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凡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成健著作《大师光环下的真实鲁迅》[1]共六辑。第一辑《舌尖上的鲁迅》,从鲁迅所喜好的酒与茶,爱吃的鱼、蔬菜、水果,还有糖,来介绍鲁迅的饮食爱好。第二辑《时节上的鲁迅》,介绍在新历年、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和除夕这几个重要节日里,鲁迅的所思、所感与所为。第三辑《情感上的鲁迅》,主要讲述了作为普通人的鲁迅对母亲、孩子、爱人、朋友乃至同事的关爱,以及作为异客对故乡的怀念和对北方的眷恋。第四辑《生活上的鲁迅》,重点从鲁迅的戒烟、理发、生病、接待与拒绝来客,以及买房装修,甚至拮据到买彩票等方面,来展现日常生活中的烦恼与苦闷。第五辑《细节上的鲁迅》,从生活的细节中展现鲁迅如何对待儿童、青年、苦力、工人和官员,以及他如何看待玩具、爱惜书籍等。第六辑《文坛上的鲁迅》,着意展示作为大文豪的鲁迅怎样在游戏文章和随意而谈之中论时弊,怎样与出版商争议稿费,以及他如何治学、翻译与创作,又是怎样鼓励和批评那些迥异于自己的文人与作品,乃至怎样评价自己的文学成就等。诚如成健所言“鲁迅其实是复杂而具有多重性格的”[1],但是有些论客“由于一种思维惯性或者某种需要而将其神化”[1],一味铺张其伟大之特点,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作为“人之子”的特性。鲁迅有着对平凡生活的渴求、珍爱与眷恋,以及因着日常生活的琐细而产生的苦恼。因而,著者的这些看似平常的述说、梳理和评议,从不同侧面展示了现代文化巨人鲁迅对他者、对情感、对生活、对工作等的基本人生姿态,从而立体地表现了作为“人之子”的鲁迅平凡而伟大、可亲且可敬、真实可感的“大写的人”的形象。所以说,成健的这本《大师光环下的真实鲁迅》,是“普及鲁迅”的学术新成果。该书的成书体系特点有三方面。
著者以鲁迅的日记、书信和文学作品为依据,穷搜博采,注重细节,注重鲁迅所处的特定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甄别以往关于鲁迅的逸闻中所讹传的成分。为了取得真实可信的基本材料,著者对鲁迅日记、书信等进行了数十遍的反复查阅,得出了前人未曾涉猎或忽视的一些新观点。显然,如同鲁迅对中国文学史的研究那样,著者潜心搜罗,专注钻研,邃密考证,然后厚积薄发,列出一个个饶有趣味的专题,对鲁迅文本故事和生活逸事相关内容予以综合归纳,从而透视鲁迅的基本人生姿态,“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2]。譬如在《情感上的鲁迅》一辑中,单看各文小标题就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人的普通情感的珍惜与留恋,如《一本人情账》《父爱的年轮》《一盆文竹里的柔情》《最浪漫的事》《谁知寸草心》《无法排遣的乡愁》等。如著者在《一本人情账》一文中所引述的鲁迅的“人情账”中的一小节:“月初因为见了几回一个老朋友,又出席于他女儿的结婚,把译作搁起来了,后来须赶译,所以弄得没有工夫。”[3]显然,鲁迅极其珍视与好友之间的情谊,不惜牺牲翻译时间会见好友许寿裳,并参加其长女之婚礼,致使当月时间所剩无几,不得不利用休息时间来“赶译”。由此可见,鲁迅不仅“通情达理,易于相处”,而且还极具自我牺牲意识,“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4]。又如《谁知寸草心》中,鲁迅定居上海后,平均每月给母亲写一封信,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的书信形式,上书“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下署“男树人叩上”和“广平海婴同叩”。寥寥数笔,足以显示作为人之子的鲁迅,是多么的爱戴与孝敬他的母亲。鲁迅曾被视为礼教的破坏者,然而,他的实际言论与行为,却明显地表明了他是承认礼教,相信礼教的,绝非那些不相信礼教却又利用礼教以营私欲之流。这种专题整合相关材料的写作特色的好处是,较为全面地、体系化地构建了鲁迅某一方面的人生姿态,避免了只言片语的误导理解。而且鲁迅文本故事和生活事迹的参照,见其言行之间的同一或错位,可探究其作为历史转型期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矛盾与纠结。若干方面人生姿态集中组合,鲁迅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大师光环下的真实鲁迅》创作方法可贵处在于描述之深入浅出,在于普及性和学术性之统一。著者自谓“行走在学术文化的边缘”,自觉与学术圈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著者并不刻意追求学术研究之高度,或是套用一些现成的文艺理论来评价鲁迅,而是尽可能地调动大众的阅读趣味,并引导读者做一些有益之思考,从而在普及的层面上,真实地显示一个“活在人间”的“真的”鲁迅。与此同时,著者又注重以小见大,即取一点因由,随意生发开去。由于切入点小,就须力求细腻,因而又能在细腻的“管窥”中达到局部的丰富与深厚。鲁迅本体的研究探索是一个广阔天地,而且鲁迅研究经过几十年来一代代学者们的添砖加瓦,已然达到了一个殿堂般的宏伟规模,然而“处处留心皆学问”,著者的每一点创新都是极其艰难而弥足珍贵的。