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文学作品对普通受众伦理上的影响主要来自于受众的情感认同以及对自身背景和所处现实的观照,人性及其善恶、道德与法律、私利与原则、爱情与幸福、成长与代价是《远大前程》给予受众最强烈的伦理思想主题。这些伦理思想在当下从时代维度、人物维度及行为维度上呈现出依然重要的价值。
弗兰克纳认为,伦理学是关于道德的哲学,即关于一切道德的普遍本性的科学。[1]在此观念下,文学作品中的伦理思想就应该是作品中反映的关于道德的普遍本性的思想。有的现代学者认为,道德是社会制定或认可的关于人们具有社会效用的行为应该如何规范。[2]可事实上,社会并不总会明确制定或认可某种或某些规范,因为好些规范来自于人们内心的体悟。一般来说,文学家不像哲学家那样用条文或推理的方式将道德规范呈现出来,而是通过故事、情节或人物表现间接阐发他们所认可的规范,并且这些规范往往还需要读者或文学研究者从中挖掘或提炼。狄更斯被马克思、恩格斯称作“时代的旗帜”,其作品中的伦理思想也常常成为研究者探讨的主题。然而,过往的研究者对其作品中伦理思想的探讨过于笼统或抽象,并未很好地结合某一具体作品作一些细分。此外,当今时代至少表面上与狄更斯所处时代大相径庭,那么,是否意味着其作品中的伦理思想对于当代来说仅仅是明日黄花,无多少价值?本研究将以其作品《远大前程》为例,从更为微观的层面来探究狄更斯作品的伦理思想,并指出其伦理思想即便对于当今时代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价值和深远意义。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19世纪英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关于狄更斯作品的伦理思想,研究者已经做过不少探讨。其作品自问世之日起,一直备受评论界的关注。评析的角度呈现多元化态势,研究队伍、成果、对象和领域不断增加,研究方法和视角日益丰富,哈罗德·布鲁姆评论到:“也许只有狄更斯,在世界性的影响上可以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他的作品与莎士比亚的作品、《圣经》和《古兰经》一样,都代表了我们所能感受到的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3]
从时间视角看,西方狄更斯研究历时170余年,其处女作《博兹札记》(1836)问世即引发报纸和学术期刊评论,之后的每部作品都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吉辛认为狄更斯常常受到“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道德、智力特点的束缚”。[4]二战后,奥威尔提出“狄更斯在小说中对社会的批评几乎全是道德的”,小说中谈到的进步指的也是道德意义上而非技术上的进步。[5]华纳认为狄更斯“不但是一个说教者,也是一个传教士”,其小说结局总是“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受到惩罚或得到改造”。[6]金凯德认为狄更斯是一个有意识的道德艺术家,在揭露社会罪恶的同时,悄然地影响着读者。布拉迈尔斯认为,狄更斯小说重视道德动机,也就是不以表面的行为去衡量一个人的道德,而是根据一个人行为的动机来衡量。[7]里德指出狄更斯对于善与恶、罪与罚的态度,强化“报应”模式作为道德说教的工具。弗里德曼直言狄更斯表达了“良知”的观念,将教诲当作职业使命。[8]纽维认为其全部作品都专注于“在日益世俗化的世界保持或者重组道德价值观”。[9]并且,研究者们指出狄更斯作品中强调家庭伦理以及对底层民众的道德关怀与其自身经历的关系。他从小当过童工,亲身体验了英国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下层阶级的痛苦。这些经历使得狄更斯对家庭生活的幸福与温暖充满了向往与渴望。
国内对狄更斯的研究迄今有百余年,主要从整体上对其小说的创作思想、艺术特色、翻译传播和比较等方面运用新方法进行探究。[10]研究始于1907年林纾和魏易合译的《滑稽外史》(《匹克威克外传》)等五部长篇小说。30至40年代侧重于从人道主义进行评价,代表人物有林惠元、吕天石、郑振铎和朱维之等。赵炎秋指出狄更斯小说的三个基本向度,即对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对伦理道德的弘扬和对人性的探索,同时人道主义思想始终贯穿其中。[11]聂珍钊提出使用文学伦理学的批判方法,进一步拓宽了研究视野。学界开始从伦理角度对狄更斯小说进行探讨,分析小说中折射的家庭伦理、社会伦理和宗教伦理思想等。国内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与国外相比,仍存在研究内容重复、主题单一、视角狭窄、广度和深度不够的问题。
