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伤心人

2019-03-02 02:17何海云
关键词:临江仙花间情感

何海云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有言:“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妙。”“古之伤心人”,点出了晏几道敏感多情、柔婉妍美的感伤特质;“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则点明小山词用语清丽婉转、淡而有味、意蕴深长。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也写道:“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言为心声,有至情之人,方能有至情之文。仅以《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为例,窥其至情至性之一二。

一、“古之伤心人”:至情至性

晏几道的词作仍承传“花间”传统,固守着小令的阵地,书写着令人回肠荡气的男女悲欢之情。虽为宰相之子,他“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家庭盛衰变化所引起的抑郁落寞、失恋诀别之后的悲怆凄婉,成为其词作的题中之义。晏几道词中的盛衰今昔之感,却不免仍停留在对莲、鸿、蘋、云之歌舞爱情的追怀思念中。“家道中落,仕宦连蹇,成为时代生活的落伍者,孤独者,于是用词来构筑他的审美世界,用与莲、鸿、蓣、云四位歌女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恋柔情来抚慰他寂寞孤独的心灵。”其“清新凄婉,高华绮丽”词境外表之下,掩藏的是“苍凉落寞之心”。

如果把《临江仙》只理解为词人在写他和小藏缠绵哀婉的爱情,则显得有些狭隘,还不能够体现晏几道至情至性的深刻性。晏几道表现的不仅仅是对一位或者几位歌女的爱,而是体现出了对这一类群体的尊重和怜惜。宋代歌伎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子被迫走入青楼,她们的地位和婢女是一样的“没有人身自由,更没有独立的人格,可以被主人随意遣去、赠人、买卖,甚至杀掉。一般的达官贵人、士大夫们,多是把他们当作玩赏的对象,逢场作戏而已,少数人也只是对她们的不幸给予同情。可是晏几道却把她们当成了与自己完全平等的人当作倾心相爱的对象,甚至在她们身上寄托自己美好的理想、人生的希望。这种感情,在當时的时代,实属难能可贵”。“在诸名胜中,独可追步花间,高处或过之”。花间鼻祖温庭筠词中的女性形象或用“美人”“谢娘”等直接点名,或用女性的衣着服饰、外貌形体特点或居室环境来暗示人物。从形象特征上看,这些女性形象都是模糊的,缺乏鲜明的个性特征精神生命。晏几道虽步武于“花间”老路,流连于女性王国。但他情痴,情真,沉迷,执着于对上述四位歌女的忆恋与怀想,没有感官声色的玩弄,只有精神心灵上的“生死恋”。他的恋情世界是一个纯真执着近乎圣洁的审美的情感世界。

回到《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晏几道的至情至性则通过多重意象展现。词作以“梦”起笔,却是梦后,午夜梦醒,頤望高楼,四周楼台闭门高锁,宿醉方醒,重重帘幕低垂到地。晏几道的词善于通过梦境来重温往日的甜蜜,这首词虽未写出梦境是什么样子,但这一定是一个难以忘怀的甜美的浪漫的梦。词人通过梦后的怅惘表达对小蘋的思念,即使与小蘋不能相见,他仍然一往情深地苦恋对方,他宁愿自己永远停留在梦后的伤感中。因为晏几道的词不是表现拥有爱情的欢乐,而是追忆已失落的往日爱情和表现刻骨铭心的相思,并把爱情当作一种纯精神性的追求,这成为晏几道恋情词的一大特色。“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句被清人谭献评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佳人已去,孤独的词人,久久站在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在霏微细雨中轻快地飞来飞去。以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以至在梦后酒醒时分,仍然令人惆怅不已。“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由明月兴感,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月光,你什么时候能再照着小蘋回到我的身边?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之意境,被小山巧妙利用,写出了空寂之中的苦恋,明月依然,彩云安在?这种执着的情境正是小山词的艺术胜于“花间”之处。

“梦”揉进了晏几道对往昔欢乐时光追忆、对美好时光逝去的伤痛;“双飞之燕”与“独立之人”则更显孤独凄凉;明月当空,彩云归去,曲终人散的清冷,天各一方、相见无期的悲哀,含蓄蕴藉,意韵悠长。晏几道在自己围建的梦城中一如故我的多情着,上演着缘自梦幻中的单向情思。“他的词,就内容而言,不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向水平面的宽广方向发展,而是沿着内心感情的垂直线向狭深的方向发掘,因此,他是北宋有独创成就的纯情词人”。

