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永峰
一
黄土高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遍地的黄土了。黄土地上不仅能生长出庄稼,黄土里还能生长出黄土窑。
客家围龙屋、北京四合院、陕西的窑洞、广西的“杆栏式”、云南的“一颗印”,被国际建筑学界誉为中国五大传统民居建筑。窑洞算是其中之一。
我不解的是,窑洞本该广泛分布于黄土高原地带的山西、陕西、河南、内蒙古、甘肃以及宁夏等地,建筑学界为何将窑洞仅仅当成陕西的传统地标建筑?何况,与陕西毗邻的庆阳,既是农耕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又属于一块中国黄土层最深厚的黄土高原,庆阳黄土窑为何迟迟没有进入中外建筑界的视野?
当我穿行在庆阳北的大山之中,伫立在遗存百余年之久的一口口黄土窑前,我感觉这源于黄土深处的黄土窑是有极强的生命力的。黄土窑的深度和宽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有深度达到七八十米的,有宽度超过二十米的,窑洞里碾场绰绰有余。类似这样的黄土窑,虽已被废弃多年,但它们仍然完好如初,没有塌下来。村庄人讲这些黄土窑曾经“一窑多用”:前面住人,靠里养牲口,中间安石磨磨面。
由于窑洞太深,越靠里,光线越暗。当年磨面的时候,即便是大白天,也要燃起油灯。
这么一口口深深的窑洞,我想应该不是一次性掘成的,应该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牲口牵进去的那一天,窑洞便成了牲口的住所。牲口养在窑洞里,随时少不了粪便。主人便用黄土压住,遮除异味。每一次所用黄土,便是取自继续掘进的窑土。每多一只牲口,便会多一份粪便,多取一份窑土。不多几日,窑土压了牲口粪便累积成了粪土,粪土又源源不断地担运到了庄稼地里。就这样,牲口圈压着,窑不断掘着,只有运出的粪土,没有运进的黄土。不知不觉,窑的深度,日复一日地向更暗处挺去。
我的设想,很快得到了村庄老人的证实。老人称以前的窑洞里人畜混居较为普遍,除了居住紧张之外,不排除防盗和防猛兽。
一路上,我不时在残存的一口口黄土窑旁边稍作停留,思考四千多年前出现在黄土高原上的“穴居”,为何是“穴”而非“房”呢?仅仅是因为临沟崖方便取水和造价低廉吗?之前我去过位于董志塬的南佐遗址、石道坡丝绸之路古道,沿沟崖周围,黄土窑的建筑痕迹密集,即便塌掉了,窑样还在。遗址附近出现的几千年前、已被碳化了的一粒粒粮食,与黄土窑一同见证了人类在黄土层最深厚的黄土高原,掘窑而居、耕作乐业的过往。
庆阳的黄土窑,无论是现存的还是远逝的,见得多了,不免让人生发出另一番感慨:黄土窑的建造,纯的除了黄土就是黄土,相比较其他地方夹杂石料、砖块等人造痕迹过于明显的窑洞而言,更具原生态之美。
原生态,这正是浓缩了庆阳黄土窑的全部魅力和精髓所在。
二
太阳升起,黄土窑的天窗,射进一线阳光打在窑壁上,暖暖的,十分惬意。村庄的白天,是寂静的,静得可以听见吹过大塬或者沟壑的风声。远处的山头上,撑着一两棵身不长、头不大,已经有几十年树龄的“小老树”,像一把直立的扫帚,一动不动。村庄劳作的人们,像潜伏起来了一样,在大山的褶皱之中忙碌。
傍晚,黄土窑里,昏黄的油灯燃起,在院里玩耍的孩子,看见粘贴了麻纸的窗户上,火苗跳跃,人影浮动。那是劳作了一天,一身疲惫的父亲,正在吧嗒吧嗒抽着刺鼻的旱烟。
孩子跑进窑洞里,开始学着父亲的模样,一连串做出各式动作,一招一式,在窑壁上晃来晃去,或乖巧、温顺似猫似兔,或凶猛、彪悍如狼如虎,声情并茂。吵闹中,父亲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清清嗓子,吼几声道情,窑里的油灯跟着一阵阵猛烈地颤抖。
黄土窑里,一对父子曾经的杂耍杂唱,不知是启发了哪家的父子。他们尝试捧起一张麻纸置于油灯前,细观灯影神奇,来了兴致的父亲,在灯前演绎一场影子小戏。家里三四个孩子,顺手拿起凳子、碗筷、脸盆敲打。黄土窑里瞬时影影相跃,声声相叠,浑厚粗犷。
