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才林
西汉宣帝时期的丞相黄霸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他曾两度为颍川太守,在任期间,兴利除弊,勤政为民,地方大治。黄霸治理颍川的政绩为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政治声誉,不仅得到宣帝的褒奖,也为后世所景仰。但是,颍川大治并非黄霸一人之功。《汉书·韩延寿传》记载,韩延寿在黄霸之前为颍川太守,为政以德,民乐其教,黄霸不过“因其迹而大治”[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210页。。《韩延寿传》记载了韩延寿治理颍川的事迹,但时间记载有误,对于韩延寿治理颍川与黄霸治理颍川的关系也语焉不详。这两个问题有关联,今就韩延寿为颍川太守的时间加以辨正,并对韩延寿治理颍川的政治理念和措施及其与黄霸治理颍川的关系进行考察,以期揭示黄霸因循至治的原因,由此对与之相关的汉初法治与德治的关系问题作一探讨。
韩延寿任颍川太守的时间,史书记载简略且含糊,《汉书·韩延寿传》仅云韩延寿自淮阳太守徙颍川太守,“数年,徙为东郡太守”[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不过,《韩延寿传》提及韩延寿为颍川太守在黄霸之前,在赵广汉之后,这为进一步考察提供了线索。自赵广汉至黄霸,历任颍川太守的情况史有可考者。《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宣帝本始三年(前71),“颍川太守赵广汉为京兆尹”[注]班固:《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801页。。地节二年(前68),“颍川太守广为右扶风”[注]班固:《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802-803页。,四年,“颍川太守让为左冯翊”[注]班固:《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805页。。元康三年(前63),“守京兆尹颍川太守黄霸,数月还故官”[注]班固:《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806页。。又《汉书·黄霸传》记载,黄霸为颍川太守,宣帝“下诏称扬曰:‘……其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后数月,征霸为太子太傅”[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3632页。。宣帝下诏及黄霸征为太子太傅事在神爵四年(前58)。《汉书·宣帝纪》载,神爵四年夏四月,“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尤异秩中二千石,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注]班固:《汉书》卷八《宣帝纪》,第264页。。根据上述记载,可将赵广汉之后至黄霸时历任颍川太守的情况列表如下:
年号本始地节元康神爵年份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颍川太守姓名□广□广□广□让□让黄霸黄霸黄霸依据颍川太守赵广汉为京兆尹。颍川太守广为右扶风。颍川太守让为左冯翊。颍川太守黄霸守京兆尹,数月,复为颍川太守。黄霸黄霸黄霸黄霸黄霸征黄霸为太子太傅。
在这个排得满满的时间表里,难以找到韩延寿任职数年的起止。严耕望《两汉太守刺史表》据《汉书·韩延寿传》的记载,将韩延寿勉强置于□让与黄霸之间,并谓其任颍川太守在地节、元康之际[注]严耕望:《两汉太守刺史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5-27页。。但是,这一编排其实难以成立。《汉书·黄霸传》载,黄霸为颍川太守“前后八年”,诏有“狱或八年亡重罪囚”等语[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资治通鉴》卷二十七神爵四年“颍川太守黄霸在郡前后八年”《考异》云:“地节四年,颍川太守让入为左冯翊,以霸为颍川太守,至元康三年,霸入守京兆尹;数月,迁故官,至是适九年;中间入尹京,是在颍川前后八年。”[注]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64页。则黄霸初为颍川太守在地节四年(前66),与□让替代,中间无由再插入韩延寿。实际上,韩延寿为颍川太守时间可考。《汉书·韩延寿传》载,韩延寿自颍川太守徙为东郡太守,“在东郡三岁”[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2页。,入守左冯翊。又据《汉书·百官公卿表》,神爵三年(前59),“东郡太守韩延寿为左冯翊”[注]班固:《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807-808页。。今试一推算,若韩延寿为左冯翊时间在神爵三年年初,则离颍川太守任可在元康三年(前63)年末。前已述及,元康三年,颍川太守黄霸入守京兆尹,数月,复为颍川太守。黄霸入守京兆尹期间,应有一位颍川太守在郡,其人在本年出任,又于本年离任。据前所考,这位颍川太守当即韩延寿。
这样看来,《汉书·韩延寿传》所谓韩延寿为颍川太守“数年”的记载有误,“数年”当为“数月”。这一字之误,是班固记载的疏忽,还是《汉书》流传的讹误,今已无从确考。
