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超凡
(1.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中国教育报刊社 福建记者站,福建 福州 350003)
福建近代新闻事业始于19世纪中叶,即英国商人于清咸丰八年(1858)在福州创办出版了英文报纸TheFoochowCourier(《福州府差报》,又称《福州信使报》)。此后30多年至1895年间,“英、美商人在福、厦两地先后办英文报纸约9家”、“英、美传教士出版中文报刊7种,拉丁文拼音福州、闽南方言4种,英文1种”[1],福建的报业出版完全被外国人所垄断和操控。这些报刊各有所图,不能视作真正意义上的福建近代报刊。
打破这个垄断局面的荣耀当属黄乃裳(1849—1924)。1896年,黄乃裳独自筹资创办出版《福报》,这是中国人在闽创办的近代第一张报纸,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福建近代第一张报纸。黄乃裳,字绂丞,号慕华,晚号退庵居士,福建省闽清县六都湖峰人,是清末民初的华侨领袖、民主革命家和教育家。他曾多次参与办报或开办报馆,著作较多,也是一位著名报人。“《福报》诞生于民族资本主义有所发展,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时刻。它不是一张商业性的报纸,也不是宗教性的报纸,而完完全全是一张宣传变法维新的政治性报纸”。[2]基于此,研究《福报》的诞生与停刊背景,对了解、认识福建近代报刊出版特点具有重要作用。然而,有关黄乃裳和《福报》的研究成果虽已有一些,但有关《福报》创刊年份、存续时间的背景问题却鲜见系统阐述。
为更好地研究黄乃裳办报史、福建近代民报命运和出版状况与所处时代政治历史的关联,有必要对《福报》的诞生背景与停刊原因进行考证,以供学界参考。
《福报》的创刊时间是清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三月十六日(1896年4月28日),报馆设在福州仓前美华书局,由福州美华书局印发。《福报》宽约25厘米,长22厘米,铅印,单面对折,8页,4号字直排,文言不断句,每周二、五出版。每期第1页刊载评论文章,第2页至第6页刊载新闻,第7—8页刊载商业广告。这些信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目前已发现和现存的《福报》创刊号等56期报纸可以证实。那么,为何黄乃裳能在1896年自主创办和出版一份民报呢?黄乃裳出版《福报》目的何在呢?
鸦片战争之后,福州、厦门被迫辟为对外通商口岸,以英、美两国为主的传教士和商人纷纷涌入福建。正是随着外国侵略势力入闽,福建近代报刊才开始渐渐出现。清咸丰八年(1858),英国商人在福州创办英文报纸TheFoochowCourier(《福州府差报》),从而开启了外国人在闽办报的时代。此后直至1896年《福报》创刊,外国人独占福建报刊业。在此期间,福建也没有官报、民报创刊出版,主要原因在于清廷对报刊出版的严格控制。
1894年,中日爆发甲午战争。1895年4月17日,中日双方在日本马关签订了《马关条约》,其核心内容是:中国承认朝鲜的“独立”;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及澎湖列岛;赔款白银2亿两。对此,康有为等数千名举人联名上书光绪帝,反对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等主张,是为“公车上书”。康有为在其发起的“公车上书”中强烈建议“纵民开设”报馆,后来又再次上书提出办报、阅报的建议,即:
四曰设报达聪,《周官》训方诵方,掌管方慝方志,庶周知天下,意美法良。宜令直省要郡各开报馆,州县乡镇亦令续开,日月进呈,并备数十副本发各衙门公览,虽乡校或非宵旰寡暇,而民隐咸达,官慝皆知。中国百弊,皆由蔽隔,解弊之方,莫良于是。[3]
