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视阈中的边疆:对国家边疆观的再认识*

2019-03-03 11:59孙保全侯红霞
云南行政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周平边缘性疆域

孙保全,侯红霞

(1、2.云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650504)

今天有关边疆的研究可谓方兴未艾。其中,云南大学周平教授在政治学范式下开展的边疆研究不仅独树一帜,而且产生了重大影响①朱尖,苗威.中国边疆研究的文献计量分析[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1):15-24。,由此引发了不同学科边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但与此同时,学界对于周平的边疆研究和边疆理论也存在着一定误读。例如,2017年至今国内多位知名学者参与的“边疆实在论”与“边疆建构论”②杨明洪.反“边疆建构论”:一个关于“边疆实在论”的理论解说[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1):133-144。之间的理论争鸣,便是围绕其边疆观点而展开的。因此,从有利于推动中国边疆及边疆治理研究,乃至中国边疆学学科建构的角度来看,对周平边疆研究的内涵和逻辑进行梳理、总结和澄清,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事实上,纵观周平的研究,一个根本性的特点就是坚持了国家立场和国家视角:从国家角度来审视边疆,站在国家整体利益和国家发展的立场看待边疆问题,并且在国家治理层面探寻边疆的治理之道。在国家视角下形成的边疆认识,强调边疆的国家属性,认为边疆是国家疆域的边缘部分,并且是根据国家治理需要而划定和调整的。这样一种边疆观念和边疆界定方式可以被称为“国家边疆观”。

一、边疆以国家疆域为基础

尽管不同时空中的边疆呈现出多样性形态,并且人们对于边疆概念的认识也是众说纷纭,但边疆是国家疆域的一个部分,这一事实却是不可否认的。国家疆域是划分边疆以及形成边疆观念和开展边疆研究的物质基础和前提条件,离开了特定疆域自然就无法言说边疆。正因如此,在国家视角下认识边疆现象和界说边疆概念,首先就意味着要从整个国家疆域的角度去看待边疆。

以往对于国家的研究,大都将主权、领土和人口视为构成国家的核心要素。但这种观点实际上是以民族国家作为理论预设的,因为主权和领土都是伴随民族国家构建而逐步形成的,因此无法在普遍意义上揭示国家的本质。面对这样的情况,周平提出了国家的三个基本属性:一是运用公共权力解决社会问题的政治治理形式;二是一种由国内居民共同构成的政治共同体;三是形成和存在于一定地理空间范围之内的政治地理空间单位③周平.全面认识现代国家的多重属性[J].探索与争鸣,2016(08):34-37。。在此之前,人们主要关注了国家的政治形式属性,并将精力集中于政权的组织和运用问题。近年来,以“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及二者关系为对象的国家共同体研究逐渐升温。而国家权力的作用以及将国内居民整合为一个共同体,都必然在一定的地理空间内展开,因此地理空间是国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从国家产生的历史来看,建立以暴力为支撑的公共权力和按地域进行管理,既是国家区别于以往政治形式的主要特征,也是国家形成的基本标志。国家这种政治形式出现以后,也必须以一定的地理空间范围作为存在条件和发展前提。因此可以说,国家本就是一个政治地理空间单位。从国家的这一属性来看,无论是疆域还是边疆,本质上都是一种政治地理空间形式。

国家具有政治地理空间属性,由国家占据或控制的一定地理范围就是国家的疆域④周平.国家的疆域:性质、特点及形态[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1):13-21。。在界定疆域概念的时候,周平刻意区分了国家将地理空间转化为自身疆域的两种形式:一是排他性的“占据”,特别是主权性占有;二是非主权性的“控制”,如对地球公地或他国领土的实际控制。疆域是国家存在的物质前提,也是国家发展的基础条件,世界上没有疆域的国家是不存在的。国家政权、国家能力、国家财富和国家活动都以一定范围的疆域作为基础,在国家发展过程中,疆域的大小、区位、形态和结构决定了国家的体量、资源贮备、发展空间、战略性意义、整体安全、地缘政治条件和国际竞争能力。历史上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和获得竞争优势,莫不是以拥有庞大的疆域空间作为基本条件的。也正因如此,将自身权力覆盖或延伸到一定的地理空间来拓展疆域范围,就成为各国普遍持有的一种原始冲动和广泛采取的政治活动。