二、“初见”书写:曲折深婉

执着于传达缠绵幽深情感的晏几道,在他的恋情词作中,在与意中人分别之后,常回想起与对方第一次见面时的美好场景,形成了一种“初见”书写形象。《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借由梦境的牵引,呈现、品味与小藏初见的现实回忆。再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中两次提到“相逢”,分别指上片极尽细陈的初见特写与而今的重逢场景。初见时那种“恰向柳绵撩乱处”的难平心绪,如惯性般持续在时间的流逝中,乃至生出庄周梦蝶般不知何为梦、何为真的错乱感。显然,这两首词作中的所记之事,历经时间的淘洗,已然脱去欢宴歌娱、杯酒佐兴的娱乐性质,转而升华为一种生命年轮的沉痛标记。

黄庭坚曾在《小山词序》中高度评价晏几道的心性:“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天真纯粹的赤子之心应是小晏词作执着于别后回想初见情景的原因,据此发酵出的诸多缠绵、朦胧的美好回忆,并让这份美好在时间的熬煮下愈发醇香。对“初见”的执着并非词人对人性本真的皈依,而是在历经现实中的人性残缺之前的短暂视盲,又或者说,是体察到人性缺陷之后的一种情感上的逃避。晏几道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只恐多时不似初”,但内心向善、求美的心理倾向使得他凭借第一印象的片段,将潜意识中最温暖、最纯真的那一部分加工成历史存在,封存于脑海中。这段记忆若以作者最熟悉、最擅长的感知方式进行书写,便赋予了记忆为美好增值的极大可能。

向善、求美的主观判断,使得晏几道在陈说心底的巨大悲痛时,不会毫无顾忌,而是倾向于隐忍、克制、适度的规避,欲待陈说又低回婉转。因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希望与遗憾、快乐与伤感的交互作用而勃现张力,进而产生出一种隐约朦胧的审美感受。我们可以把《临江仙》全词作看作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去年春恨却来时”,作者强烈的悲伤之情呼之欲出;回忆初见的美好情景淡化了情感的强度和烈度,转而变得绵长深厚;“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则又转入微妙而复杂的心境抒写。与其说这一时期的心境复杂难以琢磨,不如说是一种风暴过后的从容与淡定,只剩下感慨而已了。这样的处理方式展现了作者回忆往事时的平淡心境。词的基调无疑是感伤的,然而我们听到的是作者轻微的喟叹,而不是撕裂的哀号。初见的回忆,它轻柔绵软又无处不在,挥之不去也无从割舍,不易察觉又如影随形地弥漫于诗人的周围,在静默中撩拨着他情感的神经。

晏幾道于北宋小令衰微时重整旗鼓,凭借其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和曲折深婉的笔触,于细微处见精神,进一步开掘小令幽微要眇的审美特色。他在词中对与闺阁佳人历历初见的执着与抒写,对空间化的过往进行时光的雕琢。在人情变易中徜徉于流年之外的晏几道,是忠实于“初见”的情感遗民,语淡情深,精微深邃。晏几道“在回流的嗣响中,为歌筵酒席的艳词开拓出了一片绿波容与、花草缤纷的美丽天地”(叶嘉莹《灵谿词说》)。

学法指导

一、吟咏中品味

诗歌的语言非常精炼,如果只是用眼睛看或泛泛地读,就不能全面而深刻地理解诗文的意境和情感。而当拖长声音吟诵的时候,隐藏在文字后面的诗歌意蕴就会在拖长的声调中慢慢浮现出来。诗歌的语言是为表现内容服务的,但作为形式又具有相对独立性。诗歌语言本身讲究节奏和韵律,吟诵起来便具有音乐之美。刘勰《文心雕龙·声律》中对吟诵做过形象的描述:“声转于物,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在抑扬顿挫、富有感情的诵读中,诗的韵味、诗的意境、诗的情感才能被深刻地品味出。

二、想象中感知

诗中的世界已不同于实际生活中的客观世界,总是经过诗人有意无意地“改造”,投上了诗人在特定情境中的感情色彩。想象是引发情感的桥梁,在想象中还原诗歌给我们描绘出的形象画面,在感悟中体味作者的诗情。如《临江仙》词中的前三句是抒情主人公的“忧愁难遣”图;“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展现的是一幅“春恨孤寂”图;下阕前三句是“温情回忆”图;“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则是一幅“遥望感叹”图。

三、群文阅读

群文阅读与古诗教学相结合,有着很大的优势。古诗语言简练、字数较少,同一个问题或话题,同学们可从不同层次、多种角度来思考,在作答的同时让学生展开联想,让脑海中的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从单篇阅读转向群文阅读,不但增加了阅读量,开阔了视野,而且从根本上打破了传统阅读教学的僵化格局,为多方面、多角度理解文本提供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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