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腾在河西大地的烟火气

2019-03-06 12:41王锐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说生活

王锐

陈天佑是伴随着改革开放长大的一代,出生于河西走廊中部山丹县李桥乡的一个偏僻小山村,风光秀丽的焉支山就在近旁。师范毕业后返乡任教,后转行从政。他的文学创作起步于诗歌和散文,后专注于小说。纵观陈天佑十多年的小说创作,他的作品基本叙写社会转型期普通百姓的生存现状与心灵变迁,以此引发对传统与现代诸多问题的思考,具有鲜明的批判意识、人文情怀和民间立场。陈天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乡村度过,那里有他熟悉的山水草木和父老乡亲,有他记忆中难忘的放牧经历,还有田间劳作的场景,逢年过节时繁多的习俗……这些共同构建了他的精神原乡。而转行从政后在城市中的工作与生活,又给他另外的人际交往与处世经验,并在不断努力与探索中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写作天地与审美趣味。他的作品多半取材于当地的城乡人事,通过自己的耐心观察和真切体验书写小人物日常生活的现代遭遇,这些形象亲切质朴,性格、言行、思想和气质均有河西地区的文化因子,充满了河西大地历史文化的烟火气,又与时代脉搏相呼应,体现着新的精神需求和心理困惑。陈天佑属于创作有灵气有悟性的一类作家,叙事张弛有度,文笔洗练,结构紧凑,注重生活细节,擅用白描刻画场景和人物,方言土语与民俗世相的传神书写,赋予作品厚实的质地和鲜活的气息,象征和隐喻的有机穿插深化了作品的文化内涵,提升了创作的力度与气度。

国民性改造是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自鲁迅先生起,现代作家一直致力于这一问题的挖掘与思考,通过各自的切身体验和独特叙事以促进国民文化性格的日常反思与警醒。尽管改革开放后的社会环境较之过去已发生了诸多改变,但国民身上的思想痼疾与精神陋习仍然普遍存在于生活中。人们对权力与金钱的崇拜更趋疯狂,传统社会中的温情外衣被撕得粉碎,为个人利益而拼命角逐成为常态的人生选择,社会底线一再得到挑战,生活中的荒诞无处不在,人性中的拙劣超乎想象。陈天佑的小说对此有过多方面的体验与批判。他尤其关注权力意识和等级观念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具象呈现,关注文化怪圈中的人性弱点和精神贫乏,并以幽默谐趣的笔触和象征讽喻的手法给人物造像,揭示其中的复杂与诡异。

权力在中国人情社会与人际交往中扮演着极具分量的角色,中国人表面上喜欢讲人情,骨子里却很势力媚俗,各个崇拜权力,权力代表了威望、面子、财富、说话的分量和高人一等的地位。《钥匙》(《飞天》2014年第4期)便是一篇讽刺权力欲望的颇具象征意味的小说。作品写得相当节制,章法布局、人物心理和主题内涵都有值得反复咀嚼的地方。作为农村队长的张宝斗一生最看重的就是手中的这点权力,权力能让他掌控村里的一切,获得村民的敬畏与自我满足。小说中有两个贯穿全文的意象——“钥匙”与“开会”,二者都是权力高度集中的象征。钥匙掌管着集体的所有财产,开会宣示着话语权的归属,依靠这两样,张宝斗就能在家里家外树威严,耍派头,偷占别人老婆的便宜。一旦包产到户权力旁落,无人搭理,他就失魂落魄,找不到生活的主心骨,最终抑郁而终。整个小说对张宝斗在权力面前的种种情态与微妙心理进行了戏剧化和漫画式的描写,放大了权力施予人心与命运的深层影响。张宝斗虽然身处社会最基层,但其对权力的渴望无异于官场中的专权者,权力至上是这类人共同追逐的人生信条。不过,作品没有把这一形象脸谱化和简单化,而是通过善意的揶揄和调侃给人物的处境与命运平添几分谅解与包容,以此体现个人与历史、文化间的深刻勾连,显示出生活存在中的悖论。小说语言有劲道有嚼头,干净明晰,细节逼真,方言对白灵性活泛,体现出河西地区特有的生活情趣与民俗风味。