如在《难忘今宵》一文中,著者将鲁迅有关除夕的日记进行了整合,向我们展示了在除夕之夜鲁迅的多面:在孤身一人之时,“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5],是那么的孤寂与落寞,甚至对生命充满了绝望;与亲朋好友相聚之时,他会把酒话佳节,如“今之兮除夕,香焰絪缊兮烛焰赤。……宁招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夫休”[6];待到为人父之后,他开始买花爆,与儿子一同登屋顶燃放之,并且还说:“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7]我们从中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横眉冷对”的鲁迅,而是一个渴望温情、心怀柔情、还会喝酒耍颠,甚至还有一些“小得意、小狡猾”的、天真可爱的鲁迅。又如在《书里人生》这篇文章中,著者把友人对鲁迅的回忆文章进行了梳理,分别介绍了鲁迅怎样的买书、赠书、包书和惜书。其中有一个很典型,也很感人的画面,是萧红女士对鲁迅包书情境的回忆:“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8]即使在这些被我们向来轻视的细微之处,也是可以窥见鲁迅的伟大的。诚如著者之所言:“大师的非凡之处,不仅在于常人心向往之却做不到的大事上,而且更多地在于常人看不上眼却做不好的小事上。”本书在还原作为“人之子”的鲁迅之时,一定意义上也推进了鲁迅研究,并有所发现与创新。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鲁迅研究领域的有识之士热切呼吁要让鲁迅走下神坛。三十多年来,鲁迅研究领域“左”的倾向虽然得到了有力的扭转,但是长期加在鲁迅身上的各种“家”的冠冕和“大师”光环依然存在。著者以平等的视线和多维的观照,与鲁迅对谈。因此,本书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文才斐然,亲切自然,既无学究气,亦无装腔作势之八股气。夹叙夹议,寓学术味于闲谈之中,读来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著者的这种努力,无疑是一种“转身”,正如他所言:“我们不应当朝着神化的殿堂顶礼膜拜,而应当转向几十年乃至一百多年前的那个乱世红尘,去寻找在艰难困苦中那个曾经彷徨、曾经抗争的鲁迅。”如在《心如大海》这篇文章中,时而出现如《故乡》中所描述的海“碧绿的沙地……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9],是那么的明亮、欢快与轻柔。时而出现如《辛亥游录》中所描绘的海“中央如雪,近岸者挟泥而黄”[10],是那么的冰冷与阴暗。时而又出现如《补天》中所描述的海“肉红色的天地……淡玫瑰似的光海……波涛都惊异,起伏……浪花……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地迸散”[11],是那么的热烈、澎湃与奔放。而且文章还偶有旁逸斜出,如著者在叙述到鲁迅《辛亥游录》中的大海时,还顺带将老翁——看到“近岸者挟泥而黄”,就长叹一声:“黑哉潮头!”[10]——拿来打趣了一下,旨在讽刺那些看似明理实则愚昧无知之人以及“损人不利己的阴暗心理”。虽然文章看似杂乱无章,既有形态不一的大海,又有形形色色的人物:鲁迅、闰土、老翁、女娲等,还有鲁迅矛盾而复杂的情感:“对少年时代梦想的追忆与留恋”,对老翁的憎恶,对创世女神女娲的赞美……,然而,它们一同构成了鲁迅复杂万端的思想与情感。正如著者所言,鲁迅的心灵可谓“尘海苍茫沉百感”!又如在《父爱的年轮》一文中的开首:“儿子出生的时候是秋天。那年,父亲已快到知天命的岁数,本不想要孩子的,可是偶然不小心,爱人怀上了,就有了这个孩子。”著者使用“父亲”与“儿子”这样的饱含爱怜与亲切的称谓,读来让我们的心也变得柔软与温热。但是,著者接着就说,“父亲”“本不想要孩子的”,是“偶然不小心”怀上的,这样,不仅冲淡了“父亲”在“儿子出生”时本来有的浓浓的欢喜与爱意,甚至于让人觉得“儿子”似乎成了“父亲”的包袱,使人觉得很沉重。果真如此吗?“儿子”出生于1929年的“秋天”,此时“父亲快到知天命的岁数”,即父亲已步入了他生命的“秋天”,这不禁让我们想起鲁迅在1926年创作的《腊叶》,这是他在预感到死神的临近之时,“为爱我者想要保存我而作的”[12],其用意是想告诉“爱我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13]。庆幸的是,“父亲”战胜了死神,所以为爱人计,才“不想要孩子的”。但是“偶然不小心”发生了意外,也可以说是一个意外惊喜吧,可是“父亲”病魔缠身,死神随时会降临,所以,在“儿子出生”之际,“父亲”的心底尽管是欢喜的,却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忧。或许,聪明的著者是在借助文章的转折顿挫,来展现“父亲”的千回百转的思绪的。本书表述通俗易懂,著者在推进某些内容之学术的同时,又能让普通读者易于接受。本书把普及著作写出学术味,在普及中提高,把学术著作写出可读性,在提高中普及。鲁迅之《门外文谈》即是,夹叙夹议,妙趣横生。
本书美中不足的是,著者在出书之前,先是在海内外刊物发表了数十篇关于鲁迅的文章,后来才据此结集成书的。在组织归纳为六辑时,似乎在逻辑上缺少更为统一的整合标准,而六辑标题之间的关系也欠周到考虑。强行的整合,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嫌,并且容易令读者产生杂乱之感。然而,作为一本在普及鲁迅上具有创新价值的书,这些毛病还是瑕不掩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