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右内史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翊。都尉更名右扶风,治内史右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自赵广汉至黄霸,颍川太守或入为京兆尹,或入为右扶风、左冯翊。可见,这一时期,颍川太守入守三辅,几为惯例。唯独韩延寿自颍川太守徙为东郡太守,有违此例。现在或可对此作出解释:因为韩延寿为颍川太守仅数月,官秩未满,不能即刻入守三辅。待到东郡太守三年秩满,才依例入为左冯翊。
韩延寿为颍川太守数月的推论可以部分解释黄霸何以“因其迹而大治”的记载——因为韩延寿在郡不过数月,治具始张,未及至治。若治已“数年”,其教已成,其民已化,不必待黄霸为颍川太守而后大治。
由上述考察可以明确黄霸与韩延寿任颍川太守的情况:地节四年(前66),黄霸为颍川太守,在郡三年。元康三年(前63)入守京兆尹,韩延寿接任颍川太守。数月,黄霸复为颍川太守,韩延寿徙为东郡太守。黄霸再为颍川太守五年,沿用韩延寿治理颍川的政教,地方因之大治。考察黄霸和韩延寿治理颍川的关系,应基于以上事实。
黄霸两为颍川太守,据《汉书·黄霸传》记载,霸初为颍川太守,“治为天下第一”,再为颍川太守,“郡中愈治”[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既然前已云治,后之“愈治”似理固当然,那么《汉书·韩延寿传》何以称“因其迹而大治”呢?这涉及二人不同的政治理念及地方治理模式。
《汉书·黄霸传》记黄霸初为颍川太守,“为选择良吏,分部宣布诏令,令民咸知上意。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然后为条教,置父老师帅伍长,班行之于民间,劝以为善防奸之意,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畜养,去食谷马”[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9页。。黄霸治理颍川的政治措施,一是宣布诏令,二是为条教。宣布诏令即贯彻帝王及朝廷治理天下的大政方针,使朝廷政令畅通;为条教即制订地方治理的具体措施,涉及基层政治组织的设置及运行,包括社会治安及经济发展两方面。与此对照,韩延寿后来治理颍川的措施显然不同。《汉书·韩延寿传》记载:“延寿……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为陈和睦亲爱销除怨咎之路。长老皆以为便,可施行,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为吏民行丧嫁娶礼。”[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黄霸治颍川,宣布诏令,为条教,韩延寿则教民以礼让。前者重政教条令,后者重礼仪设施。《韩延寿传》还记载:“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及都试讲武,设斧钺旌旗,习射御之事。……又置正、五长,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1页。则韩延寿为政重礼乐之教,主礼让孝悌。
黄霸与韩延寿的政治措施体现了法治与德治的不同。法治重法术。《汉书·黄霸传》记载,“霸少学律令”,“习文法”[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7、3628页。。黄霸治理颍川,宣布诏令,为条教,即体现法治重法的特点。《黄霸传》“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句颜师古注云:“言先以德教化于下,若有弗从,然后用刑罚也。”[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将“力行教化”解释为“以德教化于下”,并不符合《汉书》的原意。其实,此之“教化”指政令条教的宣传与推行,与注重道德礼义实践的德教完全不同。法治重法,也重术,法治的推行有赖于治理者明敏御众的吏才。《汉书·黄霸传》谓“霸为人明察内敏”,“足知,善御众”[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8页。,并载其事迹:
尝欲有所司察,择长年廉吏遣行,属令周密。吏出,不敢舍邮亭,食于道旁,乌攫其肉。民有欲诣府口言事者适见之,霸与语道此。后日吏还谒霸,霸见迎劳之,曰:“甚苦!食于道旁乃为乌所盗肉。”吏大惊,以霸具知其起居,所问豪氂不敢有所隐。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其识事聪明如此,吏民不知所出,咸称神明。[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0页。
《黄霸传》还记载,黄霸在颍川,“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史所谓“神明”“内明”,均指治人之术,明敏而能御众是法治人物的重要特点,也是黄霸初治颍川的着力点。
