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诗婷,王 欣,徐煌诚
(浙江农林大学风景园林与建筑学院,浙江杭州310000)
杭州洞霄宫是南宋著名的道观园林。“洞霄之名始于宋,而其迹实肇于汉,恢于唐,至宋南渡而称极盛”[1]。肇迹于汉的洞霄宫,为浙江道教的形成与发展打下基础[2],其前身天柱观不仅是杭州地区较早建立的道观,而且在道教洞天福地系统中唯一同属洞天与福地,唐杜光庭将之归为第三十一小洞天,“天柱山,大涤玄盖洞天,一百里,在杭州余杭县天柱观”[3],同时亦是第六十四福地,“白鹿山,在杭州天柱山,吴天师所隐”[3]。宋《云笈七签》则将其归为三十四洞天、五十七福地[4]。南宋临安有“十三大宫观”之称,其中位处皇城及西湖左近者十二,另在临安附近的余杭大涤山者一:洞霄宫[5]。这一时期的洞霄宫备受皇室青睐,达到“独为天下宫观之首”[6]的极高地位。作为道观园林的洞霄宫,其建筑及风景布局遵循道教自然观念,与山川形胜形成良好互应,体现了传统园林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在南宋道观园林中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
元邓牧所作《洞霄图志》[4]是宋元时期描绘洞霄宫面貌的重要历史文献。清乾隆闻人儒《洞霄宫志》[7]是对《洞霄图志》的重要补充。元孟宗宝《洞霄诗集》[8]以及明清地方志收录的诗词游记是重要的补充参考。当代叙述多以民间个人进行,如许圣元写就《洞霄宫》[9]一书,俞金生写就《洞霄宫诗选》[10]、《南宋行宫洞霄宫》[11],都是当地居民的丰硕成果。研究方面多为中文、历史、宗教相关学科的学者所进行,主要集中在洞霄宫的历史地位、宗教文化、诗词文化等方面。杨曦梳理了洞霄宫宫观建筑历史、宫观建筑的兴起、繁荣、衰败过程[12]。奚柳芳对历史文献做整理,阐述洞霄宫历史盛况,认为洞霄宫的研究保护具有重要价值[13]。张振谦则由有关诗歌出发,叙述了许多文人士大夫的吟咏对洞霄宫内涵的增进作用[14]。刘凯则以探讨了以钱镠为代表的吴越政权与闾丘方远教团的关系及其重振天柱观的具体过程,并在此基础上揭示了唐末五代这一动荡时期道教与政治的密切关系[15]。陈洁行阐述了西湖园林中所体现的道家文化,并提出需对洞霄宫所在大涤山整个风景园林的重视[16]。目前较缺乏风景园林角度的研究与探讨,江南风景研究室对江南地区洞天福地的研究已有一定进展,苗诗麒梳理江南地区洞天福地研究的进展情况[17],并对江南洞天福地景观布局特征做出归纳概括,认为洞霄宫的空间布局是典型的以洞为天的“天路历程”式[18]。
洞霄宫在发展历程中经历了发源、兴起、鼎盛、衰败四个时期。据《洞霄图志》记载,洞霄宫最早发源于西汉,“汉武帝元封三年(108)创宫坛于大涤洞前,为投龙祈福之所”[4]。唐高宗弘道元年(683)建天柱观。到北宋朝“钱氏纳土时尝改天柱宫”[4],地位得到提升。天柱宫的名称沿用到宋真宗时期,后“因陈文惠公尧佐奏改洞霄宫”[4]。洞霄宫因宋世南渡迎来极盛,陆游《洞霄宫碑》中称:“至我宋,遂与嵩山崇福,独为天下宫观之首……他莫敢望”[4],可见其鼎盛,这也体现在在南宋《咸淳临安志》[19]多图中均绘有洞霄宫 (图1、2、3)。 “元世祖忽必烈时(1264—1294)几经兴毁,规模愈益壮观,并以洞霄宫总领江、淮、荆、襄各路道教”[20],到明清时期已日渐衰颓(表1)。
表1 洞霄宫建筑修建年表(作者改绘自许圣元《洞霄宫》[9])
图1 南宋《咸淳临安志〈余杭县境图〉》[19]洞霄宫的位置
图2 南宋《咸淳临安志〈临安县境图〉》[19]洞霄宫的位置
图3 南宋《咸淳临安志〈西湖图〉》[19]中洞霄宫的位置
