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时间有无数序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博尔赫斯
一
“你看!那个人被关进时间里了!”我身边的小男孩指着一旁巨大的时钟对我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墙上高悬着巨大的时钟,时钟里有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拿着红色的水桶和抹布,在跟着时针的脚步清理时钟,画上新的时针与分针。
“那只是一段录像。”我说。
小男孩撇撇嘴,转而向他的爸爸宣布他的发现。
他的爸爸正不断刷新手机软件上的航空软件查看飞机的延误情况,长时间的等待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男孩看他的父亲没有反应,又把注意力转向我,询问我的职业。
我正准备回答,裤袋里的手机发出微小的震动,屏幕上蹦出一行很短的字,但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完,就像是我的大脑不愿意接受它传递的信息,所以不断把这些字重新组合排列,希望解读出别的意思来。
大脑的抵抗失败了,字里行间传递的信息不容置喙。放下手机之后,我恍惚觉得它还在震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震颤的是我的身体。我不像是在阿姆斯丹机场的候机厅里,而是被独自留在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门被重重地摔上,我被留在了余响里。
“……暴雪。”有声音从现实世界传来。
“北京有暴雪。”男孩的爸爸对我说,“所以飞机才延误了这么久。”此时他终于放下了手机,颓然地望向窗外。
我机械地随他一起望向窗外,停机坪上的飞机飞进北欧晴朗的蓝天中。
“叔叔,你是做什么的?”男孩又问了我一遍。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是研究时间的。”
“时间怎么研究?”男孩继续问。
我依然因为刚刚的信息无法回神,但喧嚣的大脑告诉我,我应该回答他的问题,回答它能够为我的灵魂在现实中凿开一个小小的隧道,让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待一会儿,这个小世界由数字、公式组成,这个小世界可靠、理性、冰冷,能让我翻腾的心得到小小的安宁。
“比如说,我们发现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同时存在。”我说。
“不可能。”男孩的爸爸说,“过去的就是已经过去的,现在就是现在,未来还没有发生,怎么可能同时存在呢?”
“比如说现在。”我抬头望了一眼挂在墙上巨大的时钟,时钟里的人正在涂上一根新的分针,“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二十秒。如果这时候你妈妈给你打电话,问你:‘现在怎么样?你会怎么说?”
男孩环顾了一下四周,说:“现在天气很好,有一架飞机刚刚起飞,我饿了,爸爸心情不好,有个姐姐在看梵高的画册。”
我说:“对,你妈妈的声音传到你这儿只需要几毫秒,所以你回答的是几毫秒之前的情况,差别并不明显。现在假设你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比如在另一个星上,光从她那儿到你这儿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当她要用望远镜看你,她看到的就不是现在的你。现在假设你的妈妈驾驶宇宙飞船远离地球,她问你:‘现在怎么样?她的‘现在对应的就是我们的过去,那时候你也许刚出生,甚至那梵高刚出生。而如果这个她往相反的方向运动,朝着地球运动,她问你:‘现在怎么样?她的现在对应的就是未来,也许那时候人们已经了登陆了火星。无论是她的现在,还是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都同样真实存在。”
“你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吧。”男孩的爸爸说。
“不,这是相对论告诉我们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过去、现在、未来是同时存在的。或者说,过去、现在、未来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在宇宙里,一个相同时刻——就是我们所有的一个‘现在,根本不存在。”
“可是我去年八岁,现在九岁,难道我同时是八岁、九岁、十八岁、十九岁吗?”小男孩不解地说。
还没等我回答,传来登机的广播。男孩的爸爸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可以回家,还是因为可以逃离这场对话,他快步向登机口走去。
我也站起身,却忽然丧失了方向感,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叔叔,你不登机吗?”小男孩拉了我的衣袖。
我摇了摇头。
“你不回家吗?”男孩问。
我摇了摇头。
“可你的爸爸妈妈在等你啊。”男孩说。
我没有父母了,刚刚手机上的信息就是告诉我这个。
收到信息的那一分钟,时钟里的男人正在涂一条指向“八”的分针,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拖着银灰色的行李箱从我身边匆匆走过,那一秒,登机口的地勤偷偷打了个哈欠,我像剥洋葱一样一点点缩小时间的刻度,在一个普朗克时间——短得无法再分割的时间间隔,生命从我父亲的呼吸中消失了。
父亲死去一周之后,我收到了从北京寄来的他生前的照片,背景是一片水,远处隐约有白塔。他戴着毛线帽,穿着灰色的衬衣站在柳树下,挎着一个藏蓝色的布包,有些羞涩地朝着镜头笑,像是刚刚被批评过,自知理亏的小孩。
照片里的他,是我记忆里不熟悉的样子——毕竟我已经接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可说到底,记忆究竟是什么呢?记忆是个体意象的群集。我从实验室走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家中餐馆,深夜打烊之后,餐厅铁门的缝隙里流出店主一家三口晚飯的味道,稀饭和蒜薹炒肉的味道把我的记忆带回过去,楼道里孩子放学吵闹的声音、餐桌上方灯罩破了一角的灯、我伸手去偷吃菜被妈妈拍打手背:“等你爸回来再说。”——她的声音总是从我的左上方传来。
每个意象都对应着具体的神经元,当我闻到别人家庭晚饭的味道,一个“楼道里吵闹的神经元”、一个“破了的灯罩的神经元”、一个“疼痛神经元”同时被激活,同时被点亮。
那么,关于我父亲的记忆,是哪些神经元的合集呢?
