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证明

刘丹

1.突发意外

大二学生江河、王夏和孙明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一天中午，江河提议道：“这天儿热得喘不上来气，咱们去护城河游泳凉快一下！”三人里面，孙明胆子最小，他忙说：“我不去，听说护城河的水挺深呢，昨天又下了大雨！而且，赵老师不是说过不让出去野泳吗？”江河总是一副“江湖老大”的样子：“怎么的，不给哥面子吗？”王夏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孙明说：“太热了，走，游一圈去。有我在，你还怕什么？”王夏家在农村，打小在水里长大的，最擅长游泳。就这样，三个人来到了护城河边。

此时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河边别说人，连只鸟都看不见。江河领着两人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脱好了衣服，江河和王夏便下了水，嬉闹起来。孙明也热得受不了，便在离岸边最近的地方扑腾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孙明突然听见江河断断续续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孙明一抬头，才发现王夏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岸，正在岸边喝水；而江河则在离他二三十米的水里上下浮沉。孙明惊了，连忙扑腾上岸，声音颤抖地问：“王夏，怎么办呀？”王夏飞快地扔下矿泉水说了声：“我去救他！”就一头扎进水里。

很快，王夏就游到了江河的身边，拖着他往岸边游，可江河受到了惊吓，不停地干扰着王夏的救援，使王夏也呛了几口水。王夏回头冲孙明大喊：“快来帮忙！”孙明脸色苍白地看了看河水，又看着不远处上下扑腾的江河和王夏，犹豫了好久也不敢再迈进河里一步。

王夏终于缓慢地带着江河游到了岸边，孙明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江河拉上了岸，他转身想再拉王夏时，却发现王夏被河水冲出了三四米。孙明伸着胳膊大喊：“王夏，游过来！加把劲啊！”却见王夏吃力地划动着胳膊，一下、两下……却始终被河水往后推着。孙明失声哭了出来，但就是不敢跳进水里去救王夏，最后他见王夏抬头看了一眼岸边，然后整个人就顺着河水漂向了远处。

孙明愣了好半天，才大声呼喊“救命”，可周围只有不停的知了叫声在回应他。他连忙找出手机要拨打110，这时，一直躺在岸边喘粗气的江河按住了他：“你，你要，干什么？”孙明几乎喊道：“让警察来救王夏！”

江河使劲按着孙明的手，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说：“等一下，我要问问我爸爸怎么办？”说着他打了一个电话， 断断续续把刚发生的事情在电话里讲了一遍，然后又听电话里的人说了一通。两分钟后，江河放下电话问孙明：“你怎么和警察说？”孙明着急地说：“王夏为了救你被水冲跑了，还能怎么说？”江河忙说：“不能说救我，这么说我责任就大了！”

孙明疑惑地看着江河，江河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就说是王夏自己出了意外，我们没能把他救上来，他被冲跑了！”孙明“啊”了一声：“不是吧，王夏被救上来后自己不会说吗？”

江河回头看看河水说：“王夏还能活着上来吗？这水多深呐！”孙明看了一眼王夏被冲走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这不行，这不是骗人吗？再说王夏，他是为了救你！”江河这时又恢复了老大作派：“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你快点打吧，也许王夏还有的救呢！你以为我想他死吗？”看孙明还发呆，江河说：“你不打我打，万一王夏人不行了，就按我说的。完事之后我爸说了，他送你一部最新款的IPHONE。”

江河不仅是宿舍老大，更因为家里财大气粗，在班里也说一不二的，胆小的孙明在他面前一向唯命是从。江河报了警，只说有人在护城河游泳被水冲跑。警察动用了一切力量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把王夏从护城河里救了上来。正如江河分析的，王夏被救上来时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2.黑白颠倒