图4 《洞霄图志》“宫宇图”[4]
元邓牧手抄本《洞霄图志》内有附图三,分别为“宫宇图”(图4)、“洞天福地形胜图”(图6)、“天柱山源派图”(图7)。清乾隆十八年(1753)刻本《洞霄宫志》刊有“洞霄宫图”(图5)与“洞霄山图”(图8)。各图描绘了洞霄宫的建筑及周边不同空间尺度下的形胜,都为南宋面貌。图文可知,“洞霄山图”沿袭于“天柱山源派图”,在宋元到明清的发展过程中,除建筑损毁,屡经修建外,多数景点及命名稳定的保留下来,建筑及园林格局、游赏路线保持基本相当。
图5 《洞霄宫志》“洞霄宫图”[5]
图6 元代至大三年手抄本《洞霄图志》中的“洞天福地形胜之图”(改绘自《洞霄图志》[4])
图7 元代至大三年手抄本《洞霄图志》中的“天柱山源派图”(改绘自《洞霄图志》[4])
图8 清乾隆闻人儒《洞霄宫志》中的“洞霄山图”(改绘自《洞霄宫志》[5])
今主体建筑均毁,现存附属建筑元同桥一座,始建于唐乾宁二年(895),宋淳熙甲辰(1184)重修,另有会仙桥一座,此外尚存自然景观大涤洞(图9)。笔者经查阅历史文献,做图文互证并结合调查分析,以现存的景点以及可辨景点原址为控制点,据文献记载的空间相对位置和距离远近的描述,并结合场地分析做布局复原猜想(图10)。
图9 依次为会仙桥、大涤洞、翠蛟亭原址、元同桥(作者拍摄)
图10 现存景点调查图(作者绘制)
“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21]。借景凭借的是用地在自然资源和历史人文资源方面的优势[22]。洞霄宫从选址之初,便考虑因自然人文之境以成景,体现了传统造园中“巧于因借”的理念。
大涤山与天柱山南北对峙,天柱山位于洞霄宫遗址西南,为洞霄宫主山。大涤山与天柱山相对,位于遗址北面,由四座山峰组成,形成“五洞环大涤,诸峰拱天柱”[6]的格局。两山间小山丘起伏围合,形成多个小盆地,遗址建筑群位于其中最大的盆地之中,具有良好的小气候,环境清幽、尺度宜人且满足审美需求。(图11)有溪流发源于天柱山,沿天柱山中由南而北贯穿建筑群遗址后,流经最外围的九锁山,注入南苕溪中,正如诗人所写,“几经流水小横桥,一径萦纡到洞霄”[6]。用地丰富的水资源保证其使用功能,也使洞霄宫以清幽见胜,最终形成“地环九锁溪为路,殿合诸峰石作屏”[4]的特色。《余杭县志》载“洞霄宫,有山回环,中通小径,自山隙而入,则有田畴,稍进亦复,乱峰交锁,如是九迭,始上陡平陆……”[1]便描写了用地山川形胜特色。环山盆地加山隙溪流,形成由外而内回环曲折的隐蔽环境,造就形似桃花源的空间格局并形成浓郁的隐逸氛围,“回首武陵归去路,碧桃零落晚峰青”[6]、“入谷初无路,山溪九折回……溪水人闲见,桃花源上开”[6],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空间格局为历代所咏,并在次次的唱和中,加重了在文人心中的分量,沉淀了山川形胜造就的独特的隐逸氛围与欣赏意境。
图11 洞霄宫所在天柱山大涤山形胜图(作者绘制)
洞霄宫所在亦为道家洞天福地,道教史中重要人物郭文与许迈等在当地都留有诸多传说故事,早期与郭文有关的古迹如伏虎岩、嗥亭、超然馆等,与许迈相关的如升天坛、白鹿山房等,都组成了重要的人文景观。自唐时起,便有众多文人于此作文抒怀,其中以苏轼与林逋最为知名,“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想留”[23],苏轼与友人唱和相游,引发后人“知与坡仙有宿盟,来贤岩畔旧经行”[6]、“青山九锁杳难登,饱读坡诗熟旧名”[8]、“美哉隐吏志复古,一庵集祀眉山翁”[24]的诸多感慨。