——紧紧皱着的眉头、在母亲的葬礼上试图拥抱我却又缩回去的手、接到我告知决定出国的电话之后的漠然?
这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就像是餐桌上越来越黯淡的灯,我能记住的只有自己的沮丧。当我不再回忆和父亲有关的细节,记忆所对应的神经元之间的树状联结也会变弱,渐渐地,它们无法再激活。
在我小时候,我以为记忆像是储存在寄存行李的地方,它们井井有条、安全地放在柜子里,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早就丢弃了可以取出行李的票据。
我原以为母亲的死让我更痛苦,因为我更爱她,但是我却发现父亲的死让我更难接受,因为他的死不仅意味着个人的死,还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曾经拥有的父母的过去、我童年住过的房子、所有那些连接过去之我与今日之我的东西同时坍塌。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将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华夫饼上的奶油覆盖甜豆浆的味觉记忆,超市轻快的背景音乐覆盖童谣的旋律,新的雪花覆盖在旧的雪花上,新的零件更换老朽的,终于旧的记忆都消失,我将成为一个新的人。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唯一能证明我活过的就是面前白板上的一行行公式,指向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穿越时间的可能性。我是一个用了半辈子的时间研究相对论的平庸的科学家,深知自己所做的工作无法给后来者任何启发。除此之外证明我存在过的东西,就是我在心理医生那里留下的一本本记录:“家庭作为一个系统,任何事件都会在每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以至于改变了人的生命感觉,该患者在家庭的集体无意识中留下的阴影导致了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冰冷的诊断将伴随我长眠,对他人解释为什么我始终孑然一身,我深知对此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
“我可能活错了。”有个小小的声音,我努力驱赶这个想法,却无法欺骗自己——如果结果错了,那么就意味着运算一定错了。
对于活着的人,人生尚有修改的机会。但是对于死了的人呢?我又想起我的父亲。
“现在他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比我先走一步,但这没什么……”我在纸上无意识地写下这句话,写完才想起这是爱因斯坦给去世挚友的家人写的信。
后半句是什么?我继续写下记忆里的句子:“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
“持久而顽固的幻觉。”我默念爱因斯坦这句经典名言。
也许我一直研究时间穿越的方向也错了,我一直试图用虫洞理论研究时光穿越的可能性,但这也许都是错的。
——对人生的怀疑如同开始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当你推倒第一块骨牌,对生命中其他一切的否定就变得如此简单。
也许时间这条河并非真实地流动,而仅仅在我们的脑海中流动。如果这个结论成立的话……我给D打电话,我知道D是唯一能帮我找出答案的人,我的手有点抖。
二
我梦到自己十岁那年,得了腮腺炎,一连好几个星期,我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海底两万里》的主角,沿着海底的秘密通道通向一个神秘的世界,墙上斑驳的污渍是大怪兽,我用手影做成枪击败了它。爸爸的首钢工程师制服挂在床边,它现在是一个神秘的胖船长,赞美我的勇敢并要带着我出行。窗外的树影在被子上游动,像是一条条小鱼,我嘴唇相碰发出“噗噗”的声音与它们讲我的秘密。