“公车上书”冲破了清政府的言论禁忌,将清政府对新闻舆论界一贯执行的“言禁”“报禁”政策撕开了一个重要缺口。于是,康有为等以“变法图强”为号召,在北京、上海等地创办发行报纸,宣传维新思想,以广开民智。中国近代报刊主要就是在“公车上书”背景下萌芽和发展的。出于宣传维新思想之需要,1895年8月17日,康有为在北京创办了《万国公报》,出版了45期后更名为《中外纪闻》。1896年1月12日,上海出版了《强学报》。这两份民报的宗旨都是宣传变法维新。正是有了这两份民报创刊的“前车之鉴”,曾参加“公车上书”的黄乃裳才认识到可以自主创办报刊宣传变法维新。詹冠群教授认为,“从版面上看,《福报》极似康有为门人徐勤、何树龄在上海所办的《强学报》(1896年1月创办)。由此亦可窥见康有为等资产阶级改良派对黄乃裳的影响”。[4]事实上,黄乃裳的变法维新思想集中体现在《福报》每期评论文章上,每篇评论约25行、1 100字,个别长文章则多次连载。如,第一、二期报纸刊载《福州宜设报馆说》,第五期刊载《贬愚篇》,第六期刊载《醒固篇》。这些评论文章大多数是黄乃裳所写,文章主旨是:变革维新、富国强兵,广设学堂、培才用才,发展实业、振兴商务,反对迷信、革除陋习。黄乃裳创办《福报》声援变法维新的意图,流露在字里行间。
继《福报》之后,全国各地陆续有宣传变法维新的报纸创刊。如,1896年8月,梁启超任主笔的《时务报》创办于上海;1897年10月,严复于天津创办《国闻报》;1897年4月,唐常才等在长沙创办《湘学报》……辛亥革命前宣传变法维新的报纸如雨后春笋般涌出,说明清政府对地方管辖治理能力大大削弱。而这,也给了诸如《福报》等民报以创刊契机。无疑,大批宣传变法维新的民报诞生,也加速了大清帝国的灭亡进程。
福建近代第一张报纸由黄乃裳创办并非偶然。黄乃裳的家庭累世务农,孩童时的黄乃裳先是由三叔黄庆涵教认识字,8岁入私塾。除了私塾里教的《四书》《五经》外,黄乃裳广泛阅读其他的经、史、子、集等书籍。不过,此时黄乃裳的思想仍受封建的传统、乡村的环境所束缚。1866年,基督教传教士薛承恩(NathanSites)来到闽清六都传教,黄乃裳经常去旁听。同年12月16日,黄乃裳受洗入教,与族叔黄福居一道成为闽清县首批基督教徒。
供职于教会后,黄乃裳读书与作文机会更多了。1872年,美国传教士保灵(S. L. Baldwin)牧师聘请黄乃裳专理天安堂文案,从事文字工作。“黄乃裳常常帮助教士们解决译文中的问题,协助他们以文言文或福州方言翻译教会读物。如以福州话译《旧约全书》,协助保灵牧师译《美以美纲例》,协助薛承恩译《天文图说》《圣经图说》《卫理斯传》,协助美国教士武林吉(Frankin Ohlinger)译《丁大理传》等等。”[4]正是因为黄乃裳协助传教士翻译教会刊物,体现了他扎实的文字功底,取得了传教士的信任,为黄乃裳从事教会报刊编辑工作奠定了基础。
1874年,美以美会创办会报《郇山使者》月报,黄乃裳被任命为编辑,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办报。黄乃裳在《郇山使者》月报上发表过劝人种牛痘预防天花的文章,“还与保灵夫人合写了《革除缠足论》5篇,揭露并抨击了封建陋习残害妇女的罪恶,洋洋洒洒万余言”。[4]在从事《郇山使者》月报编辑工作期间,黄乃裳初步认识到报刊的宣传作用,也积累了一定的办报经验。若没有《郇山使者》月报的编辑经历和经验,黄乃裳不可能自主筹资办报。由于“公车上书”前在福建办的教会报刊担任编辑工作的中国人甚少,而严复、林白水等福建人主要在其他省份活动,故黄乃裳成了在闽创办近代报刊的第一人。
1894年9月17日,清朝北洋舰队与日本海军在黄海大东沟海面上展开血战,这就是中日甲午战争中最为壮烈的黄海大战。北洋舰队将领邓世昌、黄乃模(1862—1894)率“致远”舰等拼死抗敌,并以受伤之舰撞击敌主力舰“吉野”号,全舰官兵250余人全部壮烈殉国。黄乃模是黄乃裳的嫡亲三弟,他们的父亲是黄庆波、母亲林氏。1883年黄乃模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牺牲前协助管带(总兵衔)邓世昌指挥“致远”号巡洋舰。黄乃模的壮烈牺牲,给了身为大哥的黄乃裳沉重一击,心中极为愤懑。而随之而来的中国战败求和、割地赔款,黄乃裳更是“忧心如焚,经常夜不能寐”。