作为国家存在与发展的空间条件和物质基础,疆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表现为一种变动着的存在,并在当今时代呈现出多种形态。在人类历史上,有两个根本性的因素导致了国家疆域范围的变迁和疆域形态的演变。一方面,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水平的发展,提升了人类开拓地理空间的能力,拓展了人类的活动范围,国家的活动空间和疆域形态也变得越发多样化。另一方面,国家形态以及国家间关系的演变,也影响着国家占据或控制地理空间的形式,从而对疆域的形成和演变产生着主导性的影响。在这两个因素的作用下,国家疆域不断演进并在今天呈现出多种形态。面对形形色色的疆域,有研究者主张将其划分为地理疆域和非地理疆域。但周平认为,某一空间范围只有经由国家力量的占据或控制才会具有国家属性,从而成为一国的疆域,因此疆域类型的划分也必须突出国家角度①周平.论国家疆域的治理[J].思想战线,2015(04):1-8。。在国家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主权体制的出现对于疆域形态演变的影响最具典型性和根本性。以往人们在讨论疆域时,时常将领土和疆域两个概念相混淆,甚至直接用领土来指代国家的疆域。但周平认为,必须对二者进行区分,领土不过是主权时代特有的一种疆域形态,是主权占有和管辖下的地理空间范围。因此以领土概念来指称前主权时代的国家疆域,这种做法并不恰当。按照主权标准,疆域形态无外乎主权性疆域和非主权性疆域两种基本类型。其中,国家的主权性疆域除了国家拥有完全的排他性主权的领土以外,还包括海洋空间的“主权权利区”(毗连区、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非主权性疆域则包括“国家控制的非主权地理范围”和“国家具有实质影响力的基于地理范围的利益范围”②周平.论国家疆域的治理[J].思想战线,2015(04):1-8。。

总之,国家是一个政治地理空间单位,国家占据或控制的地理空间范围就是疆域,疆域是一种变动着的存在。这是周平对于国家地理空间属性和国家疆域的基本判断,实际上这也成为其边疆研究和边疆界定的逻辑起点。正是有了疆域这个前提条件,国家才具备了划分边疆的可能性。边疆是疆域的一部分,以疆域作为其存在的物质基础。一方面,任何背景下的边疆,都处于国家的疆域范围之内,没有疆域就无所谓边疆;另一方面,边疆说到底也不过是国家占据或控制的一种地理空间形式,因而本质上必然属于疆域的范畴。边疆以疆域为基础,还表现为边疆会随着国家疆域的变化而变化——或是空间范围的盈缩,或是空间形态的多样化。由于疆域可分为主权性疆域和非主权性疆域,那么边疆自然也就相应地存在主权边疆和非主权边疆两种基本类型。然而,从基本逻辑上来说,疆域是划分和界定边疆的必要条件,但不是边疆存在的充分条件。即有疆域不一定就有边疆,边疆的形成还需要其他与国家有关的因素的支撑。

二、边疆是国家疆域的边缘部分

周平的边疆研究和边疆概念使用,存在一个基本的理论前提,即边疆以国家疆域为基础,是疆域的一部分。从空间位置来看,边疆处于外围地带,是国家疆域的边缘性区域。这样的判断,是对多种边疆界定方式的一种整合,更是基于丰富多样的边疆现实的一种抽象和提炼。这种界定方式的突出优势在于具有普遍性的解释力:既能解释中国的边疆,又能解释西方的边疆;既能解释历史上的边疆,又能解释当代的边疆;既能解释传统边疆,又能解释新形态边疆。

边疆是国家疆域的边缘性部分,这是立足整个国家疆域空间做出的一个基本判断。从边疆研究的角度来看,这种对边疆内涵的概括是对多种视角下边疆界定方式的一种融通和整合。当前多个学科和多个视角下的边疆研究尽管各有偏好,对边疆的定义也各有不同,但最终无不指向国家疆域的边缘性部分。正如周平所看到的:“国家视角的边疆研究与其他视角的边疆研究之间也确实具有明确的通融性,而且这样的通融性一直都存在着”①周平.边疆研究的国家视角[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7(02):1-8。。其中,历史地理学主要研究中国历史上的边疆地理现象,述说的边疆不过是历代王朝与周边政权接触的边缘地带;文化视角的研究,把边疆视为异文化区,但仍以疆域的边缘性部分作为空间载体;民族视角的研究,同样暗涵着将边缘区作为少数民族聚居地的判断;经济视角下的边疆研究,首先预设了一个“边缘—核心”的空间结构,并关注边缘区的经济形态和经济生活;海洋视角关注的海洋边疆,自然是处于国家陆地空间的外围;军事视角的边疆研究,着眼于边界、边防和边境管理,这些则是国家主权性疆域的最外层空间;治理视角下的研究,聚焦于边疆特殊性公共事务和特殊性区域问题的治理。因此,在国家视角下将边疆视为国家疆域的边缘性区域,这种界定方式是各个学科视角都能够接受的,或者说其他视角下所认识的边疆皆以国家疆域作为基础。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周平所主张的“国家边疆观”实际上抓住了边疆现象的本质,是各种视角下边疆研究相互通融、形成对话的一个基础和平台。