有脚步声响起,人影由远至近,小鱼四散逃开,我匆匆与船长告别,闭上眼睛假装一切没有发生。有一双手轻轻地触摸我的额头,那种温存我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
我睁开眼睛。我看着眼前的女人,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她的样子:她在病床上双颊凹陷的样子,遗像上的她抿着嘴勉强挤出笑容的样子——遗像是她确诊癌症当天下午拍的,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在照片里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指着镜头的样子,无数个形象坍塌成我眼前的样子:她尚未老去,眼底的一些俏皮从镜片后透出来,头发梳成低马尾,用白底带波点的小丝巾系住。
“已经不烧了啊。”她低声说。
我愣住,就像是身处那种连环的梦境里——你以为自己醒了,结果只是另一个梦。
“妈妈?”我叫她,“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六点了。我下午不放心,让林老师帮我代了一节课,我回来看了一眼,当时你还烧着,睡得可怜巴巴,现在烧倒是退了。”
“我是说……现在是哪一年?”我问。
“你是烧糊涂了还是装糊涂?”妈妈说,“快起来吧,你爸回来看到你还赖床又要生气了。”
我下床,像梦游一样在家里游荡。木床、三屉柜、12寸的黑白电视里的济公像浸泡在水中。
我到厕所,踮起脚在缺了一角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十岁的孩子,穿着白色的大背心,头发被汗浸得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我打开厕所的窗户,爸爸们刚下班,穿着类似的制服,自行车铃声如流水,笑声像流水里的石子在碰撞一样。
我在蓝制服里辨认着爸爸——我要准确地辨认他,在他进楼道的时候赶紧坐在书桌前打开作业本,可好几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都像是他,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我的恐惧已经发生过无数遍,像是属于一个我身体里比我更沧桑的人。
爸爸回来了,他疲惫而沉默地吃饭。
妈妈说:“你也不问问孩子身体怎么样了。”
爸爸看向我,拧着的眉头像个问号。
我嘬着筷子,对着他迟疑地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我是个科学家。”
媽妈笑道:“那你可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
我对着父亲说:“我在机场,有人问我关于时间的事情。我已经跟你一样老了,我在国外,你死了……”我看向妈妈,说:“你也死了。”
爸爸重重地用中指关节敲了我的头,我痛得跳了起来,灯罩被我碰坏了一角,影子倾斜而出,屋子像是船在大浪间摇摆。我大哭起来,妈妈匆忙哄我上床,让我再睡一觉。
我在床上依然大哭,大脑缺氧让我意识中的画面变得模糊,我尝试向妈妈解释那个梦,爱因斯坦,相对论,我给D打的电话,可D又是谁?
记忆是鲶鱼,当我想要抓住它,它就从我手中滑脱。我不再哭了,我的意识触到某种巨大而可怕的可能性,我匆匆把它藏起,就像穴中的沙龟。
“梦都是反的。”妈妈安慰我。妈妈说完脸色忽然煞白,她用手摁住肚子。我心里一紧,想到在我那个漫长的梦里,在一个总也等不来天亮的漫长的夜,她疼得睡不着,一下下敲着墙,“咚”“咚”,声音固执而绝望,像锁在沉船里的人在求救。
“妈妈你要明天去检查身体。”我说。
“我知道了。”她笑着说。
“一定,拉钩。”
“妈妈,我陪你去医院!”第二天的早上,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在懵懂中喊了起来。
有点不对劲,是我的声音因为发烧开始嘶哑,还是被子因为潮湿增加了些许的重量?
我在屋里寻找妈妈的踪影,在厕所缺了一角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我怎么一夜之间从十岁变成了十六岁?十岁的我是前一夜的梦?还是现在的我是十岁时做的梦?