清张崟绘有《洞霄宫图轴》(图12),题苏轼《洞霄宫》诗“上帝高居愍世顽,故留琼馆在凡间。青山九锁不易到,作者七人相对闲。庭下流泉翠蛟舞,洞中飞鼠白鸦翻。长松怪石宜霜鬓,不用金丹苦驻颜。”林逋亦曾作“幽人天柱侧,茅屋撒松风”,加深了洞霄宫文化品位。南宋时期,洞霄宫成为南宋宫观宫制度的一部分,先后提举的官员多达百位,不乏名臣,之后的题咏中也多见相关感叹,“南朝一代优祠禄,大儒耆硕留芳躅”[24]、“忠定紫阳提举处, 江东闲杀老谋臣”[24]、“慢惜名臣投散地,端教后学表遗经”[24]、“谩诩宸章留胜迹,最怜遗老困行吟”[24]之句都可略窥。石涛自号大涤子,《余杭看山图》(图13)即描绘了大涤山一带的景色,画上题跋,记“湖外青青大涤山,写来寄去浑茫间,不知果是余杭道,纸上重游老眼闲。癸酉冬日,借亭先生携此卷游余杭,归来云:与大涤不异。既印正,我得重游”石涛取名大涤,显然受到了作为道教胜地的大涤洞天的影响[25]。
图12 清张崟洞霄宫图轴
图13 石涛 余杭看山图
洞霄宫的人工建筑在历代修缮中逐步形成完整的建筑群,除各式殿宇外,周边尚有观、院、庵、堂、楼、馆、亭、祠等功能各异、形制有别的建筑,因地制宜、星罗棋布、依山水岩洞等四散点缀于各处,具有浓郁的园林氛围。
《天柱观记》载钱镠“添低作平,减高为下,改为甲向”[4],甲向即北偏东75°方向,建筑朝向东略偏北。由图14可知,建筑群三面以山作屏障,一面修筑墙垣。整体采用均衡对称的布局方式,沿着前后轴线建造。宫内分三大殿、三院、十八斋堂,众多楼观祠阁等,组成三组庭院。中央庭院由洞霄宫、三清殿、方丈前后递进,相互对峙构成。两个长方形的四合院尺度大致相当,四角两侧以廊庑、围墙相连接,形成具有较强封闭性的整体空间,墙内辅以庭院绿化。轴线两端的三门及聚仙亭分别构成建筑群的序幕与结束。东南方位庭院是主要的生活区,小型斋堂均匀布置于三面,另一侧与祠堂等建筑相围合形成环拱一池、布局舒朗的庭院,有较强的园林氛围。西北方向则以玉皇阁为中心,在其对面建次要祠堂,形成小庭院。
图14 洞霄宫建筑群空间格局图(改绘自《洞霄图志》[4])
三门是建筑群的序幕,为三间牌楼式建筑,两侧辅以侧门。由三门入内,钟楼、经阁对称分列左右。由三门外,即可见洞霄宫,以台基相承,两侧延伸为廊庑,可由两侧入院。后为三清主殿,位于建筑群及前后轴线的中央,下部承以台基,正面设台阶,两侧山墙引廊庑,为双层高大殿阁。再进为方丈,居三清殿后,同为双层,体量较小,山墙两侧以围墙与后部分隔。最后为聚仙亭,体量较大,地势较高。余外尚有大小建筑依随地势布置于中央庭院周围,体现了中国传统造园中因地制宜的理念。
主体建筑群的完整空间序列与园林布局的独特游赏序列形成相互契合的过渡与连接,园林化环境更是形成其鲜明特色的主要来源。洞霄宫格外重视与外界的道路联系,南宋高宗重修洞霄宫之时,便将主干道路上的建筑作为修建重点,与山体地貌相结合点名并强化景观特色,完整且连续的游赏路线也由此成为洞霄宫一大特色,各景点便依次分布于游赏路线视线可及范围内,通过多种手法达成统一联系的效果,创造游览过程中多样统一的视觉效果,以线性逐一展开游览,产生起承转合的空间章法与游赏序列。
游赏序列往往始于九锁山外的“九峰拱秀”坊,“未见其山,先见其坊”[5],以坊标示地界的起点及游览的展开,这是观赏中的前导空间,乃是线性游览序列之“起”。随后穿行于九锁山中,“渐近山渐佳,左右具岩岫,曲折幽绝,溪流齿齿”[5],别具特色的空间感受与优美的自然环境使得九锁山成为历代游赏文字中描述最多的景致和洞霄宫的标志性景点,是空间之“承”。游赏线路回环曲折,柳暗花明,穿过九锁山后首先到达会仙桥,右前方的翠蛟亭及翠蛟泉成为重要的景致,这是一处具有标识感的穿越性空间,“右度会仙桥入栖真,左入洞霄宫”[5],在此连接了三个方向的流线,并为游赏者提供了一处观赏景色和停留休息的场所,既是游憩的重点所在,又是引导游人由此分散前往他处的交汇口。乃空间之“转”。过翠蛟亭,依次经鸣凤桥、元同桥,抵达山门,中轴对称的立面以强烈的引导感形成了进入建筑群的流线,具有强烈的入口感,这是建筑群的前导空间,在此完成园林化环境与人工建筑群的衔接,由园林游览步入建筑空间,自此,完成空间之“合”(图15)。
