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尔吉·原野
我爸认为我妈没有文化。我妈上百货大楼买东西,回来时很生气,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好,连牙膏都出两面派了。”我爸听完不吭声,穿风衣戴礼帽下楼。过了一会儿,他上楼说:“你妈这个文化,唉……”边说边摇头,近乎痛心,他手托一管牙膏,指着说:“你好好看看!”牙膏上写着“两面针”。我爸摘礼帽脱风衣,上床躺下,说:“文化是基础,干什么都离不开文化呀!”
其实我妈至少认识这个“针”字,但她马虎。有一回,我和朋友在家喝酒,刚要开瓶,我妈说:“别喝这个,我有好酒。”她搬凳子从壁橱上层掏出一个礼品包装,说:“西马酒。”我爸指出:“西凤酒!”繁体的凤字里的“鸟”有许多脚,像繁体的马。“马字披上大氅也不能念马呀!”我爸说我妈。
后来,我爸为我妈发明了一个新的称谓——高老师,我妈叫高娃。他认为,像他这样的老专家管“工农干部”叫老师,无异于讽刺乎?我妈跟听不出来一样,在“高老师”的呼唤声中为我爸端茶倒水、拿点心、找老花镜,现在每天早上到他床头送上六粒螺旋藻片。
我爸担任主编的历代蒙古族文学丛书四套十二卷在人民大会堂召开首发式,媒体前去报道。有位记者说了一句话,让我爸久久不能平静。他是国际广播电台的记者,说:“那老师,我们回去发消息,用四十多种语言向全世界广播。”
我爸自京返家,重点向我妈报告这件事:“四十多种语言……”
当晚九点,国际广播电台即将开播消息。在阳台上,我爸仰望浩瀚的星空。他揣摩四十多种语言正同时发出不同的声音,说这套书把从成吉思汗时代到改革开放以来的蒙古族文学作品首次译成汉文出版,多地域、多体裁、多年代,在中国少数民族当中属首例。消息在全世界传播,无数的人正侧耳倾听。虽然电波不为人眼所能捕捉,但确实在夜空中飞翔,让我爸久久仰望。
我爸被我妈叫回屋里之后,问我:“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种语言?”我答:“几千种。”“怎么会有这么多种语言?”“光非洲各部族就有上千种。”我爸说:“唉!四十多种……我睡觉了。”
我爸名讳“那顺德力格尔”,直译为“岁月(如鲜花一般)盛开”,即“长岁”或“寿兴”。别人称他“那顺,那老师”。
那老师从建国前之“三整三查”始,自文革终,无时不处于政治的危悬之中,文革曾被吊打十五天十五夜。岁月虽比不上花朵,但“盛开”到今日,终究不易。
一天,他自语:“问题出在名字上,那顺?哪里顺过?以后我改名叫‘那不顺’。”
我爸自小在胡四台村生长,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偷瓜,七岁开始抽烟,站在墙上与人滔滔不绝地对骂。他降生母殁,父亲彭申苏瓦从军在外,由祖母努恩吉雅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