我到了书房,从父亲的身后打量他,书桌上放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状。透过他的臂弯我看到他在制图,钢铁、高炉,一个冷硬的世界。
“妈妈呢?”我在他背后轻声问。
父亲转回头看我,我惊讶于他的老,他的脸如同蒙了一层土,眉毛像破土而出的野草一样又乱又长。
“你又发什么疯?”父亲冷声说。
我又问了一遍,父亲猛然站起,推着我去客厅,猛然松手,我差点撞到墙上,抬眼一看,黑白照片里是妈妈带着苦笑看着我。我躲避照片里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装上餐桌上放的灯罩,把它撞碎了一个角。
“不对!不对!”我大声喊着。一切都不对,灯罩已经被我撞碎过;照片里的妈妈和我见过的妈妈的遗像不一样;她如果听我的话去医院检查过,就不会癌症三期才发现。一切都不会,而每个错误都像存在于一个独立的现实中。到底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当下?什么是现实?
“可是我去年八岁,现在九岁,难道我同时是八岁、九岁、十八岁、十九岁吗?”一个陌生小男孩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涌现。他又是谁?
“你志愿填好了没?”父亲在餐桌上问我。
“我要出国。”我说。
他“啪”地把筷子重重地放下,我知道他希望我留在国内,继承他的衣钵成为首钢的工程师,但我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我忽然获得了反对他的勇气,或许是因为我确信自己此刻正在梦中。我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累积多年的对他的怨恨,他如何借由冷漠与暴力去行使权威,他如何把我和母亲变成了耻于谈论伤痛暴露情感的人。有一瞬间,我像是看到了他的眼泪——就像是火车行经一片闪亮的湖水,水面反射的光刺痛了我。
“只是在做梦。”我对我自己说,梦中的他不会被我伤害。
身处梦境真好,因为即便是出现棘手的事物,也有力量替你做决定。我像是一艘没有船员的船,被波浪与涟漪带去远方漂流。当船被卷入漩涡,我在幽深之处醒来,醒在另一个梦里。
第三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三十岁,醒在美国的实验室,挣扎完成自己的博士毕业项目。
第四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依然三十岁,身边躺著一个陌生的女人:“今天过节餐馆不好订,要不还是我做吧。你们单位发的超市券还没用完吧?你爸说要自己来,但你还是开车去接他吧,免得他又要发脾气。”她在半睡半醒间思路清晰得像个将军,她是我的妻子?
那一天我都懵懵懂懂的,我和妻子开车去了我童年的家,被父亲留下吃晚饭,我的妻子是个健谈的女人,她逗得父亲很开心,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我此时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首钢新的工程师。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能听到,能看到,但一切事物都没有真实感。我手托着下巴做出专心的样子,另一只手在餐桌下探索,在交错的挡板和金属线中摸到小小的圆柱形凹槽,里面藏着我小时候留在那里已经干了的口香糖。
“还是一副痴呆的样子。”父亲看着我说。
“他是选择性不在乎,这是他的生存之道。”妻子笑着替我解围。
她的脸在灯光下很美,眼睛亮亮的,里面仿佛有一个五彩琉璃般的世界。
“你盯着我干吗?”她脸一红,别过头去。
我该如何向她解释,我想让她在我的目光中多停留一会儿,因为在下一个梦里,她将消失不见。
我确认自己身处一个连环的梦境里,这如何开始的?
应该是在我开始怀疑时间的本质,给D打电话那一天,因为在那之前,我的人生是线性且清晰的:我的父亲是首钢工程师,母亲是首钢子弟学校的老师,我十三岁那一年母亲去世,十八岁我出国学习物理,三十五岁成为物理系的助理教授……
从给D打电话那一天之后,我便掉入了无垠的连环梦境。
可是我该如何醒来?
D又是谁?