“文以载道”,作为英国文学史上批判现实主义的创始人,狄更斯的创作思想包含的社会内容和思想内涵极其丰富,对其作品展现出的伦理观进行系统研究,从伦理的两极即善恶角度观察丰富多彩又各有特点、令人为之动容的人物类型,其作品的思想性,将随着研究队伍的壮大、研究成果的增多、研究对象的增加、研究领域的拓展、研究方法的多元而更加全面、深刻。
狄更斯于1861年写就《远大前程》,被认为在所有作品中“结构最完美,语言最丰富”[12]。国外许多研究者从小说的外部入手,有的探讨小说与作者价值观之间的联系,认为小说反映了“善恶必报”的道德行为原则。有的从小说与社会价值的关系出发,认为匹普梦想的破灭是整个社会导致的悲剧。有的对小说人物从心理的角度进行挖掘,认为人物心理外化引发了人物的行动。还有研究者从小说的主题出发,认为“道德”是其基本主题。这部小说也是近十年来国内学者研究的重点作品,每年有七八篇相关学术论文,从心理学角度、语义学角度或小说的成长主题等视角丰富了《远大前程》的研究。有研究者认为人道主义精神是狄更斯作品的内在灵魂,同时,狄更斯从道德角度对人物的形象、性格及本质进行塑造,在其小说中,“道德是天使”。[13]
这部作品真实地反映了一代人的生活经历,深刻地揭示了当时整个英国的社会现实。小说的叙述者是老年匹普“我”,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围绕其成长发展的历程,回顾性地讲述了匹普年轻时代的一段故事,描述了他对“远大前程”的渴望、迷失直至幻灭,为其付出的代价,最终成为虚幻。从主人公成长的四个阶段,单纯——堕落——醒悟——成熟,真诚宽容的友谊观和冷漠扭曲的价值观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刻画了他在精神、道德和心理上的经历和发展,体现了狄更斯成长小说的伦理价值。
有意思的是,由于政治、经济、社会与科技等诸多方面的发展,当今世界与狄更斯所描绘的时代早已大相径庭,然而,人们对当今世界的概述依旧会引用狄更斯的表述。2017年在瑞士达沃斯出席世界经济论坛上,习近平主席引用狄更斯《双城记》(首版于1859年)中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来说明当下的重要特征。因此,不同时代表象上的千差万别并不意味着在精神本质上亦迥然有异。
一部作品的伦理思想并非单纯依赖于理论研究者的阐释,它必须同时也是一般读者能够体会到的东西。对一般读者来说,充分掌握《远大前程》的伦理思想首先必须有合适的渠道。这一合适的渠道就是读者的情感认同、自身文化及所处现实的参照。《远大前程》的伦理思想之所以被当成狄更斯作品的代表被提出来,主要在于其伦理思想的易感受性。这部作品的情感很容易被体验,主人公及各个配角的身份和特征明显,善恶及其产生、变化的因由极易被理解;这部作品所展现出的文化有一定的普适性,也有传统和现代的冲突,继承与变革的矛盾;这部作品虽然反映的时代和当下表面上相距甚远,但是时代的精神实质从某种程度上却是对当今非常贴切的写照;这部作品的伦理框架非常清晰,集中在最通常的几个伦理概念中体现出来。这些概念即人的本性、善与恶、道德与法律、私利与原则、爱情与幸福、成长与代价等。
从这些概念出发,《远大前程》的伦理思想可概括为如下几方面:
文学作品并不像哲学家和思想家那样用单一的思路来表达所谓的人性。简单地说“人的本性是善”或者“人的本性是恶”并不会给予人性以更多的认识。《远大前程》中的人性是通过角色的行为表现具体地展示出来,主人公匹普的善,譬如给予马格韦契食物并不完全是出于本性,而是伴随着某种恐惧。始终以善的形象出现的乔,也并不仅仅归结为人的本性,更可能是这个人物的个性。因为倘若仅归结为本性,便不能解释作品中还有那么多作恶的人。当然,狄更斯认为,人的作恶并不是纯粹地为作恶而作恶,而总是存在着现实中的原因,比如说,为了金钱,为了私欲,为了报复去作恶。既然私欲也可能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因而我们并不能仅仅把人做出善的行为全部归因于本性。狄更斯在作品中偏重于强调人表现出善会更多一些,因为人是情感的动物,即使再恶,也会受到他人行为的感化,而在恶的本体上开出善之花朵。