有了孙明和江河的讲诉，王夏最后被认定为意外溺亡，孙明和江河也因为违反校规在外野泳被学校记了一大过。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在紧张的复习中，同学们渐渐不再提起王夏溺亡这件事。一天早上起床，孙明就见江河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另一个室友则关心地问他：“孙明，你昨晚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怎么一会儿叫救命，一会叫王夏的！”孙明脸上立刻惊出一身汗，他支吾着说：“我又梦到王夏了！”室友没再说话，孙明也不敢再说话，看江河用眼神示意他，便跟着江河走出了寝室。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江河生气地小声喝道：“孙明，你记住，王夏是游泳时意外淹死的，我们都尽力了，我也实现了我对你的承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连王夏的爸妈都没有异议，你还想怎样？”

孙明嚅嚅地说：“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王夏被冲走前看我的那一眼太绝望了，我忘不了。”江河沉默了片刻后表情复杂地说：“我也忘不了王夏。可你别忘了，当时你连救王夏的勇气都没有，可见你是个多么胆小的人！”

孙明脸紅了，声音也更小了：“我知道我比不了王夏。那你呢？明明王夏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却连这一点都不敢承认。”江河被激怒了：“怎么着，你还想为王夏打抱不平？你可知道，当时现场就我们仨，你若敢对别人乱说，我随意就可以反咬你一口，说王夏是为了救你才淹死的！你又能怎么样？”

孙明惊恐地看着江河：“可事实不是这样！”江河紧逼着说：“我爸爸说，这件事情唯一的事实就是王夏被水淹死了！你也知道，我爸爸认识很多人，他能量超大。”江河见孙明脸色惨白，又说：“我爸爸还说，期末考试一结束，他会送你一套从美国带回来的冲锋服，好几千呢！”

孙明不说话了。打小单亲家庭长大的孙明一向胆小怕事，家里也没有人过多的关心他，有江河在学校罩着他，又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高档物品，孙明找不出说出真相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他怕江河真的冤枉他，那他就死定了。

可孙明越是要忘记这件事，心里却偏偏把这件事摆到了首要位置，只要大腦稍一空闲，王夏便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这使孙明更加惶恐。终于在考试刚一结束，班主任赵老师把孙明叫到了办公室。

赵老师问了一些孙明的学习考试情况，说：“最近这段时间，我感觉你学习、做事都心不在焉，也有同学向我反映，你总是在不经意间提起王夏的事。”一听赵老师提起王夏，孙明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赵老师，王夏的事和我没有关系，真的！”

赵老师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孙明。孙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解释：“我的意思是王夏是自己淹死的，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河水冲走却救不了他，心里难受，所以总忘不了这件事。”

赵老师叹口气，说：“孙明，你不觉得你刚才的话已经说明一些问题了吗？昨天，王夏的爸爸特意从农村老家找到我，他也从同学口中得知了一些你的反常。游泳对于王夏来说就像我们在地上行走一样自如，所以你们三个人一起游泳，单单王夏出了事故，这件事怎么会不让他父亲怀疑？”

孙明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辩解。赵老师语气稍稍缓和：“我并没有说王夏之死跟你有关，我们现在只想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我还想知道，为什么王夏死后，江河要送给你一部那么好的手机？”

孙明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最后终于哭了出来。

赵老师没有安慰孙明，只是递了面巾纸给他：“王夏这么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而且现在看来还走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作为他的老师，我真的心疼。孙明，老师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还没有找江河谈话，因为我相信你，所以先找了你。你知道吗，如果王夏真是如你和江河所言，是自己淹死在河里，我们也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你们两个，或是其中一个，王夏才失去了生命，那王夏就是英雄，见义勇为的英雄，他不应该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他应该受到我们的尊重，受到国家的表彰，他的父母也会得到一定的物质奖励，来维系他们艰难的生活。”

说到这儿，赵老师也红了眼睛，指了指从办公室里面走出来的男人说：“你见过王夏的爸爸，也知道王夏还有一个脑瘫的弟弟，家里生活条件特别不好，王夏利用一切放假时间和业余时间打工赚取学费，还能补贴家用。现在王夏没了，家里的希望也没了，再不能还给王夏一个公道，他的父母怎么办？”