在说不清多长时间之后,我在梦里见到了D。
D是个脑神经专家,在我进入他实验室的一刻,我就想了起来。而他显然认识我,甚至和我很熟。
“坐。”他头也不抬地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D的实验室静悄悄的,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声音来自于桌面上的透明盒子,盒子里有一只在跑步机上不断奔跑的小白鼠。小白鼠正对盒子的一面是屏幕,屏幕不断变化着道路或墙壁的图案。
“你在研究什么?”我问D。
D指着电脑屏幕,屏幕里是不同区域连续发光的大脑,他说:“这是小白鼠大脑的活动,它的意识决定了下一个瞬间出现的是墙壁还是通畅的道路。”
我立刻理解了:“它以为自己在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中奔跑,其实它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鞋盒子大小的空间。”
D说:“这个迷宫其实是它自己的意识所创造的。”
“我们人类的时空也可能是幻觉。”我小声说。
D立刻望向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并且早就考虑过我这句话背后的可能性,只是没有机会去验证他的想法。
“我想知道大脑是如何感知时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D说:“这一直是个谜。我的理论是当我们周围发生一些事情时,会触发我们的感觉神经元——比如嗅觉、听觉,然后通过大脑里的拉普拉斯变换,把这些细胞活动按照时间顺序储存起来。但你要知道,我们脑中的世界远远小于真实世界,这个世界的复杂是超越我们理解的,也超过我们能想象的程度。比如这个世界上的颜色远远多过我们能看到的这些。”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我说,我把桌面上的一张废纸揉成团,闭着眼睛,把纸团向前一扔,纸团落在桌子的正中央,我说:“在我没睁开眼睛之前,纸团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位置,而我睁开眼睛,所有位置的可能性就坍缩成一个位置。只是一种猜想,也许这个纸团落在任何一个位置的现实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我们的理智处理不了如此多的信息,所以是我们的意识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选择让它成为现实。”
D有些激动,他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和他想法一样的疯狂科学家:“好比世界上的事物是无穷多五光十色的珠子,我们找了一根线,选择了其中几个珠子,把它们命名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按照顺序穿在一根线上,这一串简单的珠子就构成了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我们把这根线命名为‘时间。但实际上,时间是不存在的,线是不存在的,珠子是无限散乱着的。”
我问:“可是,人是如何选择这些‘珠子的?意识是怎么选择事件,把它们排列起来的?”
D笑了,他把桌上的纸团扔向我,我下意识地接住了它。D说:“你看,你凭借过去的印象就判断物体飞来的位置。我们的大脑会根据过去发生的事情预测下一件,比如有了乌云就会下雨,吸烟会致癌,有了投入就会有回报。我们把这种选择称为‘因果。”
我说:“物理的世界里没有因果。因果只是一种最无伤大雅的人为法则,就像是民主。”
D说:“我们用这种机制来保护自己,来把我们的世界编织成可以理解的样子。”
我说:“如果我们改变了时间在意识中的存在,我们就可以改变时间,甚至可以回到过去?”
D说:“理论上,如果我们关掉大脑里的拉普拉斯之妖……我是说关掉了意识对于现实的选择,关掉了对时间编码的开关,就可以回到过去。但这个理论无法被证实。”
我说:“但它确实是可行的?”
D说:“我确实在大脑里找到了这个地方。”他用笔戳着桌上的大脑模型,被触碰的区域亮起一小片微弱的红光,“就藏在这个皮层之中。但我还没有试验过,因为不知道去除之后会不会影响其他的神经元。”
“能不能……”我还没说完,忽然感到大脑在模型上所对应的区域开始发麻,如同被电击,电流一直贯穿全身。
我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我意识到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能不能在我身上试试。”我对D曾这样说。
他用手术去掉了我大脑里对时间的编码。在手术前,D曾经对我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如何知道自己不在做梦?”
“你无法知道。”D曾这样说。
我以为自己是掉入了一個又一个的梦境之中,其实我每一天都醒在真实的世界中。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无序、复杂,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每当我做出选择,这个网就开始蔓延增长。
我以为我总会有醒来的一天,其实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醒来的人,而其他人所处的线性时间下的生活才是梦境。
我以为时间跳跃者是获得了某种超能力,其实恰恰相反,我永远丧失了理解时间的能力。
三
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我记下我每天从醒来到入睡经历的人生。
“1983年3月6日 晴
第135天,今天我六岁,我闹着要学皮划艇。我的父亲把制图室的灯全部关上,然后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放着手电筒,光清凉如水,他带着我在光上漫游,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1992年10月15日 阴
第221天,今天去了医院去看妈妈,爸爸有工作,没有跟我一起。
她的两个学生也来了,带着花,她的两个学生跟她开玩笑,妈妈很孩子气地跟他们打趣,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生气,我不爱她在别人面前强作乐观的样子,我不要她这么辛苦。
学生走后,她很累,闭着眼睛休息。我以为她睡着了,结果她很轻地说让我不要埋怨父亲工作忙,她说我是个好儿子。
我是个好儿子吗?那为什么在所有的命运里,我都没有留住你。”
这一天我惊醒在一声巨响里,我发现自己在童年的家中,我奔出卧室,发现父亲摔倒在厕所,满脸困惑,血浸染了他的白发。
我慌忙让他坐在椅子上,给他包扎,他大力推开我的手,反复几次,他才驯服地让我碰他的头,他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你回国一周只在家里待一天,还不如不回……”
我迅速地拼凑信息,发现此时的我所处的人生和我做手术前的人生在同一轨道上:四十岁在美国的物理学家。
我好不容易给父亲包扎好,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说:“我要回家!”