从国家特别是国家地理空间的角度来看待边疆,并由此提出的边疆界定方式,除能够为边疆研究提供基础性概念工具之外,还具有为边疆现象和边疆实践提供普遍解释的优势。这种概念功能和概念优势的形成,既得益于国家视角下边疆研究的自身特性,也得益于周平对于中外边疆历史和现实的观察与把握。或者说,边疆为国家疆域边缘性部分这一论断的提出,不仅来自于国家视角下的理论论证和推演,而且来自于对复杂边疆现实的抽象和总结,是逻辑演绎和归纳总结双重研究路径下共同得出的结论。也正因如此,这种对边疆本质的阐释方式,既禁得起理论推敲,也经得住现实检验。在中国,先秦时期的“服事观”和“一点四方”的理念已经蕴含了划分核心区和边缘区的意图,秦汉以后则正式开始确立将边缘区域认定为边疆的制度,此后历代诸朝大致延续了这样的做法。随着民族国家构建和建立,以边界为参照划分出领土的边缘性部分,成为边疆建构的主流方式。在西方,罗马帝国是最早出现边疆概念和建立边疆制度的国家,而彼时的边疆主要就是通过军事占领而新获得的位于疆域“前方”的区域。具有边疆开拓传统的美国,也曾将相对于传统区域来说的边缘区域认定为边疆,这一点在历史学家特纳的边疆假说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论证。另外从基本词义来判断,由“边”和“疆”组合形成的“边疆”一词,本来就具有边缘性疆域或边远性疆域的意涵;西方的“frontier”或“border”也都是指“一国领土之最边远的外沿地带,那里直接面向另一国的领地”②王邵励.美利坚式的“边疆”:词义源流及历史学家特纳的再解释[J].社会科学战线,2012(08):97-103。。周平的边疆研究充分考察了这些古今中外的丰富的边疆现实和概念使用,进而在国家视角下提出了有关边疆的界定方式。

除了贯通中西方的边疆内涵之外,认为边疆是国家疆域边缘性部分的判断,还源自对传统边疆和新型边疆的统筹思考和概括,从而形成对于不同时空下各种类型边疆的学理性阐释。国家疆域是边疆形成的基础,疆域的性质和形态总是处于变动之中,因而边疆自然也是不断变化的。早期的国家以占有或控制一定的陆地空间范围作为各自疆域,与之相适应的是陆地边疆。随着人类活动能力的提高,海洋空间和空中领域逐渐被纳入国家的疆域范畴,特别是海权论和空权论的提出、论证并为主要西方国家所采纳,使得海洋边疆和空中边疆被凸显出来。而这些以陆地、海洋和空中为空间形态的边疆,都处于国家疆域的边缘部分。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全球化的趋势越发明显,并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充分展开。在全球化时代,国家占据或控制地理空间的形式以及国家行为方式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表现为国家利益大大超出领土范围,超主权的国际规则日渐发挥作用,国家利用科技革命成果控制更大空间范围的活动日益突出,国家间的地理空间关系也更为复杂。国家始渐在主权管辖之外的其他空间范围进行超主权的控制:不仅将大洋与海底、南极和北极、太空和外太空等全球公地纳入控制范围,还寻求在他国领土基础上形成重叠的非排他的软性控制,由此构建出一些新的疆域形态。这些新型疆域相对于原有领土来说皆处于边缘地带,因此都以边疆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使得新的边疆形态得以凸显。新形态边疆包含了太空边疆、利益边疆、战略边疆、底土边疆、信息边疆、文化边疆和经济边疆等多种类型,并且“提出新的边疆概念和构建新形态的边疆,将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①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02):99-105。。尽管这些新型边疆与传统边疆在空间形态、占有或控制方式等方面存在诸多不同,并且越来越多样化、复杂化,但无一不是处于国家疆域之边缘。也正因如此,周平才会使用“边疆”概念和边疆思维去阐释这些新的空间领域。