孙明抬眼看去，王夏的爸爸满头白发地走过来，好像老了十几岁。王夏爸爸一把拉住孙明的手说：“孩子，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如果王夏真是因为救你们而死，我也不会赖上你们，我不会向你们要一分钱，我只想给儿子一个公道，让他走得安心！”

孙明挣开王夏爸爸的手，后退了一大步，想说，可又不敢说。他知道一旦说出实情，江河肯定会倒打一耙，而且他的爸爸神通广大，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思来想去，最后，孙明低声说了句：“我没什么说的！”然后低头跑出了办公室。

3.不断施压

孙明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可江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把他拉到一辆奔驰车上。孙明细一看，旁边坐着的竟然是江河的爸爸，不怒自威，派头十足。江河忙问：“刚才赵老师找你什么事？我听说王夏的爸爸找到赵老师了，他们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我警告你啊，不能随便乱说！”

孙明看了一眼江河，说：“我什么都没说！”他又看了一眼江河的爸爸，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王夏的爸爸说，如果王夏是因为救人死的，就可以申请见义勇为的称号，这样就可以有奖励！叔叔，你家里那么有钱，能不能给王夏的爸爸一些，当作补偿！”

江河的爸爸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不屑：“儿子，我说的对吧？王夏的爸爸要是知道他儿子是因为你死的，你这辈子就完了，你欠他一条命，只能用钱还他，结果就是：你挣多少钱都是还不完这债的！”

说完，他又看着孙明说：“孙明，你要记住，王夏就是意外淹死的，别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要是乱说，谁也不敢保证江河就不乱说！”接着，他话锋一转：“至于你说的给王夏爸爸的钱，你放心，作为王夏的朋友，江河应该慰问一下，三万五万，叔叔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不是现在，现在给他钱，那不是等于说这事和江河有关吗？等过一段时间，我会找个缘由把钱送过去的！”

说完这些，江河的爸爸又对江河说：“你们两个回学校去吧，我得找你们赵老师谈谈。作为一名教师，怎么能诱导学生说谎话呢？再这样，我就要找到教育局反映这件事了！”

度日如年般，孙明终于挺过了期末这几天，盼到了暑假。这十来天，赵老师再也没在孙明面前提过王夏的事，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王夏爸爸也没再出现。

孙明的父母离婚十多年，他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个离学校二百公里远的小县城。踏上回家的长途客车，孙明心里暗松了口气，希望这四十天的假期会让自己忘记这件事。可客车开车的一刹那，孙明看着窗外，却分明又好像看到了王夏，如同去年暑假前一样，正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向自己挥手，叮嘱自己路上小心。这可是真心实意帮助自己两年的兄弟啊！孙明就这么盯着窗外，任由眼泪默默地淌下。

孙明回到家后，在自己的小房间躺了两天，和爷爷奶奶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第三天早上，爷爷奶奶照常去早市买菜。也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奶奶回来了，他们默默地打开孙明的房门，孙明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不由得“腾”地坐了起来——赵老师和王夏爸爸正站在两位老人的身后注视着他。

孙明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赵老师走过去，示意孙明坐下：“你也知道，江河的爸爸到到学校找我来了。他的目的很明确，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他会动用他的关系让我离开你们班，甚至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也正因为此，我更坚信王夏的死与你和江河有关，特别是江河。为了不让他妨碍我们的进一步调查，我们只有暂时先把这事放下，因为你们在学校时，江河的爸爸似乎了解你们的一举一动。”

赵老师观察了一下孙明的反应，接着说：“王夏去世这件事对王夏家的打击太大了。她的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王夏爸爸又要照顾两个人，又要打工挣钱养家，他已经快崩溃了。如果这个公道能讨回来，不只是经济上能有所缓解，最重要的是，王夏是救人而死，是英雄，这也是让王夏爸爸支撑下去的唯一支柱了。你是懂事的孩子，你难道就这样看着王夏一家垮下去吗？”

王夏爸爸一直没说话，他缓缓走到孙明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孩子，叔叔就是想要你一句实话：王夏到底是怎么死的？”