“回老家?”我问。
“我要回家!”他再次重申,然后走入厨房开始做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再次大声说:“我要回家!”
“你要干什么?”
“我要……”父亲的话说了一半,就愣愣地看着空气,仿佛空气抢走了他剩下的句子。
“爸,你没事吧?”我问。
“你妈妈去医院检查了没有?”他问。
我愣住了,因为他目光正对的就是我的妈妈挂在墙上的黑白遗照。我意识到他大脑生病了,阿尔兹海默症——一种常见的老年疾病。
“我今天带你出去逛逛吧!”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在所有的人生里。
“我还要去看看高炉建得怎么样了。”他说。他不记得自己早就退休了。
“我帮你请假。”
我们去了北海,在冰面走着,阳光为远处的白塔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属。
“我给你照张相吧。”我对父亲说。
他慌忙扶正自己的毛线帽,把藏蓝色的布包挎起来,朝着镜头羞涩地笑,像个理亏的孩子。
“来不及了。”在照完相之后,父亲忽然一撇嘴,流下眼泪。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就像是孩子一样。
我尝试着和他对话,却感觉到他的话语颠三倒四,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各种活着的人,已经死了的人环绕着他,他想依次向他们道歉,却感到来不及了。
这一天,父亲说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寡言的父亲说那么多的话,他说首钢马上要买比利时的钢厂,没有意识到那是1986年的事情。他说要和母亲一起去美国看我,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就在他的面前。他开始编造一个快乐的童年以及和他父母的逸事,没有意识到他的童年贫瘠而艰苦。
到后来,我放弃纠正他。我意识到他头脑中存在着一些虚幻的世界,就像是一个个迷人的岔路,他一不小心就踏进这些岔路,他需要借助幻想和不合逻辑的理智才能绕回到现实。
某种意义上,他生病的大脑和我一样,我们都踏入了一个又一个矛盾的现实。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点头,他也笑着点点头,因为他脑中的现实得到了我的确认而满足。
在回家的公车上,父亲忽然转过头,脱下毛线帽,认真地对我说:“谢谢你。”
夕阳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一片晕乎的白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于是他的脸成了无数种我记忆中存在过的样子:年轻的父亲、老了的父亲、乞求原谅的父亲。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不断进行时间跳跃,我过去以为自己是想回到过去,等待父亲的原谅,从而终于和自己的人生和解。
但我此刻才发现,我回到过去,是想乞求他的原谅,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而错误是弥补不了的,因为当我返回到过去的时候,那一点之后的日子就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波函数的海洋,无数种非实在化的可能重新叠加在一起。我无法选择一种完美的人生——我一直陪伴着父亲的完美人生,我只能选择完美的一瞬——在所有我依然有自主性的瞬间,试图理解他,并且试图让他理解。
“到家了。”父亲看到远处熟悉的房子,笑了起来。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一直说“要回家”,因为疾病让他不舒服,觉得所处的环境难挨且陌生,家对他来说象征着安全。
“到家了。”我说。我是返家的奥德赛,而几个小时之后,我将继续在时间里漂流。
我繼续在时空中漂泊,数千次,数万次,数百万次。在某次漂泊中,我在某个餐厅再次见到了D,那时的D还没有成为优秀的脑神经专家,他还是个博士生,正为了某个关于记忆的课题愁眉不展。
我在他的桌子上悄悄放下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诗:
“有一行魏尔伦的诗句,我再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毗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你是谁?”他问我。
我是谁?
我是时空中跳跃的旅者,我是时间的醉汉。
我是掌握时间全知全能的神,我是时间的囚徒。
我是波函数的坍塌,我是波函数的发散。
我是无限的命运,我是三维空间里并不存在的虚空 。
我是掷骰子的人,我是骰子本身。
我是关在时间里的人。
责任编辑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