中国历来是传统的农业社会,封建制度形成的等级观念和小农意识一直蔓延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影响着人们的处世心理和为人方式。《正月里来闹新春》(《飞天》2011年第5期)就是一出由村里人共同登台出演的活脱脱的节日“闹”剧。作品围绕农村过年闹社火的喜事儿,绘声绘色描摹了庄稼人参与此次活动的种种心理和情态。村干部利用手中的权力趁机捞好处,村民们各打各的小算盘勉强敷衍,整个村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就此铺开,大家眼里都盯着看得见的实惠,自私、伪善、势力、狡黠、意气用事等劣根性依旧活跃在每个人的追逐中,等级观念和小农意识根深蒂固,国民性格并没因物质生活的好转而有多大改观。如此“闹”剧在历史舞台循环上演,传统文化中好的一面被轻视或丢弃,新生观念中负面的东西却在不断强化,现代人文精神的重建迫在眉睫。小说中对河西地区闹社火的场景有出彩描写,尤其是几段民间说唱有声有色,接地气,且和小说剧情水乳交融,既渲染了叙事氛围,又强化了“闹”剧意味,喜事終酿成悲剧。

《说事客》(《飞天》2010年第15期)也是一篇给国民劣根性画像的近似写实的荒诞小说,“说事客”或“和事佬”的形象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主人公扁爷颇能识文断字,喜欢给村里发生事端的人家去说事讲和,满口的古语说、常言道,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颇得村民敬畏,靠他一张嘴,别人家打打闹闹的事也就不是个事了。可是,扁爷却拿自个家里的事没法子,在儿子面前忍气吞声,英雄气短。更可笑的是,他在一次偶然冲动下竟然偷摸了别人女人家的脚,结果被村里人传为丑事遭大家笑话,一世口碑就此作结。作品再次印证了现实生活的荒诞逻辑和命运的不可捉摸。扁爷的形象是有关国民性的又一次拙劣上演,聚众狂欢的广场式小丑角色,加冕与脱冕的讽刺叙事,均给这类形象强烈的戏剧化效果。

改革开放后,经济浪潮席卷了每个人的生活,人们对金钱的极度敏感与贪求催生出种种社会问题,物欲泛滥、道德沦丧、权钱交易、秩序混乱等乱象再次助长了国民劣根性的沉渣泛起,原有的官本位意识和等级观念仍在主导社会,做人的底线尽失,生活的荒诞无孔不入。《归去来兮》(《时代文学》2014年第4期)和《炊事员张富三的发迹史》(《绿洲》2008年第3期)都写的是农村小人物的个人奋斗史。一个做着天马行空的老板梦,不务实是,屡遭打击;一个富有心计,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得到意想不到的一切。两个人的奋斗结果很难按常规去做评价,有生活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更多的却是人生的荒诞性。那么,荒诞的根源何在?人到底该如何实现自我的野心?个人的努力与体制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透过小人物不同的发力方式,多少能给读者一些答案。但这个答案却是社会与人性中莫大的疾患,似一个怪圈推着一切向前运转,个人的投机被视为理所当然而得到社会捧场,正义的付出常常成为嘲笑的对象,这正是官场社会主导下的荒诞存在。《老官》(《青年作家》2012年第5期)和《炊事员张富三的发迹史》一样,刻写的仍是小人物身上先当孙子后当爷的狡诈、猥琐和伪善,这是官本位意识和等级观念作祟下的普遍心理。《讨债》(《飞天》2010年第5期)则是近年来经济秩序乱象丛生的一个缩影。讨债现象的普遍发生,除了当事者的私欲作祟,制度的漏洞也助长了投机者的胆大妄为。欠债与讨债成为衡量社会诚信的试金石。这样一种大面积乱象的存在,足见人之底线的崩塌。《日记风波》(《飞天》2007年第3期)是一篇具有鲜明假设意味的小说。围绕着日记本的被盗,有可能隐藏的诸多秘密开始浮出水面,并被无限放大,人性中最为不堪的一面暴露无遗,原本暗箱操控的官场中的利益交换与游戏规则渐次露出真相。结尾日记本的大事化了和虚惊一场,轻描淡写中暗示了生活的复归平静,风波过后,丑陋与肮脏继续披着光鲜而亮丽的外衣躲在体制内的温床上兴风作浪,唯一受到排挤而出局的是游戏规则中的出乱者。

对于出生成长于文革时期的作家而言,普遍经历了传统文化横遭文革洗劫,废墟之上又遇西方文化同化的双重打击,原有的文化根脉被拦腰切断,新的文化体制尚在摸索中酝酿。陈天佑小说的另一套笔墨,就是书写社会转型期传统文化的现代遭遇。其中,既有对世俗生活中传统美德的赞美,也有对乡村文化式微引发的惆怅惋惜,还有对文化冲突引发的深层思考。这类作品弥散着浓郁的乡土人情味和略显忧伤的怀旧情绪,寄托着作者对乡土精神与现代文明的重新审视。

