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日子

2019-03-07 08:57杨熹文
读者 2019年6期
关键词:饭盒香肠排骨

杨熹文

1

在我爸成為公务员之前,他是市面上少有的英俊厨子。他每天在后厨站十几个小时,不管冬天、夏天,脖子上都搭着一条被汗浸透的毛巾。但凡叫得出名的北方菜,他样样都能做到极致。

他最拿手的是锅包肉、酱焖茄子和拔丝地瓜,有人路过进来吃一顿便饭,这一顿就能把他变成一坐几年的老顾客。后来我爸讨了餐馆里最有福相的服务员当老婆。

那时餐饮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爸妈工作的老字号在激烈的竞争中节节败退,最终选择关门。这对年轻的夫妇不得不另谋生计。

我妈不知从哪儿借来了倒骑驴(东北一种原始的木质交通工具),早上三四点就起床,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大冬天里骑一个小时去上货,然后再找个热闹的街头,和一群四五十岁面相凶狠的大叔大婶抢生意。别人都是大声吆喝,我妈却是个轻声细语的小媳妇,受人欺负,生意不好,不但害了关节炎,还收过假钱。她一个人在寒风中偷偷抹眼泪,湿了的脸蛋被寒风吹干吹皴,留下经年的高原红。

我爸每天早出晚归地敲着门找工作,上火积成的火疖越长越大,最后占了半个胸口。呼吸的时候,冒着火地疼,呼出的气都带着高烧似的温度。眼见家里的积蓄马上要见底,我爸这个最要面子的人也不得不狠下心去借钱。

他怀着希望见了所有的朋友和亲戚,却忘记了那是个所有人都避着贫穷的年代。他抬头时看见一扇扇门打开一点缝隙又关紧,低头时狠心丢下面子、撇下自尊,伸出去的手再揣进兜里的时候,沾满了别人的鄙夷。

他游走在寒风中的街头,周围的一切都落寞而了无生趣,心里装满了辛酸和失落。想起家中的妻子,他把攥紧的手掌舒展开,决定用那几枚珍贵的硬币买点希望。

我爸回到家,给我妈做了最普通的白菜炖豆腐。平日里都是清汤寡水,那天他放了好几块排骨在里面。白菜汤浓郁、香甜,排骨鲜美、酥软,这是他带给全家的希望。

在那一年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来到这个世上。

家里还是一贫如洗,但我没闻见贫穷的味道,充满我小小鼻腔的,是肉的香味。

2

生活对善良的人最大的回馈,就是公平。我爸靠着善良质朴的品行成了一名公务员,我妈专心在家做全职主妇,夫妇俩分工明确。日子在两个人的努力下,渐渐过得有滋有味。

我爸工作勤恳,很快得到赏识,时不时有了酒局。在那个“打包”被视为“没钱”“丢脸”的年代,我爸却是个异类。他每次从酒局上回来,要么拿回来半条鱼,要么装回点熘肉段。有时饭盒里的东西太多,我爸刚到家门口就嚷嚷:“姑娘啊,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那时,我妈就会从厨房拿双碗筷,眯着眼和我爸看我吃肉时狼吞虎咽的模样。

我爸跟我妈说:“你也吃啊。”

我妈说:“我不饿。”

我吃得香极了,肉渣子粘在嘴边也不擦。

我也说:“妈,你吃点啊,老香了。”

我妈说:“你快吃吧,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不饿。”

我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我妈出去工作。我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午饭就在学校食堂解决。吃惯了家里的饭,学校的饭菜简直难以下咽,唯一值得期盼的,是每周二的半截香肠。那细细的香肠,从侧面切出几刀,炸过就支棱起来,再裹上一层盐和孜然粉。一到周二早晨,我就望眼欲穿。

我跟我妈提起,学校的炸香肠好吃极了。我妈问我:“那是什么味儿啊?”从那以后,每周二我把香肠留在饭盒里带回家,将它当作一种坚定的信仰。

我成年后,我妈跟我说起这事时,一脸的骄傲。她说姑娘午饭就那么半截香肠,还惦记着我,晚上回家,一股闷久了的油炸味就飘出来,姑娘舔舔小嘴就那么拿着饭盒给我:“妈,你吃香肠,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每次说到这儿,我妈都得大哭一场。

初中时,我去军训,一周的训练把我折腾得又黑又瘦。最后一个晚上,我窝在被窝里给我爸发短信,我说,爸,我想吃锅包肉、可乐鸡翅、排骨炖豆角……高三时,我每天雷打不动地早晨五点起床背书,我妈就四点起来给我做牛肉炒饭。我妈做的牛肉炒饭,牛肉鲜嫩入味,米粒软硬适中,吃起来有油炝过的味道,那是我离家后就再未尝过的滋味。

3

大学毕业后,我执意要出国。那时心比天高,一心一意要到远方,仿佛远方才有理想,远方才有希望。

临行前一天,我爸做了我最爱吃的菜,一家三口默默地坐在桌前,不言不语。我爸喝了几口酒,开始说:“姑娘啊,你爸这辈子没啥大能耐,就会做这么几道菜。你这一出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要是觉得外面好,就好好享受,别惦记爸妈;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就赶快回来。爸妈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你要是觉得在家好,给你做一辈子饭都行啊。行了,你们娘俩别哭了,赶快吃饭吧,孩子这一出去,肯定吃不上家里这么合口的饭了。”

我如愿来到“远方”,一个人过上了漂泊的日子。在这个高消费的国家,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拥有赖以活下去的能力。于是我从一个靠脑袋活着的人,变成彻底的体力劳动者。

下雨天,我走一个小时的路去豪宅里擦地板、刷马桶,做不好的地方都要重来一遍;在超市站十几个小时收银,每天结束时都双腿肿胀、青筋暴露;在中餐馆后厨洗菜、刷碗,双手找不出一块细腻的地方;在咖啡馆里勤勤恳恳地磨着咖啡、招呼顾客,工资被老板拖了又拖……饮食上也从不奢侈,肉包子闻闻味道就够,不奢望能吃到嘴里。

靠着一分运气、一点勤恳,还有骨子里的坚强,如今的我已经做到了经理的职位,慢慢有了固定的朋友圈,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善。

爸妈时常通过微信发来问候,我只挑最好的事情和他们分享。他们不懂外语,也不曾来过外面的世界,关心的话题永恒不变,每天都是“有没有按时吃饭?”“听说那边的肉都不放血啊,吃得惯吗……”走进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餐馆,不管是配料精良的小羊排,还是一道普通的家乡菜,我始终尝不出肉的好滋味。默默回想,原来父母把最好的爱,都烹调进了吃肉的日子里,给了我。

我善良的父母,对我所有的深爱,是他们饥饿时对我说的“我不饿”,还有精心准备一桌子饭菜等我回家时的一句“孩子,可劲儿造吧”。

此刻,我正吃着蔬菜沙拉,配着回忆里吃肉的荤腥日子,温暖,也有滋有味。

(冰清玉洁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一书,沈 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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