与法治重法与术不同,德治重教习礼仪,以道德礼义为依归。《韩延寿传》记载,韩延寿“少为郡文学”[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父韩义为燕郎中,因谏燕王谋逆而死,以忠义名显天下。韩延寿治理颍川时,以礼让孝弟教民,重教习礼仪,应该与早年所学及家庭影响有关。这种以道德礼义为依归的教化与主政令刑罚的政教完全不同。《汉书·韩延寿传》谓“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设置制度,“略依古礼”[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1、3210页。。这里所谓“古教化”“古礼”,指商、周以来以道德礼义为内容的儒家政治及其制度设施,是相对于自秦以后主政令刑罚的法家政治而言的。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五经博士,举孝廉,征郡国贤良文学,传统儒家政治及其思想开始恢复,并逐渐居于统治地位。韩延寿的为政品格正是历史的产物,体现了这一政治文化的变迁。
儒家政治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是要求统治者纳善听谏,反躬自省。《韩延寿传》记载,韩延寿在颍川时,“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3211页。。与黄霸示人以御众之术不同,韩延寿为政强调自省自责。《韩延寿传》谓“或欺负之者,延寿痛自刻责”[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1页。。本传记载的一则故事颇能见其为政风格:
延寿尝出,临上车,骑吏一人后至,敕功曹议罚白。还至府门,门卒当车,愿有所言。延寿止车问之,卒曰:“《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驾,久驻未出,骑吏父来至府门,不敢入。骑吏闻之,趋走出谒,适会明府登车。以敬父而见罚,得毋亏大化乎?”延寿举手舆中曰:“微子,太守不自知过。”归舍,召见门卒。卒本诸生,闻延寿贤,无因自达,故代卒,延寿遂待用之。其纳善听谏,皆此类也。[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2页。
在比较黄霸和韩延寿的政治理念及为政风格之后,可以进而考察韩延寿对黄霸第二次治理颍川的影响。黄霸初为颍川太守时,专行法治,及韩延寿继为颍川太守,运用德治。韩延寿在郡时间虽然不长,但“百姓遵用其教”[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政绩已初步显现。黄霸再为颍川太守时,已发现韩延寿在颍川的治绩,因而不因意识形态之异而废弃前所推行的政教,并“因其迹而大治”。这一因果可从宣帝褒奖黄霸的诏书中见出端倪:
颍川太守霸,宣布诏令,百姓乡(向)化,孝子弟弟贞妇顺孙日以众多,田者让畔,道不拾遗,养视鳏寡,赡助贫穷,狱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乡(向)于教化,兴于行谊,可谓贤人君子矣。[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
诏书所言,除宣布诏令为黄霸一贯的政治措施外,所列政绩多是德治的成果。法治用能人,德治用贤人,诏书称黄霸“贤人君子”,则俨然成为德治的推行者及其表率。诏书的内容及对黄霸的评价足以说明韩延寿对颍川之治的巨大影响。
法治与德治有不同的政治理念及治理模式,本来属于不同的政治范畴,那么,黄霸何以能兼而有之且并行不悖呢?这与黄霸对政治的认识及其为政风格有关。《汉书·黄霸传》记载,“俗吏上严酷以为能,而霸独用宽和为名”,“霸持法平”,“霸力行教化而后诛罚”,“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8-3629、3631页。。与俗吏的严酷峻急不同,黄霸虽以法术治民,但能持之宽和平允,而且并不一味用法。他认为,“凡治道,去其泰甚者耳”[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这种为政风格及政治思想与儒家德治精神相通,因此,黄霸再为颍川太守时,对韩延寿的德治主张及其措施能产生认同感,有所继承并发扬光大也就毫不奇怪了。
法治和德治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论题。德治曾经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孔子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战国后期,法家思想盛行,儒学式微,韩非斥“儒以文乱法”,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法术统治天下,儒家思想被彻底抛弃。然而,以法术统治天下的秦王朝很快失去了天下。汉初思想家贾谊在总结秦亡的教训时,曾论及德治与法治的不同以及秦代统治者弃礼义而任刑罚的弊害,其《陈政事疏》说:“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注]班固:《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第2252、2253页。。文章比较了汤、武与秦王治理天下的利弊得失: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注]班固:《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第2253页。