孙明吓得哭了起来，也跪在了王夏爸爸面前：“叔叔，我想说实话，可我说了实话又有什么用？他们会诬赖我，说王夏是为了救我死的，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赵老师表情凝重：“王夏真是救江河被淹死的？”孙明无力地点点头，把那天的情况讲了一遍。王夏爸爸仰天长啸：“儿子啊，你看看你救的是什么人呀？你死得不值啊！”孙明的爷爷也气愤得上去就给孙明一巴掌：“你小子，糊涂啊！”

4.谁来证明

赵老师是最冷静的人，他拍拍孙明的肩膀：“孙明，原来江河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这一点是老师没想到的。”沉默了一阵子，赵老师又说：“江河的爸爸是老江湖，社会经验丰富人脉广，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说着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孙明，又把每句话怎么说都确定了一下，然后，孙明拨通了江河的电话，同时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江河，我扛不住了！赵老师和王夏爸爸又找到我，他们说有人看到王夏是因为救你而被淹死的。他们让我说出实情，我不想再撒谎了。明明是因为救你王夏才死的，你却让我骗他们说是他自己淹死的，这对王夏太不公平了！”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再说话时换成了江河的爸爸：“孙明，你在胡说什么！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就学会血口喷人了？王夏明明是因为救你体力不支被水冲走的，江河出于保护你替你说了谎话，怎么你还冤枉他？知道你家庭条件也不好，本来我想等事情平息一下，拿出五万元来慰问一下王夏的父亲，毕竟江河为了你隐瞒了王夏淹死的真相，也是对不住人家王夏，可你怎么倒咬了我们江河一口？如果你还想再继续冤枉江河，那我们只有先说出真相了！”说完，江河的父亲一下挂断了电话。

孙明举着电话愣了，怎么会是这样？江河的爸爸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赵老师见情形不对，连忙替孙明关了录音键。赵老师的想法是让孙明给江河打电话，在电话里说出王夏救江河的真相，那么江河一定会像前几次一样，一面安抚，一面威胁，把这通电话的内容录下来，这样就间接证明了事实的真相。

可大家都没想到，江河的爸爸竟然如此精明！赵老师眉头拧得越来越紧：“看来我们那次找孙明谈话后，他就做好孙明要说出实情的准备了。也许他想不到我们会给他的通话录音，但他一定告诉了江河，不论在任何场合，都不要再提王夏救过他的事。他给江河的心理暗示就是：王夏救的是孫明！唉，这段录音要是放给别人听，反倒成了对江河有利的证据了。哎，人心要是不善，真敢把白说成黑，把黑说成白！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夏爸爸抱有期待的眼神彻底暗了下去，而孙明，则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嘴里小声地说着：“也许，也许王夏救的就是我孙明呢……”

第二天，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赵老师和王夏爸爸决定回去了。临分别，孙明突然问：“赵老师，只要有被救人的证言就可以认定王夏是见义勇为吗？”赵老师点点头：“我专门去民政部门问过了，必须得找到被救人，有被救人的证词，才能证明救人者是见义勇为的行为。”孙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天后，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到公安局找到当初处理王夏溺亡的警察，承认王夏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这个年轻人，是孙明。

5.后续

虽然有江河的证人证言，证明王夏是为了救孙明而体力不支被河水冲走的，江河也愿意承担当初说谎的法律责任，可警察发现江河和孙明在救人的细节上仍存在一些分歧和漏洞。更重要的是，公安局收到举报，王夏死后，江河和孙明的一系列反常行为都说明该案有蹊跷。

后面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复杂。任凭江河爸爸怎么能说会道，也不管他怎么正面或侧面给办案警察施压，警察只是单独和江河聊了十分钟，江河自己就说了实话：“我不想再说谎了！再这么编下去，我就要精神分裂了，我受不了了！我也总是梦见王夏被冲走时那绝望的眼神，他在质问我：我把你救了上来，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为什么不承认？……王夏是救我才被淹死的！解脱了！现在我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