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逢
世事难料,亲情却是靠得住的。月儿黄灿灿,像硕大的月饼,挂在半空中。月光溶溶泄泄,洒在金家两姐妹的身上。
文工团到各个基层单位的慰问演出,其实不过是来几个人,唱两首歌,跳个独舞。但在1980年的职工医院第一门诊部,已足够轰动。
金凤从食堂赶到门诊部会议室时,只能在门外踮着脚尖朝里张望。悠扬的手风琴声,熟悉的、甜润的女中音,她知道那是谁,心里得意,又有些烦躁。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喀秋莎!”有人喊出女演员刚唱过的歌曲名儿,接着是一叠声附和,如排练过的和声,一声高过一声。喀秋莎,喀秋莎!
“喀秋莎”,代替了姐姐金燕的名字。
金燕把那首俄罗斯民歌唱得那么好。还有,她长得那么美,肤白,高鼻凹眼,活像外国美人儿。金凤印象里,姐姐过了十六岁后,越来越漂亮,总有人说她长得像外国人,只是姐姐也好,爸妈也好,包括金凤,大概是看惯了,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这是李淑珍的女儿吧?”
在欢腾的人群里,金凤竟能准确地接收到这样的窃窃私语,原因只有一个:她们提到了母亲的名字。
“是的。这女人的命啊!还好跟了个好人,听说结婚六个月就生了这孩子。后来她就从三医院调到我们职工医院。不调不行,那边待不下去了。”
金凤脑子里轰然一响,昏沉沉地退出人群。
路师傅刚刚包好酥皮月饼,让徒弟金凤帮着送进烤箱。姐姐的身世、母亲这一生,金凤不愿多想,还不如跟着师傅学做月饼。
“路师傅,新带徒弟了?”
食堂厨房里忽然冒出好几批访客,或是跟路师傅随便说上两句不着边的话,或是不说话,只是“顺便”路过,进来看看。那些好奇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让金凤心里发毛。空气中飘散出第一丝焦味时,路师傅惊叫起来……真险!一炉月饼,险些被金凤烤糊。
父亲边听收音机,边准备中秋节的晚餐。咕噜肉、红烧鱼、醋溜土豆丝儿。金凤把三只亲手做的酥皮冰糖月饼放在盘子里,“爸!月饼是甜的,菜也是甜的,腻死啦!”
还想接着抱怨的,姐姐回来了。金凤这才想起来,父亲做的菜,全是姐姐的最爱。
姐姐从红格子人造革包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红红绿绿的果实,还没熟透,却是一般水果摊上看不到的新鲜葡萄。
“爸,招待所那几架葡萄,今年成熟得晚。保卫科的小肖还挺仗义,帮我摘了几串最大最熟的。”
金凤撇撇嘴。她知道小肖,姐姐刚进招待所上班那会儿,小肖就穷追猛赶的,想跟姐姐处对象呢。
父亲解了身上的围裙,笑眯眯地欣赏这挂葡萄,又拣了颗最生的品尝,“嗯,别看它绿,味儿挺正,挺甜。”
金凤不信,掰了颗半青半红的往嘴里送。昨天起弥散在胸间的酸涩味儿,顿时在唇舌间漾开。
三年前,还不到五十岁的父亲办了退休,让姐姐去招待所顶职。仗着年轻貌美会唱几首歌,没过半年,姐姐就被厂矿文工团选中,工作由服务员变成了演员。金凤呢,毕业后待业一年,年初母亲车祸去世,她才被照顾进了医院,算是顶职,但她没学过护理,当不了护士,被发配到食堂做了名柴火妞。
这很正常。姐姐一贯比她受优待。母亲倒还公平,父亲对大女儿,从没一句重话,对她呢,吹胡子瞪眼,揪耳朵敲毛栗子。大女儿是公主,小女儿是丫环。当然,金凤打心眼里也知道,要论亲,父亲还是对自己亲一些。对姐姐,父亲总是客客气气的,怎么说呢,像对客人,对邻居。
葡萄太酸了,金凤的鼻子皱成一团。
“爸,这味儿能算甜?净瞎说!我问件事,爸可不要撒谎。”
对面那父女俩都笑了。几秒钟后,笑容僵在他们的脸上。再过几秒钟,父亲一巴掌打过来。
“死丫头!人家造谣生事,你竟把这些脏话搬回来学给你姐听。你对得起你妈?”