三、边疆因国家治理需要而划定

从国家立场和国家视角来看,边疆以疆域为存在基础,并且是疆域的边缘性部分,这是一切边疆形态所共有的特征,也是各个学科开展边疆研究的基本预设和前提。然而有疆域并不意味着一定有边疆,有些国家既不存在划分边疆的必要也无划分边疆的可能。周平认为,边疆并不是一种纯客观的存在,也不完全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国家根据治理需要而划定的,是在客观基础上主观认定的结果②周平.论边疆的国家属性——我国边疆若干基本问题析论[J].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4(06):4-11。。从这一点来说,边疆具有突出的构建性特征。这样一来,边疆的内涵和外延被进一步限定,不仅以国家疆域为基础,而且受到国家治理的根本性影响。

边疆不是纯客观的地理现象,而是根据国家治理需要构建起来的。理解边疆的这层内涵,首先要对国家治理有一个全面而深刻的认识。在周平看来,既然政治形式、政治共同体和政治地理空间单位是构成国家的三个维度或三重属性,那么国家治理就必须着眼于这三个方面,由此形成了国家治理的三大领域③周平.国家治理须有政治地理空间思维[J].探索与争鸣,2013(08):11-16。。其中,国家治理的政治地理空间维度容易被忽略,但却是必不可少和十分关键的。这是因为,国家本就是政治地理空间单位,占据或控制一定的空间范围(疆域)是构成国家的基础条件;政治地理空间或者说国家疆域只有得到有效治理,才能在国家发展中发挥积极作用。因此,国家治理要有空间思维,国家必须对疆域进行有效的管控和治理。所谓疆域治理,“就是国家运用政权的力量或国家力量,动员和调配国家的资源,去解决疆域面临或凸显的各种矛盾和问题的行为和过程”④周平.论国家疆域的治理[J].思想战线,2015(04):1-8。,大体包括传统疆域问题治理和新辟疆域问题治理两个方面,涉及对国土空间的功能区分、国土空间开发利用的规划、各行政区域的发展布局、外部空间的拓展和维护等重大议题。当然,由于疆域形态是变动不居的,那么疆域治理的内涵也会不断丰富,大致经历了从非主权性疆域治理、主权性疆域治理和超主权性疆域治理的发展阶段。对于一些国家而言,为实现疆域的有效治理,就需要对国土空间进行合理划分,由此为“核心—边缘”空间格局的形成创造了可能性。

国家疆域和疆域治理的客观存在,为边疆的认定和划分提供了一个必要前提和基础,但尚不构成边疆形成的充分条件。在周平看来,划分边疆的活动需要以国家权力体系和组织的统一性以及疆域构造的整体性作为基本条件。以中国来看,其国家和国家疆域史可追溯到夏、商、周,但这些远古时代的国家并不具备划分边疆的能力和条件。对于这种初级形态的国家而言,疆域的不同部分并未紧密地连结为一体,国家也未形成对疆域实施全面统一治理的政权体系。特别是在东周以后,诸侯割据使得国家疆域的不同区域处于地方政权的统治和治理之下,分而治之的分封或分裂格局使得核心与边缘的界定不那么容易,也导致国家根本就不需要也没有能力将疆域的边缘性部分确定为边疆。秦建立以后,不仅统合了六国的版图,而且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国家体制,才使得在统一国家内认定和划分边疆变得必要和可能⑤周平.国家治理视阈中的边疆治理[J].行政管理改革,2016(04):51-54。。当然,这样的逻辑不仅适用于中国,同样也适用于分析其他国家的边疆历史。