乡村在乡土作家笔下总是呈现出复杂多样的情怀。乡村作为他们的原生地和精神原乡,一直复活在内心深处。乡村既有诗意温馨的田园情调,又有落后安逸的现实窘境,渴望出走又希冀回归的心里期许多少体现了现实与理想中的矛盾行走。《年事》(《飞天》2008年第4期)以诗化的笔调书写了人性中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恰如过年时带来的喜庆和团圆,温暖人心。什么是乡里乡亲,不仅仅指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重要的是讲究一个“情”字,乡情绵长,人心方能贴近。小说彰显了传统美德滋养中的美好品性,阅读时有一种时光重回、以文字酿造岁月的意蕴美徜徉其间。比如王采和刘毛夫妻俩从外地打工回村庄时看到的熟悉而亲切的场景:“村口的老树,德庄叔家门前的那条旧石碾子;顺着马路往前走,刘大家的门前的雕花的石凳子;刘二家南墙跟的老犁,伸着长长的臂,仿佛是杂技演员伸出来的长腿;刘三家的墙头上码着的一捆一捆的燕麦,路边上的房子后面都是收拾的四四方方的粪堆,等着发好了来年耕作时上地呢。村子里烟囱里飘荡的轻烟散发着植物秸秆燃烧出来的味儿,这味道,王采和刘毛都是熟悉的,带着泥土的气息,有一种特别的香气。闻着这香气,刘毛的胸中立时就升腾起一种像麦粒那样饱满的气息来。这会儿,太阳又升高了点,天气温暖多了。德庄叔家南墙那儿是老汉们蹲着晒太阳聊天的地方,墙皮被磨得光溜溜的,仿佛像打磨过似的,太阳照在那里,格外地耀眼,白晃晃地闪着光。王采看着,脑子里不知咋的就冒出他家喂牲口的那个土槽来,也磨得光溜溜的,也暖和的让人慵懒。想到这,王采的目光不觉也就亲切起来,他觉得那堵墙正向着他笑。”这样的描写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和生活的光泽,包裹着乡村的宁静与诗意,打磨极为精细,颇有诗化小说的风味与神韵。《赴宴》(《绿洲》2011年第4期)中的汪大财也是个生活中的实诚人,为人大气,不拘小节,看不怪自私势力的市侩气。虽然他终究也是个凡人,生活在俗世,只能以俗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与别人,但不管是穷是富,做人的本性却始终未变。这样的人物体现出生活的真实感,写出了平凡中的美好,一点高出世俗的单纯。《回回爷》(《雪莲》2006年第5期)中的牧羊人回回爷也是如此,他有民间百姓的善良、知足与淳朴,重情重义,心里一辈子装着回回奶,日子虽然清贫却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回回奶得病死后,他便住在埋葬老伴的南山坡放羊,每天“和羊,和山,和那座坟,还有就是和老狗”说说心里话,小说的局部细节点亮了贫瘠岁月中的生命之灯。回回爷的命运似乎就是许多山里人的日子和遭遇,平淡无奇中流露着一点诗意、感动和温暖,散发着人性的温度。回回爷对爱情与亲情的守候,与社会劫掠者的残暴兽性形成鲜明对照。

乡村的城镇化和乡土文化衰落是当下作家不可回避的历史问题,如何对待传统,如何守护和重建乡村已成为现代社会快速发展中需重新反思的重要话题。《搬家》(《飞天》2018年第7期)选取一个家庭一个事件一个场景作为叙事的支点,书写了城乡一体化进程中乡村文化的式微和不可挽回的命运,这是我们迈步当下乡村时所遭遇的普遍现象。小说的人物、心理、语言均拿捏得细致到位,给人回归乡村的亲切感。当然这并不是写作和接受的重心。作品给人感受最深的是作者对农村传统文化即将成为挽歌时的耐心追忆与重新发现,尤其是老辈人生活的精气神,那种勤快、俭朴、周正、干练,那种对乡土和历史的珍惜热爱,这一切诗意随着乡村的“死亡”,已被年轻一代渐渐遗忘。当下的情形是工业化、城镇化吞噬了乡村的存在,城市也并没带给人想要的幸福,焦虑和隔膜无处不在,人与自然疏离,文化人开始重新审视传统与乡村。小说中儿子儿媳与母亲的冲突显然是传统与现代的一种对立,这也是现代国人对传统的普遍态度,善于遗忘破坏,被现代化盲从裹挟着,人活得越来越慵懒与乏味。乡村不在,传统的根基连根拔起,人心何以安放?未来又在何方?小说回忆的亲切调子让人感动也颇让人无奈。《鞋底》((《青年作家》2016年第3期))仍保持了作家一贯的现实取材和民间立场,语言鲜活流畅,人物性格拿捏得恰到好处,叙事颇具分寸感。正如文眼“鞋底”,小说中人物的质地是柔软而温暖的,恰如一层一层的棉布,但表面是刚强而倔强的,如坚硬厚实的鞋底。这一象征与人物的性格是吻合而熨帖的,也是留给读者最深的念想。更难得的是,上下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传统与现实的矛盾,纠结在一起显现出生活的复杂逻辑和立体世相。作者并没有就其中的问题简单地去做判断,而是留有思索的余地。