贾谊虽然意识到儒家思想的重要性,并大声疾呼,但他身处的文帝时期,儒家思想并未取得统治地位,“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注]班固:《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第2253页。。武帝虽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在思想领域开始取得统治地位,但治理天下,统驭群臣,仍用法治手段。昭帝时期,法令刑罚依然盛行。《汉书·黄霸传》记载:“自武帝末,用法深。昭帝立,幼,大将军霍光秉政,大臣争权,上官桀等与燕王谋作乱,光既诛之,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繇是俗吏上严酷以为能。”[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8页。在民间,“百姓苦吏急”[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29页。。宣帝即位以后,依然推崇法治。《汉书·元帝纪》记载:
(太子)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注]班固:《汉书》卷九《元帝纪》,第277页。
既然宣帝鄙儒重法,任用的多是文法吏,那么地方治理必以法治为先,为政者多用法术治民。《汉书·赵广汉传》记载,“颍川豪桀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赵广汉传》,第3200页。,赵广汉为颍川太守时,“构会吏民,令相告讦”[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其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仇雠,奸党散落”,“盗贼以故不发”[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赵广汉传》,第3200页。。这些治理看似有成效,但是,“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雠”[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产生了另一种弊端。后来黄霸第一次治理颍川,仍然以法治为主,侧重社会治安和经济发展。这一时期的治绩,《汉书·黄霸传》仅载“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注]班固:《汉书》卷八十九《黄霸传》,第3631页。。对于赵广汉治理颍川遗留下来的“民多怨雠”的问题,并未留意,更未措手。但是,天下的安定最终系于人心的安定,“民多怨雠”的社会还不是真正的太平治世,因此,黄霸第一次治理的颍川还不是一个“大治”的颍川。
武帝之后,儒学既然在汉代思想领域取得了统治地位,在政治上就一定有所实践。及至韩延寿为颍川太守,力图恢复商、周时代的德教传统,教民以礼让,着力矫正赵广汉因专任法术而造成的弊端。韩延寿治理颍川,“百姓遵用其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0页。。虽然在郡时间不长,但民风开始转变,政绩初显。据《汉书·韩延寿传》记载,韩延寿后来为东郡太守,“在东郡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为天下最”[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2页。。后入守左冯翊,“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注]班固:《汉书》卷七十六《韩延寿传》,第3213页。,莫不以德教致治。这些治绩可与治理颍川相印证。
儒家德治的理想是使民无讼,所以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按照儒家的理解,“礼者禁于将然之前”[注]班固:《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第2252页。,礼乐能使社会规范内化于心。当礼让成为人们的自觉行动时,社会矛盾及民间纠纷也就不再产生,一个人心安定、社会祥和的大治局面就会形成。无讼无狱正是儒家理想中的太平治世的标志。韩延寿治理地方,“断狱大减”,“莫复以辞讼自言者”,即是这一儒家政治理想的实践。宣帝诏书赞扬黄霸政绩,说“狱或八年亡重罪囚”,其中实有韩延寿治理颍川的功劳。《汉书·韩延寿传》所谓黄霸“因其迹而大治”,其意也在于此。
可惜韩延寿虽治民以德,却私德有亏。神爵四年(前58),当黄霸再为颍川太守任满,地方大治,受到宣帝褒奖时,身为左冯翊的韩延寿因被大臣劾奏上僭不道,下狱弃市。此时,大概不会有人想到黄霸的治绩中也有韩延寿的一份贡献。倘使韩延寿当初公私同德,善始善终,则《汉书》为之立传,当不至于与赵广汉辈同列,而与黄霸一起,列为循吏。
黄霸治理颍川在历史上很有名,后世交口称誉,引以为地方治理的典范。其实,黄霸、韩延寿治理颍川的事迹也为后世理解中国传统政治提供了一个范本。黄霸主法治,韩延寿尚德教,二者结合而不偏废,这体现了中国传统政治中儒法兼用的思想。一方面是制度设施,一方面是礼乐教化,前者是外在的规范,后者属内在的自觉。儒法兼用,互相补充,相得益彰,汉代以后中国传统政治用的正是这两手政策。或许黄霸治理颍川成功的光环过于耀眼,人们关注和津津乐道的仅是治绩本身,从而忽略了其中隐含的政治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