其实,随着对社会认识的深化,黄乃裳的思想也在不断发展变化着。甲午战争之前,黄乃裳寄希望于依托教会学校的教育开启明智,以求国富民强。甲午战争之后,黄乃裳意识到依靠基督教使中国摆脱贫穷与落后并不现实,这个路子行不通。参与“公车上书”后,他开始直接介入社会政治活动,成为一名维新志士。在《英华格致书院关系国家说》一文中,黄乃裳首次表达了变法维新思想,也表达了对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愤慨与国家前途的忧虑。从以下这段文字可见一斑:
通商之事,是天大有造于我中华,而不欲使四百余兆之百姓饥饿转死于沟壑也。不然,海禁即开,彼之学问日辟,商务日兴,我之因循如故,委靡如故,无论国势愈趋愈下、政治愈久愈衰,即此四百余兆百姓其能自甘束缚,而饥饿转死于沟壑耶?而况乎新败于日本,割地求和,被索兵费二十千万两,国中准其设立租界制造土货,试合目思之,此后其将何以为国也?[5]
面对积贫积弱的中国,以政论文章参与和支持变法维新,是黄乃裳受康有为等启发而亲自为之。正是国恨家仇交织在一起,力图救民于水火的担当,黄乃裳创办《福报》呼之欲出。
创办报刊首先要解决资金问题。黄乃裳经济并不宽裕,从他多次办报和海外开垦农场屡获亲友资助来看,其办报资金主要来源于自筹,也就是一些富商和好友的资助。至于报刊印刷问题,黄乃裳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利。“印刷较容易解决,因为教会有个美华书局,黄乃裳在为教会办《郇山使者》月报及编辑年会录时,曾与美华书局有过很好的配合。黄乃裳与他们商量时得到了大力支持”。[4]所以,黄乃裳创办的《福报》依靠美华书局的场所和设备完成报纸印刷工作,故《福报》报头赫然印着“福州美华书局印发”。也正因为此,学者周佳荣误以为《福报》由福州美华书局创办。周佳荣在《近代日人在华报业活动》一书中认为,《闽报》前身是1896年4月28日福州美华书局创办的《福报》。
从学者们已收集到的《福报》和相关研究来看,目前尚存《福报》56次(期),始于1896年4月28日的创刊号,终于1897年1月29日的第80次,其中1896年有51次、1897年有5次。由于《福报》的停办当次(期)报纸亡佚,故停止出版时间尚有争议,俟史料的进一步发掘。
关于《福报》停办时间,黄乃裳在《绂丞七十自叙》中说,《福报》办了两年余,“亏损二千八百余金”,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停办。由于《福报》每周出版2次,若按黄乃裳所说创办2年,那么据此推算,《福报》至少出版200多次,停刊时间至少在1898年4月之后。这与《闽报》创刊日期存在冲突。“《闽报》于清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1898年1月)创刊,系在福州的日本人前田彪、井手三郎在台湾总督府拨款支持下,买下《福报》设备而创办的中文报纸。”[1]可见,《福报》不可能于1898年4月之后停刊,《福报》不可能办了两年多。陈遵统在《福建编年史》第9辑中指出,《福报》开办一年,资本折尽,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四月宣告停办。詹冠群对陈遵统的研究予以肯定:“陈氏还注明了根据:一是从《中国文化出版史料初编》之说;二是长乐董藻翔(光绪丁酉举人)藏有从发刊至停办的各次《福报》,陈氏亲手翻阅过几次,印象很深,但后来亡佚了。”[6]清末报纸所载出版日期为农历月日,故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也就是阳历1897年5月。
还有一个证据也可以证明黄乃裳回忆的《福报》办报存续时间是错误的:《福报》停刊后,被日本人收购后更名为《闽报》;现存最早的一份《闽报》是发行于1898年1月4日的“第六次”,而《闽报》办刊初期的出版周期是每周发行两次,由此推算《闽报》的创刊号时间是1897年12月17日。由此,黄乃裳所说《福报》“刊以二年余”自然站不住脚了。综上分析,笔者亦认同《福报》停刊日期为1897年5月。
“早期国人办报,面临着经济和政治的双重压力。当时的中国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十分薄弱,还未能为报刊生存与发展提供足够的条件。”[7]类似于《福报》的许多民报,由于自身经济和外在政治因素等原因,存续时间一般很短,休刊、停刊、更名再创刊的现象十分普遍。黄乃裳在《绂丞七十自述》中写道:
而回溯四十年来办报经六次矣,前以《郇山使者》教会报,星洲《日新报》、《左海公道报》,皆受聘不投资。至《福报》,则独立办理,刊以二年余,亏蚀二千八百余金。厦门《福建日报》年余,亦亏失数百金。伸报虽蒙诸有道倾助,而余与刘君伯瀛,各有所垫,一时社会欢迎,以为与《福建新报》可称伯仲。两报仅周岁,闽政府不能容。[4]
由此可知,“闽政府不能容”的“两报”是指《福建日报》和《伸报》,《福报》停办的原因主要是“亏蚀二千八百余金”,黄乃裳并未言及停刊与政治等外在因素有关。对此,詹冠群教授亦表示:“黄乃裳办报一年,亏损了2800多元。他四方告贷,债台高筑,后来实在无法维持下去了,不得不在1897年5月停刊。”“这时福建风气未开,报纸未见重于社会,《福报》每期仅售出数百份。”[4]也就是说,《福报》的销售数量较少,导致《福报》亏损、黄乃裳负债,这是《福报》停刊的主要原因。
《福报》被日本人收购,其停刊是否受到日本人的胁迫呢?黄乃裳是华侨领袖、民主革命家,有关黄乃裳转让《福报》的细节被学者们有意无意忽略,或相关资料遗失,而黄乃裳的《绂丞七十自述》也未记载。黄乃裳究竟以多少资金出让《福报》、与日本人达成什么协议,有待查证。不过,日本人收购《福报》的缘由及过程在日本相关资料中有比较详细地记载。“据前田彪说,他于明治三十年(1897)受日本海军省军令部的命令,以谍报员身份驻任福州,见当时福建省闽清县举人黄乃裳(1849—1924)主办的《福报》屡有排日言论,而生收购该报之意,遂与日本在上海的海军省军令部一同嘱托宗方小太郎进行协议,并向拓展殖民事务大臣高岛鞆之助探问收购方法。高岛转与乃木希典商量,结果乃木决意收购。”[8]这表明,对于《福报》,日本人与黄乃裳是“收购”和“转让”的关系,不存在胁迫。《宗方小太郎日记》也有如下记载:“依据1897年的宗方日记,这一年的7月,海军省提及收购《福报》一事;直至同年10月,宗方小太郎和井手太郎才由福州渡海抵台,拜会总督乃木希典。在达成相关协议之后,11月,宗方由台湾回到日本。同行的井手则返回福州,与在福州的前田彪合作,从事创业。12月,《闽报》创刊。”[9]这也清楚地表明,日本人与黄乃裳“达成相关协议”而“收购”《福报》,也没有谈到使用武力胁迫或其他手段迫使《福报》停刊并收购该报。另外,值此期间,日本虽通过甲午战争窃据了台湾,但福建并未沦陷,日本在福建的势力尚弱,故日本人尚无法借力清政府来对《福报》施加压力迫其停刊转让。
黄乃裳创办福建近代第一张报纸《福报》并非偶然,而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的必然结果。黄乃裳少年识字读书,有了一定的文化基础。青年时,他受洗成为基督徒,参与编辑《郇山使者》月报,使他接触到一些西方文化知识,扩大了知识视野,也使他越发认识到积贫积弱的清政府腐朽无能。“公车上书”后,清政府长期封闭的“言禁”“报禁”大门被冲破,民间人士开始创办报刊,发表政论文章,迎来民报勃兴时期。在此背景下,黄乃裳也萌发了参与政治的热情,自主筹资在福州创办《福报》,以报纸言论支持和声援变法维新,与《万国公报》《强学报》形成呼应之势。
然而,和许多民报一样,《福报》也未摆脱“短命”的厄运。由于“福建风气未开”,报纸销售数量比较少,以致亏损严重,“债台高筑”的黄乃裳不得不停办《福报》。日本人收购《福报》,是在该报已停办半年之久的事情。所以,该报停刊直接原因是经济亏损,受外部政治因素影响则较小。日本人决意收购《福报》,与《福报》“屡有排日言论”有关,也与日本原本就要在福州设立报馆宣传其国策与主张有关。
《福报》开办时间虽只有一年,但却是福建近代中国人自主创办的第一张报纸,是一份宣传变法维新的民报,对福建近代报业的出版与发展、对中国近代社会发展有着一定的推动作用。而且,由《福报》命运可以折射出,中国近代的民报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诞生与发展的,其出版是民间人士出自救国救民的自发行为。由于报纸销售量少、缺乏雄厚资金等原因,清末民报存续时间都较短。《福报》等民报的出版,其意义极其重大,它打破了清政府对新闻舆论采取的“言禁”“报禁”政策,加速了清王朝的灭亡,加快了中国人民的民主革命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