黄土窑里的日子是平淡寡味的,有人将一张牛皮,做成各种小人物,涂上颜色,配以乐器和唱腔,最早的皮影戲便横空出世了。
有一天,皮影戏搬出了窑洞,走向了更远更大的舞台,只不过,当初的清油灯、煤油灯被白炽灯泡取代。只不过,悬在空中的白炽灯太亮了,道情人在灯外遮挡了一层纸,这种古老的窑洞演奏,至今依然遵循着窑洞里的光影原理。
不仅是在地处黄土高原的庆阳,即便在世界范畴,黄土窑应算是一种很接地气的民居了,黄土窑里传承下来的文化,也一个比一个接地气。
夜晚,油灯下,黄土窑里的母亲连夜给孩子缝补衣服上的破洞。缝补过的衣裳,重重叠叠的针脚和补丁,像窑洞的墙壁上父亲用泥抹抹上去的泥巴,没人感觉到太扎眼。到了腊月,大雪覆盖大地,从村庄每一户窑洞的烟洞冒出来的袅袅炊烟,漫过大塬、沟壑。这时候,窑洞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热炕头了。临近年关,母亲急着要给家人赶制鞋子,厚厚的鞋底,每一针穿引都很不容易,套在母亲手指上的那一枚已经泛白的顶针,给每一针穿行起到了很大的助力作用,不过针尖还是很快老钝下来,母亲便执起针柄,在她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一连向下拉磨几下子,然后又接着纳鞋底了。多少年后,这样的场景,亲情之外给我留下更多的还是疑惑:不知道那一枚枚针,在母亲的头发上拉磨后,它们到底锋利了没有?锋利了几分?
母亲连夜赶制出来的每一双布鞋,穿针引线前都少不了剪鞋样、粘鞋面鞋底等工序。随着一双双布鞋整齐地码存在老柜里,年近了。又是一个夜晚,淘气的孩子玩弄剪刀,剪布头,剪碎纸,母亲问孩子想剪什么,孩子满脸欢喜地说:“我属牛,我要剪牛!”属牛的孩子话落,属马属狗属鸡属龙的孩子也抢着说:“我属马、我属狗、我属鸡、我属龙……”母亲执起剪刀,试着试着,竟然是剪鸡像鸡剪马像马剪狗像狗,最后居然剪出十二生肖了。喜上眉梢的母亲,一遍遍叮嘱孩子父亲赶年集别忘了多买几张红纸,她要用红纸剪些生肖。年前母亲剪出来的鸡呀狗呀马呀,孩子们捧着爱不释手,不知道怎么放置是好,拿着怕破了,折起来又怕多了几道折痕,孩子们思索着思索着,大年三十就到了。门上贴上了春联,不知是哪个孩子灵机一动,把自己珍藏的生肖贴在了窗户纸上,其他孩子也纷纷效仿。母亲看见一番斟酌,皱起的眉头还是舒展开了。就这样,一张薄纸剪出来的一个个简朴生动的小窗花,让黄土窑里的年,格外喜庆。
村庄的黄土窑,像一个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稳稳妥妥地撑在黄土地上。黄土呈现的色调,紧随季节变化而变化,要么是暖色调,要么是冷色调。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勤劳而智慧,让黄土地充满美丽和神奇。一张纸,一把剪刀,一枚针,一根线,像变幻的琴弦,动动剪刀,抽象而跃动的剪纸成了,万物变成了纸的样子;动动针线,丰富多彩的香包成了,寓意深邃,巧妙无比。我曾经见到过华池县双塔寺出现的一件“千岁香包”,它完全是按照佛教经义,把浩瀚的佛法浓缩到了小香包上。时近千年,仍然色彩艳丽如新。
我一直想,在黄土窑里给家人制作过布鞋的每一位老母亲,出自她们之手的每一双鞋子,都少不了用剪刀剪鞋底、剪鞋帮的纸样子,然后顺着样子和面粘布,烘干压平再缝制的纯手工工序,自然,母亲们是最能耐得住黄土窑里的寂寞的,每一道工序,她们都追求完美。母亲制作鞋子的工序,与香包制作工序极其相似。所以说,我们能不能将曾经穿过的鞋子,亲切地称之为来自黄土窑里一件件精美的“香包”。或者换句话说,几千年前的布鞋,也算是如今香包的雏形了。
我一直还想,黄土是有根有魂的,要不,黄土窑里为啥源源不断地走出了道情皮影、剪纸、香包,并源源不断地延续至今。黄土窑是孕育文化的,生长文化的,这正是黄土窑的另一番神秘所在。我不止一次伫立在黄土窑之上,黄土窑之内,或者它的正对面,对于融入黄土深处的黄土窑,我们到底读懂了多少?
