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其斌
近年来,从思想史和历史的视角探讨译名的流变成为译名研究关注的热点。“intellectual”的译名探究即是一例。
众所周知,“intellectual”目前的译名“知识分子”一直为学界所诟病。方维规认为,中国从未有过一个公认的、真正能够匹配西方那种具有文化职能和社会职能的intellectual概念,把“知识分子”与“intellectual”对应,只能是方枘圆凿。(方维规:《概念的历史分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P349,393)
《现代汉语词典》将“知识分子”界定为“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这一定义确实很难传达“intellectual”在西方语境中热心关怀公共事务,并以批判姿态介入实际社会政治活动、为社会正义辩护、批判社会不公的内涵。为“intellectual”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译名,一直为学界所关注。余英时提出用“知识人”代替“知识分子”,并多次阐述自己的这一主张。
2002年9月,在《士与中国文化》的新版序中,余英时提出了“知识人”这一译名的由来:
“知识人”这个名词也是借用“intellectual”的日译。现在收入本书,一切仍依汉文原稿,不作更改。但是十二年后的今天,我反而觉得“知识人”比“知识分子”更为适切。大约是一两年前,我曾读到一篇谈“分子”的文章,可惜已忘了作者和出处,据作者的精到分析,把“人”变成“分子”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我近来极力避免“知识分子”,而一律改用“知识人”。我想尽量恢复“intellectual”的“人”的尊严,对于中国古代的“士”更应如此。把孔、孟、老、庄一概称之为“知识分子”似乎总不免感觉着有点儿别扭。但语言是“约定俗成”的,我只能求一己的心安,却不敢奢望别人也同情我的感觉取向。(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P2)
余英时此处“忘了作者和出处”的谈“分子”的文章,出自陈原:
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分子”的。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凄苦的过程。(陈原:《重返语词的密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P42)
联想到“坏分子”“反革命分子”等说法,“知识分子”在其中确实显得格格不入,异常尴尬。余英时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
2008年5月,余英时在“纽约读书会”的一次讲座中再次提到了这一话题,指出“知识分子”的火药味:
我不太喜欢用“知识分子”一词,因为这个词充满了火药味,会使人联想到“革命分子”或“反动分子”。所以,倡导用“知识人”一词来概括受过大学教育、以传播知识和阐释知识为职业的阶层,它的前身就是中国古代的“士”或士大夫阶层。(傅铿:《犹待隔年迟——记余英时先生的一次特别讲座》,载《书屋》,2018年第12期,P24)
余英时以历史学家的敏锐,指出中国古代的“士”毋宁更近于近代西方的“知识人”。无独有偶,早期的英汉字典就将“intellectual”和中国文化中的“士”联系起来。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求解作文两用 英汉模范字典》,例证中就把“intellectual”翻译成“智士”:the intellectuals of China,中国之智士。(张世鎏,平海澜,厉志云等:《求解作文两用英汉模范字典》,商务印书馆,1947,P697)
2008年11月,余英时在接受《时代周报》创刊专访时再次提到“分子”的暴力属性:
讲知识人等于中国人讲读书人一样,讲政治人、经济人、文化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用知识人呢?我的意思是人的地位要受到尊重,我要恢复人的尊严,因为语言是影响很大的东西,语言一定限制你的思想,用暴力语言,就是鼓动暴力。(李怀宇:《余英时: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有尊严的知识人》,载《时代周报》,2008年11月18日,C2版)
从“火药味”到“暴力语言”,余英时一直在为“intellectual”所蕴含的人的尊严鼓与呼,同时也见证了他对“知识人”这一译名的坚守与执着。
近年来,部分学者不珍惜羽毛,沦为学界笑柄,甚至让“intellectual”一词蒙辱,被拿来作为调侃的对象。针对学界屡见不鲜的剽窃案,陆谷孙先生戏称善用“剪刀加糨糊”的文抄公为“因偷来个揪”(intellectual),对长于此道者不啻为当头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