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限 人类无限

杨皓

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辩也。

——《荀子·非相篇》

2018年11月下旬，一则有关基因改编婴儿出生的新闻刷遍全网。据称，这两个婴儿的基因能够天然抵抗艾滋病。消息一经披露，迅速震惊了世界，也引发了社会各界对于医学伦理的大讨论。

人类作为这个世界上既特殊又普通的生物之一，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道德伦理困境。历来自认为世界主宰的人类，在生命的有限之必然与无限之可能间迷失，试图改造人本身，甚至代替上帝创造生命，这一切究竟是终将得报的僭越还是福祉恩典般的进化？

无限之人

人被视为能思想的动物，人有理由被看作这样一个东西。因为人是理性的生物，而理性，是在思想中展开自身的。作为理性的生物，只要人愿意，他是必定能思想的。可是，也许人意愿思想，其实却不能思想。说到底，在这种思想意愿中，人意求太多，因为所能太少。——海德格尔

语言究竟如何出现，这是至今无法解答的一个谜题。在语言学界，在很长时间内，甚至将讨论语言的起源视为不严肃的行为，如1866年巴黎语言学会曾明令禁止讨论这一话题。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仍然充满争议，最为极端的部分语言学家甚至认为，语言是来自于其他更高级物种施布于人类的一种弥撒式恩赐。

有关语言的起源，为何会有别于种种其他刨根问底式的科学谜题，以至于想要为其披上一层宗教式神话外衣，究其根本，乃在于语言与人类思维的同质化关系，亦可言之为：拥有语言这一特性决定了人的特殊性。

要理解拥有语言与人成为特殊高级生物之间的关联，首先要讨论一个哲学命题：语言与存在的关系。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有言，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为人类的所见所感提供了一个抽象存在的可能，这种抽象存在的可能往往被简化为“思维”一词。思维的存在，人类可以有别于其他动物，学会自省、反思、预测、归纳等等抽象思维活动，人们得以与自己对话，这一切仅仅依靠所知所感是无法实现的，亦即语言给人类提供了一种超越性的可能，一种超越所见所感的具象化世界的呈现可能，其呈现结果首先便是抽象思维。

当思维与学习结合，人类才拥有了符号，依托于人类的学习意愿，符号在特定的语言群体中被接受，其最典型代表即是文字。人们往往会说，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创造，其实在部落式的游猎社会之后，创造的实质恰恰依托于文字。书籍由来已久，文字记载最大的功用在于，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性的叙述，经验性的叙述或帮助后来者规避风险，或帮助后来者少走弯路，或帮助后来者建立社会性意识，所有这一切的终极目的只有一个，在既定的规则之下，帮助后来者完成更多的创造。绝大多数人类创造，都是在既有技术之上的添砖加瓦，没有人会在互联网普及之前幻想设计一个类似维基百科式的网民共建数据库。

人类是无限的，因为思维是无限的。海氏所言“人意求太多，因为所能太少”恰说明了人类思维的无限，而后半句“因为所能太少”暗含了下文要讨论的有限之人这一话题，如果人类的思维是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无限，那么就个体而言，人不免只能承认其有限性，即便再努力或天赋异禀，个体人类的有限性仍然牢不可破，一如死亡之必然。

有限之人

通信的基本问题，是在消息的接收端精确地或近似地复制发送端所挑选的信息。通信消息是有意义的，即是说，它按某种关系与某些物质或概念的实体联系着。通信的语义方面的问题与工程问题是没有关系的。——香农

人类历来是自命不凡的，以至于认为自己可以主宰世界。

依据美国数学家克劳德·艾尔伍德·香农的信息论理解，世界的组成只不过是无数信息节点的堆积，所以即便个体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只要找到数据无限堆叠的方法（比如保存书籍），人类仍然可以在许多年之后，找到完全控制世界主宰世界的方法，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因为一切都是机械的堆叠，别无其他。

即便一直以来部分语言学者、媒介学者对于香农的信息论颇有微词，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愿意追随香农。人工智能的出现，人类有机会在香农信息论的理论模型之上，找到可以操作的数据模型，并把之付诸实践。人们希望把自己的有限投射于人工智能的无限之上。