国家在疆域治理中是否认定和划分边疆,还同疆域规模的大小直接相关。周平认为只有疆域规模较大的国家,才具备将边缘性区域确定为边疆的条件,而“疆域规模太小的国家,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把疆域的边缘性区域划定为边疆”⑥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02):99-105。。对于这一观点,有学者提出了异议,认为边疆的存在不取决于国家的大小,但这种认识与事实并不相符。周平在界说边疆的内涵时,首先就强调边疆必须以疆域为基础,并且是疆域的边缘性部分,这一观点反映了边疆的本质和基本事实,也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那么,对于国土太小的国家来讲,不需要也不可能在地理空间上去区分核心区和边缘区。世界上版图极小的国家,完全可以将疆域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治理,而无需将其划分为不同的部分。而事实也是如此,一些袖珍型国家往往只通过一个政府来治理全国,并不去区分中央和地方,也就不存在不同的疆域部分。在前主权时代,规模较大的国家通常由内向外地划分边疆,将其与核心区相区别。但是这种做法对于疆域很小的国家来说完全没有必要,客观上也没有办法实施。在主权时代,边界成为框定领土范围的外部际线,与边界相连的边境成为陆地边疆的一部分。但对于袖珍国家而言,边境不是一个纵深性区域和地理范围,而是几乎与边界合二为一的,这种线性边境显然不适合被视为一种边疆类型。

由于上述原因,周平提出疆域太小的国家是不存在边疆的,同时认为“即使是疆域规模较大的国家,如果其边缘性区域与核心区没有本质的或明显的差别,也没有必要将这样的区域划分出来采取特殊的措施加以治理”①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02):99-105。。这实际上提出了界定边疆的另一个要素,即与核心区相比的异质性。这是因为,将同质化程度非常高的区域认定为边疆,这对于国家治理来说不存在任何实质上的意义。事实上过分强调边界要素,将高度同质化的边缘性区域界定为国家的边疆,这样认识边疆同人们对于边疆的基本常识也是相违背的,因此不具有说服力和解释力。从国家治理的政治地理空间维度来看,如果疆域的边缘性部分同核心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性,就必须将其单独划分出来并采取不同于核心区的特定方式加以统治和治理,以实现疆域治理的有效性。边缘性区域由于具有异质性而被认定为边疆,但这种异质性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国家治理的不断深化而逐步淡化。当这种异质性完全丧失或不再突出,那么这个区域也便不再被当作边疆来看待了。当然,在边疆被构建起来以后,国家仍可按照同质化程度和国家治理需要,重新划分边疆范围或对其进行再建构。

需要注意的是,边疆是由于国家治理需要而构建起来的,这同边疆的客观实在性并不矛盾。恰恰相反,国家疆域中的某一区域正是由于具有边缘性和异质性这两项基本的客观条件,才会在国家治理中被认定为边疆,并且构建起来的边疆依然是客观存在的,二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统一性。疆域的边缘性部分同核心区之间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却不被看作和划分为边疆,这种假设难以从基本的国家理性和普遍的国家治理现实中找到根据。因此,将边疆客观实在与边疆建构视为对立关系,或将“存在边疆”和“认定边疆”视为相互独立的二元性关系,这种观点只是一种与实际不符的主观想象。

四、边疆在治理中不断发展

疆域规模较大且不同部分之间存在较大差异性的国家,为实现有效的国家治理,往往会把边缘性部分划分出来作为国家的边疆。边疆因国家治理需要而构建,也会在国家治理的推进和转变过程中发生相应的变化和发展。这种发展总体上表现为两个向度:一是国家对边疆的持续治理,导致既定边疆范围的变化和调整;二是边疆形态的多样化,特别是在国家治理中新形态边疆的形成、做实、巩固与拓展。

对于边疆治理的内涵,周平提出:“国家必须运用政权的力量,动员其他社会力量,运用国家和社会的资源,去解决边疆问题,这就形成了边疆治理。从本质上看,边疆治理是一个运用国家权力并动员社会力量解决边疆问题的过程”②周平.我国的边疆与边疆治理[J].政治学研究,2008(02):67-72。。他认为,随着治理成效的逐步显现和积累,边疆问题不断得到控制或解决,边疆的异质性不断淡化,边疆与内地之间的分际线不断向外推移,从而带来边疆范围的缩减③周平.陆地边疆治理面临资源困境[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4):1-8。。在中国,边疆的异质性曾经十分突出,边疆范围也相对宽泛。随着国家治理的不断展开和深化,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卓有成效的治理,边疆在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诸方面都发生了深刻变化,空间范围由此被大大压缩了,以致“兴边富民”行动仅仅从边境县的狭义口径上去界定边疆。美国历史上曾将整个西部作为边疆,而经过大规模的“西部运动”之后,政府在1890年宣布其边疆已不复存在。当然,此处所说的边疆的消失不是指国家边缘地带的消失,而是指其西部地区的异质性已没有那么明显,因此无需再以“边疆”来予以界定。