三
在南方或者国外考察者眼中,黄土窑的存在,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以至于他们已经站在黄土窑前,却不止一次担心黄土窑之上厚厚的黄土层会不会坍塌下来,开始是不敢迈进黄土窑,迈进黄土窑又东张西望,绝对是不敢住宿过夜的。对于这些研究者,我不禁发笑:想研究黄土窑,却总是惧怕黄土窑,如此这般研究着、恐惧着,想来这对他们将是何等煎熬?
自然,黄土窑不仅是不容易坍塌的,而且还是异常坚固的。俗语说:“有百年不漏的黄土窑,没有三十年不漏的厦房。”相对于厦房,黄土窑的寿命是更长久的。原因是黄土高原的土层是直立发育的,直立发育的土层有“立木顶千斤”的功效。
黄土高原的土层是直立发育的说法,理解起来颇为抽象。我们不妨穿行黄土高原,从司空见惯的黄土现象作以了解。例如,我曾经在一处处遍布黄土窑的山沟里,偶遇过一些常年被雨水冲刷而形成的“土箭”,尖尖的,高高的,貌似大风都会吹倒的样子。奇怪的是,风风雨雨,安然无恙。谁也说不清它们屹立黄土之上有多少年了,它们总是那么一股劲地直指苍天。还有,在庆阳北石窟寺附近遥望过经风雨冲刷而形成的“天下黄土第一门”的人,也不难感觉得到天地造物无比的神奇。
黄土窑被黄土紧紧包围,黄土没筋没骨,它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的?按照力学原理分析,窑洞属拱顶式的构筑,顶部压力一分为二,分至两侧,重心稳定,分力平衡,具有极强的稳固性。
建于河北赵县浇河上的赵州桥就是属于典型的拱顶式建筑,黄土窑的牢固也有事实佐证。黄土窑之上有厚厚的黄土,麦子收割回来,堆放在黄土窑上面平平坦坦的场上,早些年是牛马拉着石制的碌碡打场,窑里人能够清晰地听见碌碡绕场碾过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滚碾多年的场,瓷瓷实实的,犹如水泥路面一样,雨水渗不进去,这样既保护了窑洞,又能在上面打碾和晾晒农作物。后来有了拖拉机,拖拉机在黄土窑的场上拉动着更大的碌碡打碾小麦,窑里传来的声音便更大了,黄土窑还是安然无事。
黄土窑的牢固性和生命力,在村庄似乎一直没有人怀疑过。以至于后来黄土高原上新建高速公路、高铁轨道需要穿山建长长的隧道,我不知道建之前有没有专家怀疑过黄土的牢固性?黄土地上的隧道建设,有没有受到黄土窑的启发?它们之间的力学原理是不是相同?还有,黄土窑的牢固性,除了土质之外,窑里的长宽高比例是多少才会更牢固?这些疑问,有谁能够告诉我。窑匠远去,我独自走过废弃多年的一口口黄土窑,留下一丝丝遗憾。
毋庸置疑,黄土窑留下的疑问,亟待研究。起码,我们本土研究不能落后于國内研究,国内研究不能落后于国外研究。
忽略黄土窑,就是忽略我们自己。
四
我去过的一处处黄土窑,大多临沟崖而建,一层一层呈错开的阶梯形,一直从塬面上排到沟底。晌午,远远望去,炊烟一缕一缕的沿着黄土窑慢悠悠地升腾起来,在明媚的阳光下融入淡淡的白云之中。到了晚上,安顿好猪鸡牛羊,劳作了一整天的人们,早早熄灯歇息了,这时候村庄的夜伸手不见五指,视觉失灵,嗅觉却出奇地灵敏了起来,一股股炊烟味、饲草味、泥土味,迎轻风飘来飘去,这是令人陶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只有村庄才有,别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一定没有像村庄这么纯。
黄土窑依土而生,窑里土地土炕土灶台,迈出窑门脚下踩的又是土院子,被黄土包围的窑洞和村庄,经高粱扫帚、萝篱扫帚、糜子扫帚一遍遍刷扫过后,总是干净的,甚至是白亮的。
自然,黄土窑里降生的孩子,或将一生忘不了在黄土窑里被拴过的日子。农忙时候,家人趁早外出劳作,被拴在窑里土炕上的孩子,饿了搬起脚丫子吮吸,鼻涕搅口水满脚满手都是。突然,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口干舌燥,哭着哭着,哭声渐渐轻弱下来,不知不觉又跌倒睡着了。
窑洞外的小脚奶奶听见孩子反反复复的哭声,蹬蹬蹬迈着碎步,到地里找见孩子母亲说:“娃恓惶的哭得厉害,是不是掉炕塄了?”母亲一溜烟赶回来,孩子果然掉地上了,母亲一把抱起孩子,摸摸头,摸摸脸,孩子又一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一边奶孩子一边抚摸着孩子的头喃喃自语:“我娃跌炕塄,吓我们大人里么!”