过去几年，无人驾驶一定是人工智能最为炙手可热的应用领域之一，令人惋惜的是，在过去的2018年，新闻却不断爆出发生无人驾驶汽车伤人事件。

悲剧何以一再发生，只需解开人工智能背后的运算逻辑，一切就异常清晰了。作为电子设备的人工智能产品，其学习的过程与香农所说的数据堆叠是高度契合的：无限的堆叠带来无限的知识。但是既然堆叠是无限的，那么自然知识是无法穷尽的，人工智能通过不断学习，去认识在无人驾驶时，哪些物体是可以忽略不计继续行驶的，哪些物体是需要避让的，哪些物体是需要视情况而定是否通行的，等等。但遗憾的是，这永远学不完。反观人类思维，从学习效率上来说，普通人的学习能力一定不及人工智能，但其不可替代性在于：人类思维的抽象性。

正常人可以非常简单地分辨出，马路上哪些是人类，哪些是路障，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垃圾，这并不需要按照香农所述的信息堆叠完成，只需抽象的逻辑归纳。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蹲在马路上系鞋带就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类，而人工智能如果不通过特定的信息堆叠，它一定无法理解其实蹲在马路上系鞋带的人和一般的行人一样，是自动驾驶不能前行的标志。

同样的道理，当阿尔法围棋（AlphaGo）击败李世石、柯洁等围棋高手时，人们不会寄希望于阿尔法围棋成为一个棋类运动的高手（甚至不会认为它智商很高），而是仅仅把它视为一部程序编写精美的围棋计算机而已。其根本原因是，阿尔法围棋不具有人类思维，它所有的只有无数种可能棋局的数据堆叠，而不是真正思考棋局的思維应变能力。

人类思维的不可替代性正是语言所提供的抽象性特征。缘于抽象性特征，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脱出数据堆叠之苦，独辟蹊径地找到归纳共性的方式来理解世界。简言之，人工智能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人类思维却可以做到堪称精确的大海捞针，人工智能的逻辑失败再一次印证了人类思维的难能可贵。

人类思维的无限性与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形成了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但与其说是矛盾，倒不如说人类生命的有限性为人类思维的无限性提供了新的可能。对于人的交流，美国传播学者彼得斯甚至要劝人们放弃交流的妄念，因为真正的思维交流并不存在。人们认为书籍等媒介可以作为经验知识的传授得以保存，但在彼得斯看来，每个人的思维不同，因此理解记载资料的方式皆不相同，事实上，这些记载资料只是再经历了一次重新赋值与理解，而非简单的传授。

人类生命的有限与思维交流的无法实现作为一种必然，而每个人思维的无限、人类这一种族的延续又恰恰成为了历史长河中的一种可能。这也推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人只能成为他自己，有限之每个人拥有无限之思维，无限之思维的总和，即是无限之人类。

有限侵入无限 必然改造可能

神圣的苏格拉底啊，为何你总是崇拜这位青年？难道你不知道更伟大的？为何你的双眼仰望着他，带着爱意仿佛望着诸神？思想最深刻者，热爱生机盎然，深谙世故者，懂得青春至高，智慧者最终往往热爱美的事物。——荷尔德林

基因改编婴儿诞生事件轰动一时，针对这个事件的伦理讨论也成为一大热点，人们纷纷担忧于这两个孩子未来的身体是否会出现何种不良反应，更进一步人们甚至担心这样的孩子降生到世界，如若她们得以繁育后代，是否会对人类基因的整体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我们不妨把基因改造与人工智能的探索放到一起来讨论。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望，为了能够真正主宰这个世界，人类无所不用其极。在香农的信息论的视野下，人们把信息堆叠的逻辑投射到人工智能之上；在有限的生物学知识视野之下，人们把改造基因预防疾病的逻辑投射到实体生命之上。

可怕之处在于，实体生命的不可逆性。与人工智能的一次次失败不同，实体生命的试验无论成功或是失败，都会创造出一个新的具有无限思维可能性的生命实体。不可置否，拥有无限思维可能性的生命是值得称颂的，但当这个生命是由有限生命的必然性改造而来之时，无限思维可能性就处在了一个二律背反的道德困境之中。

当有限之必然，狂妄到要去侵扰无限之可能时，人的无限可能性仿佛不再有价值，因为现世之人手握的不再是技术的钥匙，而是未来人类自由之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