道德与法律的关系彼此镶嵌但绝非重合。二者都是规定人行为的一些准则,只是法律乃明文规定必须遵守的准则,而道德是隐性的,主要靠个人的体悟去掌握的准则。《远大前程》中的故事和人物,总被法律这条线牵引,如马格韦契和康培生的审判,马格韦契被执法人员追捕,匹普在法律的保护下接受他人的赠予。正因为法律是根据明确的条文和程序来显现的准则,所以它必须根据有理有据的行为呈现来判定。法律准则的体现有赖于法律制定者和执行者的判断,但在具体情境中,有时法律判断并非绝对公允,因为不可能所有的行为线索都那么明确,也不可能制定者和执行者都那么理性和精准。法律是否公正是根据条文和外显行为的匹配程度来体现的。然而,道德更看重人行动中的内在动机和对个体情感的关照。作品中违法的马格韦契因滴水之恩而做出了报答善举,反而让一个违法的人更具道德的特征。狄更斯带给人们的启示是,法律代替不了道德,法律的制定和执行要更多地考虑道德的含义,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让那些违法的恶者向着道德的方向转化。
私利是驱使每个人做出各种行为的核心动因,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几乎都离不开对私利的谋求。然则世界上的利有限,人类要侵占的利的总额远远大于现实中利的总量。人获得利最和睦的方式是分享,恰如少年时期的匹普和姐夫乔在铁匠铺里各自用自己的工作来维持家庭和自我的生存,尽管他们当初所得的利比起后来所拥有的微不足道,但他们却过得平静、坦然。可是,在相当多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获利采取互相争夺的途径。作品中的马格韦契和康培生为了私利谋取了他人的利,彼此之间又相互夺利。因为这种争夺,虽然得到了某部分利,如金钱,但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爱、同情,并额外增加了仇恨、抱怨和良心的不安。简而言之,人获得私利,假如必须维持一个平衡的关系,就不得不遵循一些原则,这些原则,除了一些契约性的法律之外,更重要的是良心上的警戒线。在狄更斯看来,这条警戒线即勿让他人体会到伤害。人获得私利而伤害了他人,会让那些为恶的人更加穷凶极恶,像康培生和亚瑟,不仅占用了他人的钱财,而且,为了减轻处罚,还迫使他人为他们担负更重的刑责。从另一角度看,那些被伤害的人,即便原来是善的,也更容易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补偿自己过去所受的伤害,正如郝薇仙对艾斯黛拉所做的那样。
爱情与幸福都是人类追求的美好事物。幸福往往有更广泛的内容,爱情仅仅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人们往往觉得金钱和地位比爱情在幸福中占的份额要大得多,因而往往为了金钱或地位舍弃爱情。然则,在具体的情景中,金钱和地位徒有幸福的表象,并无幸福的实质。匹普借助他人的赠予获得了金钱和地位,但并没有体会到幸福。相反,匹普的姐夫乔所获得的金钱和地位相比之下微乎其微,但因为最后获得了比蒂的爱情而体会到了稳定可靠的真正的幸福。作品的最后,艾斯黛拉和匹普圆满地走在一起,亦充分证实狄更斯所认为的爱情在幸福中的分量。狄更斯在作品中强调的是,宽容、感恩以及对于爱的忠贞与执着就是爱情的真谛,亦是幸福的真谛。郝薇仙的生活是一个爱情与幸福的反面例子,她把爱情等同于幸福,一旦失去了爱情,她也失去了宽容与感恩,在后续的人生中伴随着孤独与痛苦。其实失去某一具体爱情的人,还可以借助宽容与感恩寻找新的爱情与幸福,遗憾的是,郝薇仙认识到这一点太迟了,她只在临死之前,才在感恩之中乞求匹普原谅自己。匹普和艾斯黛拉能够拥有最后的爱情和幸福也来源于宽容与感恩。
《远大前程》题目本身就描绘了芸芸众生所渴望的成长前景,也即人们往往将成长的目标看作为前程的获得。事实上,狄更斯所提倡的成长目标是内心的从容与坦然。《远大前程》本就带着比较强的讽刺意味,所谓远大前程在很多人的惯性中,就是成为有钱有权的绅士,拥有华丽的外表和显赫的地位,可事实上,当某些所谓的绅士拥有邪恶、污浊、浮躁的心灵,这种所谓的成长实则是一种倒退。事实上,人们并不是顺顺利利就能得到内心的从容与坦然,追求具体的前程所体验到的种种失落、颓丧、空虚和迷惘才是个人内心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追求具体的前程这种现实的“成长”当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除了付出自己的辛劳、时间之外,时常还要支付个人的尊严、勇气、善良和赤诚。代价可以是有形的,如金钱,付出的劳动,也可以是无形的,如内心的彷徨与焦灼;成长的成果也可以是有形的,如财产与地位,或者无形的,如人生的智慧和情感的祥和。人最理想的成长境界,是这种有形和无形的融合,但是,在二者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内心的成长才是个人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归宿。那些有权有势表面上前程似锦的人,在狄更斯看来,还只是处于为成长付出代价的阶段,并未实现真正的成长。主人翁匹普的成长并不在于获得了绅士的地位或者最终发了大财,而是能够恬静坦然地获得内心的自在。