黄土窑里被拴过的孩子,至今有叫拴娃的,有叫拴儿的,也有叫拴牛的,这些与“拴”字相连的名字,不少人叫了一辈子,一个“拴”字,在那个年代,流露出了身为父母的不忍。
五
黄土窑的建造时间颇为漫长,一口黄土窑的开工到竣工,中间相差一两年、两三年是常有的事。甚至,家已经搬进来了,前半部分生火生息,后半部分掘土造窑工作还继续进行着。随着黄土窑深度的挺进,有一天牛羊被牵进来了,前半部分住人,后半部分当牛羊圈。一口黄土窑是个筐,啥都可以往里装。自然,随着另一口黄土窑的成型,牛羊才被牵了出去。
一个家,掘五六口、七八口黄土窑,大多人都将此作为一生的追求,像是维系生命的一种依托。在村庄,黄土窑,是一家人钱粮之外最富足的家产。哪一天,哪一个儿子婚后另家,老父亲给儿子儿媳腾出一口窑洞,让他们在此安家开灶,过度日月。哪一天,哪一个被另出来的儿子有出息了,从父亲另给他们的黄土窑里搬出去,住进了自己掘的新窑里。儿子要搬走了,父亲默不作声,面孔上满是当初另儿子时那般严肃,只是拍拍手,心底里却早已替这样的儿子高兴了一阵子。当然,暂时还没有自己新窑的其他儿子,父亲也不说什么,聚在一个院子里,一口口窑洞每一天冒出来的炊烟,依旧拥拥挤挤,热热闹闹地演绎着生命的图腾。
悄无声息地住进黄土窑,轰轰烈烈地搬离,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知从何时开始,黄土窑就好像是一种贫穷的符号。建新村,告别黄土窑,毫不拖泥带水。黄土窑情愫,为何说淡就淡、说断就断?
搬离的一口口黄土窑,都是父亲辈,爷爷辈,太爷辈,甚至是更远的辈挖掘出来的,一口窑住了几辈子人,到了自己这一辈,说搬就搬了。黄土窑的门窗卸掉了,山墙也拆了,留下孤单单的黄土窑,像一位掉完了牙齿的村庄老太,张口漏气。一阵阵凉风,窜进黄土窑打了个转,又原模原样地折返回来了。
猛地住进了新房子,脚下平坦,眼前亮堂,满心欢喜。谁知,经历一年的酷暑、寒冬后,才发觉房子不像窑洞那般夏凉冬暖。之前因为没有对比,黄土窑的这一优点,居住在黄土窑里的时候竟然没有体验到。
留有黄土窑的老庄院,随着一股“旧庄宅还田”的风从村庄刮过,一口口黄土窑是毁了不少,整出来的山田却很少有人耕种。有一天,许多从黄土窑里走来的人们,感觉所有的村庄,似乎都是一个面孔,既熟悉又陌生。无论身处哪里,感觉自己都像一個漂泊的外乡人。
终有一天,我惊叹:村庄老人一个个走了。随着送行的队伍来到一块墓地,掘地深处拐进一口墓窑,它是专门安置棺木的处所。这一口墓窑,不就是一口小小的黄土窑么?想想也是,黄土窑,是一代代村庄人安身立命的所在。人老了,也就应该入土为安,入窑为安。
后来,村庄人发现窑洞出现在一些农家乐或者旅游景区,被当成了一个卖点在打造。利用过多的现代化建材建起的窑洞,太洋气了。村庄人走进这样的窑洞,不由皱起了眉头,认为这不是原汁原味的黄土窑,不是村庄人的乡愁所在。
或许,终有一天,身处黄土最深厚的高原上,待黄土窑消失殆尽,村庄人便渐渐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或许,为了给村庄人留个念想,一座城市之北的广场上,还是矗立起了一尊特别高大的“大石人”,那人也是一个在黄土高原上曾经率领先民们挖掘过黄土窑的人,至今应该有四千多年了。那人叫不窋。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