除以上两类作品外,陈天佑也还有其它题材的尝试,这些作品仍体现了他的批判意识和人文情怀。如《年末的烦恼》(《绿洲》2010年第1期)写小人物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种种烦恼。《易老师的校园生活》把目光投向校园,书写教育界形式主义的普遍存在。作为教育人的地方,校园已失去往日的寧静和单纯,老师们疲于应付种种检查和花样翻新的教改实验,相互间勾心斗角。学校无视传统,伺机拆毁古建筑而盲目迎合面子工程的无知行径,实在是对教育者本身的巨大讽刺。《凤凰被》(《鹿鸣》2018年第1期)关心人的心理成长问题,书写幼时心理创伤对人命运的影响。《乡下客》(《飞天》2012年第6期)通过乡下人进城做客的日常小事来刻画世态人像,同情与批判暗藏在细腻的描写中,生活与人性的纠结远不是简单的评说可以轻易作结,这恰恰是小说的丰富所在。

甘肃是西北农业大省,农耕与游牧生活成为多数作家赖以写作的根本。纵观改革开放近四十年的甘肃小说创作,乡土小说是绝对的主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最能体现其不断发展的历史成就。这类作品因生活根基的扎实和文化底蕴的深厚,赢得许多读者的青睐。但存在的问题也多是共性的,包括陈天佑的小说,大都如西北人的敦厚爽直个性,有些作品写得过实,艺术想象力尚待提升。而生活圈子与个人眼界的有限同样阻碍了创作对本土文化的超越意识,复制性的写作与惯性思维使某些作品个性不是很足,没能在独特地域文化的书写中寻找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且缺少一种现代性的深刻追问与哲学意识。比如小说《搬家》中的“搬家”这个命题,实际上是每个现代人都面临的困境。在全球一体化的今日,几乎每个人都是流浪者,都会经历无根漂泊的痛苦与无奈。每个人都有一个心中的“家”和现实中的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搬家”都会成为一种必须习惯的生活方式。这个过程中的体验是相当复杂的,也是可以从多个层面和冲突中反复追问的。小说写得温情而克制,但整体在思想上还是略嫌单薄。再如《纷飞的蛾子》(《飞天》2015年第12期)是一篇中规中矩的时下短篇,小说生活流的叙事方式,小人物的种种有形无形的生存压力与内外逼仄,凸显放大的外化象征与精神思索,富有质感的语言捉捕能力和灵动鲜活的想象激情,时不时闪烁出的描写亮点和艺术光斑,还有一贯持有的平民立场和人文情怀,都显示出某种趋同性。但问题也在其中滋生,即“创作小说”的痕迹过于明显,情节的巧合与随俗使“作”或“秀”的成分仍然流动在文本中,既或有书写者才情的支撑或生存困境的思考,也还是没能真正抵达生命的疼痛和内省。刘震云在常态与平淡中发掘出制度对人的束缚、消磨和异化,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如“一地鸡毛”般软软的禁锢和缠绕,体现出不一样的犀利和深刻,骨子里有鲁迅的冷峻与智慧;而纷飞在刘模四周,想躲也躲不开的烦心事是不少小人物的真实处境和生存尴尬,但这种更多归源于社会或家庭的不堪还是更多漂浮在生活的表象,似曾相识却未必直抵人心。换句话说,作者还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审视着刘模,缺少一种将心比心,叹息场内热的深度和执拗,从而也影响了人物形象带给人的震撼与思索。虽然小说中“纷飞的蛾子”的意象多少弥补了小说的“漂浮”与“随俗”,也呈现出些许异样的灵感与发现,但并不能支撑起刘模的独特个性。在这个意义上,刘模是千千万万出租车司机中的那一个,却少了自己的个性,更没有灵魂中让人感动而难忘的一面。

对陈天佑来说,能在焦躁浮泛的当下利用工作之余坚持创作,实属难能可贵。惟愿他能延续目前的良好势头,拓宽眼界,超越自我,再出佳作。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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