父亲已语无伦次,眼神却在躲闪。金凤眼里汪着泪,半边脸肿了起来。
菜一口没动,月饼也没被切开。父亲打了小女儿,拦不住执意要搬到宿舍去住的大女儿。明月照进厨房,那串只吃过两粒的葡萄,像水晶雕的一般,煞是好看。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再也没人对金凤说,你家的精华全集中在你姐身上了。再也听不到金燕说这个男孩、那个男人如何如何对她好了。再也不用费劲解释这样的问题:文工团的喀秋莎,人很漂亮,像外国人,听说是你姐,是吗?
金凤可以淡淡一笑:“姓金的多着呢,你看我跟她像吗?”
她跟金燕是同母异父的姐妹。这是真的。
这是全家都讳莫如深的秘密。从小到大,尤其是这几年,金凤耳朵里没少听人说闲话,只是她总不肯信,总把那些话当玩笑话来听。金凤一直知道,从未实实在在当回事,然而中秋节那晚,她被妒意冲昏了头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及此事,父亲和姐姐的反应,让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那些关于姐姐身世的流言,全是真的,并非谣言。
春节、母亲的忌日、父亲或金凤的生日,姐姐都没回来。她也不是就此跟妹妹、养父断了关系,水果、点心,她总往医院门房一搁,让人交给金凤带回家。每年年底,她还会在点心袋子里藏个纸包,里面夹着些钱,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金凤把这些东西全部交给父亲。父亲去银行开了个户头。“给燕子存起来。你姐的钱,一分也不能动。将来她会用上的。”
父亲不大愿意跟金凤说些往事。这些年里,每次提到姐姐,父亲总是一句话:“这孩子,心里总想着远方。”
还真是,一年、三年、五年,金燕,像一只离巢的燕子,往北,往北。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心为之,1987年秋天,金燕正式调到东北一家工厂,临行前,她回来跟父亲和妹妹告别。
“人往高处走,你怎么反过来,从部属单位去了省级的?”好像她昨天还回来过,父亲只字不提过去。
“那边有出访苏联的机会。”
“哦。”隔了会儿,父亲才应一声。
“戈尔巴乔夫都访华了,以后去那边的机会多。”姐姐对苏联领导人的名字叫得很顺溜,对中苏关系进展也很了解。姐姐还自学了俄语,会唱俄罗斯民歌。
父亲站起来,面无表情,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金凤忍住气,低声问姐姐:“干嘛呢?姐!爸对你不好吗?你非不死心,要找那没影儿的人。看你把爸给气的。”
房门“哗啦”一声开了。父亲左手拿本存折,右手拿个黑皮本子,拍在饭桌上。“钱去取出来吧,你带在身上,总用得着。这本子,是你妈留下的,你拿去吧!”
黑色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打开,扉页上是几行用黑墨水写的字,是俄语。再往下翻,纸页泛黄,却空空的,那纸,像一首无言的歌。
送姐姐去车站的路上,金凤问那些外文都是些什么意思。
“那是一首俄罗斯诗歌,意思是,我们俩不会道别,肩并肩走个没完,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你沉思,我默默不言。”
“是我父亲写给我妈的。”
很多年来,金凤都记得姐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骄傲、蔑视、痛苦。
金燕生于1960年春天,是母亲跟一名在华苏联专家的孩子。当年母亲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专家便撤走了,母亲匆匆嫁给父亲,不久后生下金燕。再过一年,又有了金凤。
金凤不明白的是,父亲对姐姐那么好,她却死活要找自己的生父。现在倒好,她不仅忘了养父的好,还抬高生父与母亲的感情,瞧她那口气,好像在说:我母亲从未爱过你父亲。
让她不明白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那本存折,被姐姐塞进了她的挎包里。
不仅如此,姐姐去了东北后,每个季度都汇款给妹妹和养父。金凤只能把姐姐的这种做法,看做是她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老实说,金凤有时会生气,养育之恩、亲情,难道可以用钱来替换吗?