在诸多纪实游记诗词中,多可见此种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游览路线与序列。如南宋马元演《游洞霄纪实》细致描绘了他的出游过程。从其对洞霄宫的仰慕“惯是名胜游......心实慕名德”[23]到晨晓出发,“行行十数里,渐渐仙境出,始见九锁峰,穷眸望不极”[5]经九锁峰进入建筑群,依次游览抚掌泉、大涤洞、栖真洞、翠蛟亭。作者这样的游览目的、线路以及心情在宋代文人中颇具代表性[12]。又如清陈梦说《两游洞霄宫记》由余杭抵大涤,“行里许,道中有石坊,题曰九峰拱秀”[5],由此“更行里许,山势愈峻,山径愈狭,十数武辄一转”[5],后经数十家民居,“至高散处,四维皆山,即宫址也”[5],之后随道人游览大涤洞。
图15 景点布局复原图(作者绘制)
用地自然条件优越,故造景借助已有之景,加以合宜的局部改造。如用地内泉、溪、涧、池、潭等水资源丰富,因借水资源并以凿通、暗溪等方式相互联通,与周围地形、建筑、花木实现良好融合。“由大涤洞前叠石为暗溪”[4],“接天柱流泉”[4],溪水流经几百米,汇入到三池中,并“于池口复为暗溪,曲折五六,深合地理”[4]。 三池水由暗溪再“流注入涧”[4],因涧深且窄而水流湍急,以致于“三池启闸水忽立,倾山倒岳风雷集”[8],形成最富特色的“翠蛟”景致,“撤池上一二板,汹涌若雷,变化飞舞,山林阴映,作绀碧色”[4]水流激荡,周围山林掩映,别具特色,前造水阁,取苏轼“亭下流泉翠蛟舞”之句命名翠蛟亭。泉、涧、亭、影相融合,形成重要的景观节点。
主体建筑群中法堂“左右两石天造地设,后有苍崖橫峙,因加人力叠成峰峦,中做小洞,洞中小路委曲,出登其绝”[5],可见对自然地形利用之巧妙,造就空间变化之丰富。
用地讲究发挥功能作用的同时兼顾造景观赏作用。如丹泉发源天柱山,水集聚于此,于是“有方池潴焉”[4],“除引供厨堂及十八斋之外,一境田畴咸仰灌溉云”[4]。池水在承担生活和灌溉用水功用的同时,亦于池上建清音亭,取“山水有清音之句”,可见其还借文人诗词增添景观文化意境,发挥点景与观景的景观功能。如栖真洞“状若宝盖,龛室幽深,乳泉滴沥”[4],进入洞中则别有景致,有台“平如棋局”[4],白色如拳头大小般的棋子“委积其上”[4],并具有生动的弈棋场景“旁列石坐环向焉”[4],是想象力改造过程中所形成的独特意境。南宋时人在栖真洞前建谷口亭,取“谷口停骖上翠微”之句,是自然景观、人工构筑与文化意境的相互契合。
极盛于南宋时期的洞霄宫在千百年历史进程中,经过历代的开发修建与歌咏吟诵,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领域、完整的形态格局以及独特的文化内涵。洞霄宫是杭州地区文化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杭州市也在加紧洞霄宫的建设步伐,若能得到良好的开发与保护,或可作为杭州西部重要的观光点。对洞霄宫做深入研究,在园林史论研究的层面上可加深对宋元道观园林的理解,在文化观念层面上可扩充对园林欣赏观念的认知,从弘扬传统的层面上可丰富杭州地区的园林文化,并为洞霄宫当前的开发与保护,杭州地区园有关的园林认知与建设提供积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