对于既定疆域范围内边疆的变化发展,周平进一步指出,在边疆因持续治理而缩减或消失的情况下,国家仍可根据治理需要把“疆域或国土的边缘性区域重新划定为边疆”①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02):99-105。,从而形成对边疆的重新调整和认定。历史上美国曾宣布西部边疆已经消失,但随着国家发展层次的不断提升,美国对西部地区的治理也不断升级,先后经历了工业开发阶段和科技开发阶段。广大西部也就从“农牧业的边疆”,逐渐成为“工业的边疆”“科技的边疆”和“城市的边疆”。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陆地边疆的范围已大大缩减,但西部大开发战略的提出,实际上又划分出一个更大的“西部边疆”,并开启了新一轮的边疆治理实践。尽管这一区域并不以“边疆”来指称,却符合边疆和边疆治理的内涵。

如果说陆地边疆与海洋边疆属于传统的边疆类型,那么一些西方大国围绕新的空间领域开展的治理活动,则将多种新形态的边疆及其发展凸显了出来。二战以后,一些西方大国不仅通过边疆争夺来获得国际竞争优势,而且根据全球化背景下国家疆域形态的变化来构建新的边疆概念和边疆理论。高边疆、利益边疆、战略边疆、底土边疆等新型边疆概念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提出的。正如周平所洞见:“从传统的陆地边疆到海洋边疆,从平面边疆到立体边疆,从领土边疆到新形态边疆,从硬性边疆到软性边疆,不仅充分体现了边疆的国家属性,也充分体现了边疆的变动性,从而将边疆凸显为一个围绕国家治理而展开的流变的过程”②周平.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意义[J].思想战线,2013(02):99-105。。当然,单单提出和论证这些边疆概念和边疆理论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利用这些概念去构建新的边疆形态,并通过经济、科技、军事、外交等手段去不断维护和治理这些构建起来的边疆,使其不断做实、巩固和确定下,帮助国家在这些领域中获得发展优势。

基于上述事实,周平提出中国的发展已经置身于一个空间庞大的空间场域之中,必须通过边疆治理创新来推动边疆发展,并最终助力于国家的崛起。包括:推动陆地边疆的治理取向从“族际主义”转向“区域主义”③周平.陆疆治理:从“族际主义”转向“区域主义”[J].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5(06):22-28。,并形成“核心—边缘”双向互动模式④周平.国家崛起与边疆治理[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3):2-9.,使其成为国家发展的新增长极;维护海疆安全,加强海洋国土的开发和建设,巩固和增强中国的海权;在提出“海外利益攸关区”的基础上,通过国家力量维护利益边疆和战略边疆,将其作为国家边疆治理的重要内容⑤周平.中国应该有自己的利益边疆[J].探索与争鸣,2014(05):22-26。;加强太空边疆治理,全面开展太空的探索和利用活动,倡导和促进太空秩序的建立;探索确立其他边疆形态,构建完整的边疆体系和边疆战略⑥周平.中国边疆观的挑战与创新[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2):1-9。。

结 论

就目前的边疆研究来看,“如何认识我国边疆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这样的现状已经影响到我国边疆研究的发展”⑦周平.如何认识我国的边疆[J].理论与改革,2018(01):31-42。。在这个问题上,周平强调从国家立场和国家视角来看待边疆,这是其边疆研究的根本性特点,由此形成的对于边疆的认识可以被称作“国家边疆观”。从国家视角来看,边疆是国家疆域的一部分,具有边缘性和异质性的特征,由国家根据治理需要而划定,并在国家治理中呈现一种变动着的存在。这是一套关于边疆性质和特点的完整论述,内涵丰富、层层递进。总体来看,准确把握这样一种“国家边疆观”需要注意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从国家的角度认识边疆,这是国家边疆观的最核心和本质之处;二是国家边疆观是一个有关边疆的整体认识,有其内在的前提、逻辑和语境,因此应当从整体性和完整性的角度理解其观点;三是国家视角下的边疆概念、边疆观念和边疆理论具有包容性和通融性,能够为多种学科视角的诸多边疆研究提供共通和共识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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