一部作品的生命力并不仅仅取决于当下仍有评论者对其称赞,而更在于它能被当代的读者所接受与认可。《远大前程》在当代的价值也不单纯体现在除了小说被读者持续借阅以及被翻拍的电影或电视剧有着多个版本,而是从精神实质上也能对当代的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远大前程》所反映出的伦理思想在当代的价值仍然有其发挥巨大作用的空间,认清其伦理思想的当代价值可以试着从三个维度进行考察。
《远大前程》所反映的时代和当代的契合不单单是前述的“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那样的简单表述。当下有不少人借用狄更斯在《双城记》对“最好”和“最坏”更具体的阐释,那就是,智慧与愚蠢的交织、信仰与怀疑的交织、光明与黑暗的交织、希望与绝望的交织,这些描述也常常被人们用来指代当代的特征。《远大前程》描绘的也就是这样一个互相矛盾的时代。人们一方面追求内心的理想,渴望获得智慧、信仰、光明和希望,然而同时又体味到愚蠢、怀疑、黑暗和绝望。《远大前程》是一本以青年人为成长主体的书,它反映的以匹普为群像的青年人的心路历程,在当下的青年人中也普遍地存在着。当代的人们一方面渴求这个世界拥有智慧、信仰、光明和希望,另一方面又觉得拥有这样的想法是愚蠢的,从而怀疑这个想法本身,这种怀疑又让他们时常体会到生活中的黑暗与绝望。《远大前程》中那些穿着华丽的青年绅士们,在花天酒地的同时所展现出来的颓废、伪善,也是不少当代青年人的写照。
当今世界所展示出来的价值对立现象正在迷失时下年轻人的心灵,让他们觉得拥有了一切,又让他们觉得一无所有。《远大前程》告诉我们摆脱这种迷失的最好方式是接受对立的存在,但是永远不放弃善良和正直方向的指引。犬儒主义已渐渐在当代年轻人的心中蔓延开来,他们好像看破了一切,且对是非、善恶抱着可有可无或若有若无的心态,长此以往,这种趋势会模糊人的价值判断,有形无形地助长恶的膨胀和泛滥。如此结果到头来会阻碍人们的前程,销蚀人们的幸福。此外还有一个特别必须指出的时代特征,那就是商业和文化的国际化进程。麦克布莱特尼指出,《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描述商业和文化国际交流冲击下时代变革中的作品[14],比如,匹普后来从英国去印度经商。这个时代特征也和当下非常相似,之所以人们会体会到多种价值的对立,也就是不同文化在交流中相互渗透使然。这种渗透让人们对传统的生活习惯产生了怀疑。匹普从平凡的铁匠铺的生活进入到表面光鲜的绅士生活,也经受着传统的价值观念和新遭遇的时尚化的价值观念的冲击,使他暂时远离了过去的信仰和生活导向。在多元的观念和文化交互冲击下,能否适当地看清传统和固有文化的价值也是在当代能否保持积极伦理观念的重要路径。
在时代维度上,《远大前程》伦理思想的当代价值主要体现在这样几点:第一,时代变迁看似带来了许多层面的巨大差异,可是在人性及道德上的诸多方面仍是相通或相近的;第二,在伦理上,不能简单说一代不如一代(比如过于笼统地说道德滑坡),或一代比一代要强,只是不同时代有一些不同的表现形式或侧重点;第三,在价值观对立、文化多元化、国际化的时代,在伦理观念上仍然有其必须坚守的方向,而且应该从本身具有的传统文化中去找寻并固守一些道德思想作为时代的价值观,恰如狄更斯在作品中始终从自身的宗教传统中强调平等、博爱、宽恕的价值。
文学作品的伦理思想能否对当代读者有所影响,很重要的条件是,读者能否在该作品中找到与自身极其相像的角色。《远大前程》描绘的形形色色的角色同样可在当代找到相近的人物范型。主人公匹普追求远大前程,和当代众多青年人一样希望摆脱旧有的生活束缚,获得为世人追捧的权势地位。以德鲁莫尔为代表的拥有“美好前程”的公子哥形象折射出现实中很多人因掌控了权势地位而展现出傲慢无礼和玩世不恭,也是当下众多徒有虚表的得利者的写照。他们的表面强势和内心空虚、对他人的玩弄和缺乏真情的拥有或可给当代的既得利益者带来伦理上的触动。
