬗变,去解读英雄本身人性的光辉伟大,恰如其分。
三、家:“小曼远行三千里,母亲为她梳了那样难以拆散的发辫,就是把所有牵挂一劳永逸地给予了,从此可以释怀”
家是中国社会历史的、文化的中心意象,它是一个基本的生活单位,也是各种人伦关系的发源地,“‘家作为空间形象,相对于陌生、危险、动荡、广漠、孤立无助的世界,它狭小却亲切,昏暗却温暖,平庸却安全,传递历史的记忆与讲述。”[9]家虽狭小逼仄却可以容纳日常生活的矛盾,人物命运的抗争亦或社会历史的变革,它以弹丸的叙事空间为小说的阐释提供了广阔丰富的场域。严歌苓总是在形形色色的家中讲故事,尤其喜欢用畸形的家来呈现人性的光辉与伟大,抵牾与背离。《小姨多鹤》里一个“三角恋”的六口之家容纳了中国半世纪以来的风风雨雨,它用亲情、爱情、友情的滤镜透视出人性生存的卑微渺小和柔能胜刚的宽恕容忍,种族文化的藩篱、历史变革的创痛、个体生命的生死考验让竹多鹤释放出最高层次的“雌性”。
严歌苓曾说《芳华》的主人公不是刘峰,刘峰只是一个貌似主人公的映照物,小说旨在通过对他引起的行为和态度来映照时代变迁中人性和价值观的改变。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何小曼,因为她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人性迫害的本能,“何小曼是这种负面人性的牺牲品,只有这种牺牲品才能对刘峰的善良产生强于一切的饥渴。”[10]何小曼对善良的饥渴从何而来,是从她的两个家——父亲和母亲的家以及何厅长的家——中积累起来的,但是在两个家中扭曲得最彻底的却是小曼的母亲。小曼的母亲是剧团演员,打打扬琴弹弹古筝,小曼的父亲是个文人,写点散文编点剧本,日子波澜不惊,母亲的反常始于父亲被打成“右倾”后,她先是闹离婚,再是剥夺了父亲在社会上正常的生活权利,让他连赊给小曼的一根油条钱都付不起,父亲随即选择了在这个小布尔乔亚的家里结束了生命。家让父亲找不到一个镚子,也让他看懂了母亲的彻底舍弃,家造成了父亲肉体的、精神的、尊严的赤贫。如果小曼最初的家只是母亲变形的前奏,那么何厅长家中的母亲已是将扭曲推到了高潮。父亲离世后,母亲凭借残余的年华嫁给了老革命何厅长,畸形的家庭格局要求她必须扮演好“贤妻”与“慈母”的双重角色,政治心术与生存哲学最终让“贤妻”压倒了“慈母”,她也在这架歪倒的天平中倾斜至歇斯底里。在何厅长的家里,她等级观念森严,处处赔着小心,为何厅长剥螃蟹壳、挑鲫鱼刺、熨烫手帕、整理零钱,她无处不在的刻意,经营家庭的用心让自己彻底迷失。
至此,小曼的家已不再是温暖幸福的意象,猜忌与冷漠代替了其乐融融,荒凉与失望代替了温馨和谐,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终是抵御不了人性潜藏的暗礁。小曼的第一个家是夫妇关系的象征,夫妇是中国传统的“五伦”之一,家庭关系的最基本形态,白头到老、举案齐眉该是传统意义上夫妻关系的定位,可是小曼父亲身份的变化却让小曼母亲改变了对父亲一以贯之的态度,她曾经那点儿恰到好处的俗便轻易随了大流,加入了讲父亲坏话的大军。小曼的第二个家是亲情关系的象征,失去了父亲的小曼,母亲便是她唯一的依靠。但是在这个家里小曼并没有体会到母亲的舐犊之爱,她让小曼吃破皮儿的饺子,为了平衡家庭关系因为一件被虫蛀的红绒线衫对小曼大打出手,她刻薄地收起了本就寥寥无几的母爱,以至于小曼对母亲的最后一次“触摸”竟是如此的念念难忘。小曼因为半夜偷听继父和母亲的墙角发了一场高烧,持续了七天,母亲一直把小曼搂在怀里,那次无间的肌肤之亲是小曼一生中最后一次饱尝亲情的庇护。以至于她日后对生病的渴望竟会如此的强烈,因为生病就可以拥有母爱,在父爱永久地失去时,单份的母爱是可以以双份的姿态去享受的。
严歌苓用家戳破了儒家文化几千年形成的那套稳固的家庭观,传统伦理规范在人性的裂变过程中失去了合理性,根深蒂固的血缘之情与固若金汤的夫妇之义被剥蚀得体无完肤。母亲因为不想与父亲一样成为群体的另类而无情地割断了与旧家庭的联系,也为了生存的必需在新家庭中断送了小曼对母爱的全部幻想,“小曼远行三千里,母亲为她梳了那样难以拆散的发辫,就是把所有牵挂一劳永逸地给予了,从此可以释怀”。母亲的薄情与寡情,人性的屈从与自私在家里交替上映。李欧梵先生认为:“中国小说写家总是经过一场动乱,妻离子散、流离失所之类,中国的家是被历史吸进去了,被政治吸进去了,就是没有把家当作一种文化寓言,从一个家史里看出整个文化的变迁。”[11]我想,严歌苓对家的书写可以算得上一部人性异质化的寓言,从家史里看到了整个时代的变迁。
严歌苓摔碎了传统伦理中的家庭神话,让家的叙事空间成为反观人性的镜像,可是她并不想将灰暗的基调进行到底,一味地反省与自审,也可能是太过心疼何小曼这个人物,想要给她的生活增加一点人为的光亮,作者在小说的结尾还是给了小曼一个家,尽管这个家是寄住在别人的房子,但它足够让小曼用余生去惦念和回味。她在这个家陪刘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虽然他们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可是两颗饱经风霜的心足以守望相助。家是传统文化的映照,是多维伦理关系的向度,严歌苓以家诠释出人性的冷漠与疏离,恰到好处。
“在文学作品中,社会价值与意识形态是借助包含道德和意识形态因素的空间范畴来发挥影响的”,[12]严歌苓用负有层次的叙事空间,展现了“那个混账年龄”里的芳华岁月,透过战火的淬炼,触摸了命运百转千回中人性的荒寒,以难以言说的真情唤醒沉于心底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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