“燕子飞远了。”
1991年12月25日,前苏联解体。正在看电视的父亲,对陪在他身边的小女儿说了句与电视新闻无关的话。这一年金凤三十岁,刚在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打算跟丈夫一起承包饭店。
承包饭店需要一大笔运营资金。金凤和丈夫跟亲友借了些,还是不够。无奈之下,想到了姐姐这些年寄来的钱款,她跟父亲商量着借了一笔出来。饭店经营顺利,半年后,金凤就把欠姐姐的钱最先还上了。
“你看,你总说你姐无情,从不回来看看。可她赚的钱寄回来,自己没用上,倒帮了你的大忙啊。”父亲把存折重新收好,话虽这么说,眼里却落下两滴老泪。
金凤鼻子酸酸的。她知道,父亲想姐姐。不是亲生父女,但在感情上,跟亲生的并无区别啊!姐姐寄点儿钱回来,偶尔打个电话,都抵不上见面和团聚。
姐姐的电话总是匆匆忙忙,总是在路上,总是在变化。她去了一趟莫斯科,时间太短了,毫无收获;她结了婚,又离了;她们单位不景气了,文工团撤销,她要去做倒爷,专跑俄罗斯。倒腾世界名牌美妆香水护肤品,品种齐全,价格更是美丽到令人心动不已。
从北京,经满洲里到莫斯科,全长9000多公里的国际列车,每周对开一次,运行六天六夜。金凤心疼姐姐,更担心她的安全。
“没事儿,我喜欢跑这条线,有亲切感。他们都知道,喀秋莎俄语说得好,喀秋莎一边做生意,一边在找爸爸。”
世界太大,线索太少。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又怎样?
金凤冲着电话喊:“咱爸就在家里,下个月10号过六十大寿。姐,回来吧!他才是你爸爸。”
1994年,父亲的六十大寿,在金凤的饭店里举办。老街坊邻居、老同事,全到了,金燕没来。她早就说过,那一天,她要去莫斯科拜访一位当年援华的老专家,也许他那有生父的线索。
散席后,忙了一整天的金凤,在饭店后厨房里吃碗父亲的寿面。大厨老林的徒弟屁颠颠地拍马屁,切了黄瓜取了圣女果,给老板娘做一碗爽口沙拉。
他举起一枚宛如袖珍梨子的圣女果——
“哎呀!这肯定不是圣女果,怎么混进来的?”
“管他的!也许是杂交品种,也许是别家筐子里的果子掉进咱们进的货堆里,也可能就是圣女果,只是形状怪点儿。”
“可怜!一枚不知自己身世的果子,估计不会好吃,汁水肯定是苦的!”小徒弟说笑逗乐,图的是老板娘的笑脸。
金凤没笑,陷入了沉思。金燕没来参加父亲的生日宴,她已对这个姐姐失望透顶。但此刻,她取消了不再跟姐姐联系的决定。
金燕的寻亲之旅,在2006年秋天划上了句号。
她回来了,一个人。
金燕往昔的美貌只剩模糊的影子。四十六岁的中俄混血儿,在这些年动荡奔波的生活中,成了一名身材雄厚的中年妇女。
她用做中俄贸易赚来的钱,买了两套新房,自己一套,养父一套,就在同一小区,跟妹妹的住所离得很近。至于这些年她寄来的钱,已积累了一笔不小的数目,金燕去银行,把这笔钱转到了父亲账户里。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
“唉,姐,你从前多么瘦啊!想不到骨架子这么大。”中秋节吃了月饼,坐在阳台上赏月时,金凤捏捏姐姐的肩胛骨。
“喏,像他啊!”姐姐朝屋内沙发上的父亲努努嘴。姐妹俩相视一笑。
父亲七十三岁了,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壮实得很。老实说,金燕的身架子,还真像他。
父亲正在看电视新闻,冲着阳台上的姐妹俩大声说:“现在俄罗斯好多人的生意都不好做,燕子啊,得亏你回来得早。”
是啊!世事难料,亲情却是靠得住的。月儿黄灿灿,像硕大的月饼,挂在半空中。月光溶溶泄泄,洒在金家两姐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