《远大前程》中的各色人物在当代也有相当程度的对应价值。像马格韦契这样触犯过法律或做过亏心事的人如何寻求道德上的救赎,像郝薇仙这样因感情受到重创而寻求报复的人如何走出过往的心灵困境,像艾斯黛拉这样为了躲避爱情伤害而不敢爱的人怎样走出爱的束缚,像乔和比蒂这样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如何拥有一份踏踏实实的爱情和幸福,像行使权力的贾格思律师在利益和公正面前如何做出有利于社会和个人的选择等,都可以在《远大前程》中找寻到伦理方面的答案。参照作品中的人物来体验其伦理思想并不仅仅是和某个具体人物画等号或找寻相似点,而是应该将每个具体人物和其他具体人物放在一起进行互动。缺少了人际互动的情境,单个人物所体会出来的伦理价值必然有限。比如,马格韦契善的方面是在和匹普互动过程中激发出来的。这就提示当下的人们,积极的伦理价值是在自我与他人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过程中产生的,因而,理解《远大前程》伦理思想当代价值的人物维度,实际上也是人物之间互相作用的维度。
在人物维度上,《远大前程》伦理思想的当代价值主要体现在:第一,不能以人物的身份、地位与财富来评价每个人的道德水准,有钱有权的人未必道德水平就高,反之亦然,个人道德水平高低是由人物的心灵来决定的;第二,具有公共权力的体制内人物不能因依靠所掌握的权力为自己谋私利,而应该一方面根据法规维护社会的秩序,另一方面依照良知与良心弘扬正义和助长良善,这样才能让体制外的人物积极向善,进而为人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幸福;第三,每个人物既有善的种子,也有恶的种子,其向哪个方向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或人际的环境提供了什么样的土壤。
时代只是伦理思想价值体现的背景,人物是价值体现的载体,而最核心或最本质的体现则是每个人具体的行为。《远大前程》中所描绘的诸多角色的行为为读者理解其伦理思想价值提供了最直接的观照。其实,“细节决定成败”往往说的就是,某一细小的行为可否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印象。马格韦契为避免连累到匹普而向警察承认自己偷了食物,乔为了怕引起“绅士”们对匹普的看低而匆匆离场,匹普冒死救出令人生厌的郝薇仙,艾斯黛拉用外表的冷冰冰对匹普提出亲吻的要求,郝薇仙在临终前凄惨地请求匹普的原谅,等等,都让我们非常直观地体验到人性的光芒。伦理价值只有通过一个个具体行为才能得到真正的彰显。当今社会经常看到人们的言行不一,不同场合在道德方面呈现出巨大的反差。的确,思想会决定行为,然而,仅通过个人表述的思想来判定人的伦理取向是极不可靠的,“做”比“说”或“写”在伦理价值体现上重要得多。
《远大前程》中的人物很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理想和道德,然而,每个人的伦理特征却表露得非常明晰,其表露的路径就是人的行为。匹普在最初给予马格韦契食物,马格韦契在后来给予匹普财产,都是伦理价值无声的体现。纵使一些伦理价值的反面例子,也是通过人物的行为来展现的。贾格思律师对马格韦契的错判,德鲁莫尔对艾斯黛拉的勾引和抛弃,郝薇仙对艾斯黛拉的监管与限制,都从相反的方面说明,人应该不那样做才更有伦理的价值。作品中善的化身乔言语非常少,但他一个个对他人关爱、宽容、体谅、温和的举动就是对伦理价值最好的显现。
在行为维度上,《远大前程》伦理思想的当代价值主要体现在这样几点:第一,道德的高调唱得再多,都不如用实实在在的行为表达出来,身体力行是道德观念传播最核心的渠道;第二,不能简单地从行为表象上去评判一个人的道德 (如网络时代很多网民不顾情由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对他人无端攻击),而应该充分考虑到其行为的动机或所处的情境,就像表象上马格韦契偷了餐具,实则是为了让匹普免受连累那样;第三,在一般的道德准则上,个体倘若不能做出对他人无私关爱、宽宏大量等高尚行为,至少不能做出对他人带来伤害的行为。
纵观狄更斯《远大前程》的伦理思想可以看到,时代虽然发生了表象上的变化,但精神的实质依然有诸多相通或相似的地方;人物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在当下找到这样或那样的对号者;行为虽然林林总总,样式各一,但是所体现出来的善良与邪恶、尊重与欺侮、宽容与严苛、感恩与报复、恬淡与狂躁,则让现代的人与过去的人心灵相通,彼此呼应。借用狄更斯的语式来概述:一切皆已过去,一切皆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