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茂昌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给朋友任安的回信,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除了《史记》以外的司马迁的作品,也是我们唯一能见到的司马迁直抒胸臆披露心声的作品。司马迁因“李陵之祸”被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似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任安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任安下狱后,司马迁给他回信,诉说衷肠。信中他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此外,作者在信中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和有所追求的良苦用心。
因为是给朋友的书信,作者在当时也没有想到过这封信会流传,换句话来说,他没有“把文章当文章写”,不会想到读者、时论和后世的评价,所以《报任安书》写得更真切、更自由、更动人。作者心中长久郁积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起伏跌宕。作者是坦率的,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又是极其复杂的,他无意矫饰,一一如实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今天我们读《报任安书》,要用一颗理解敬重的心,聆听他心底复杂低沉迂回的心曲。
《报任安书》历来被认为是用以解说司马迁伟大人格最直接的证据。在这封信中,司马迁明确地表示:“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报任安书》)司马迁向朋友强调,虽然“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报任安书》),但我司马迁不是;“臧获婢妾”,卑贱之人犹能引决自裁,我司马迁当然更能做到蹈死不顾。之所以不死,实在是因为“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报任安书》)证明人生价值,证明勇敢节义的,可以是视死如归,也可以是“隐忍苟活”,呕心沥血,写作《史记》,从而以另一种方式证明生命的价值,证明对“义”的坚守:“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
司马迁从《史记》的创作中找到了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他在自比文王、仲尼、屈原、左丘等先贤的过程中,获得了安慰与肯定。他甚至自信地预知今后将名垂青史,“垂空文以自见”。换一个角度说,司马迁也是为自己寻找到了消释生存压力的理由。司马迁在自比先贤的过程中一定获得了生命中些微幸福的感受。
然而,这些显然不是《报任安书》这封信的全部。我们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司马迁当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包括来自舆论的压力,这就是他除了一死谢天下,别无他途的原因。人们或出于友善,或别有用心,都希望司马迁能以死捍卫最后的尊严。诚然,宫刑既受,已为“闺阁之臣”,虽生犹死,但司马迁为何不以死捍卫最后的尊严,他这样综述理由:
1.自己卑微如蚁。纵然选择受诛(司马迁可能可以在宫刑与死刑两者之间做选择),不过被认为“智穷罪报”,如此,虽死何益!
2.既已受至大之耻、至大之辱(“最大腐刑极矣”“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而未能定自杀之计于受辱之先,如此,死亦晚矣!
总之,虽死无益,不如不死。
然而,这还不是司马迁全部的陈述。司马迁明确地用大量的笔墨写出了不死的理由: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國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报任安书》)
刑役之人受尽折磨与侮辱,在残酷无情的“势”“形”面前,自己的精神已“怯”且“弱”,逐渐志气衰微,如此而言,死亦难矣!“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簍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报任安书》)
这是一段最让人费解和吃惊的文字,不仅与下文所写自己“不怕死,必死”矛盾,也坦露了一个平凡庸常怯懦畏葸的灵魂。历来论者几乎都忽略了司马迁这些写得明明白白的话语。是的,既然塑造英雄,当然只能把这些庸常的反英雄的心路历程忽略。
但是,司马迁明明白白地写了。而这才是真正让我们感动的地方:司马迁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他有我们不可企及的英雄的一面,也有令我们感到亲切的庸常的一面。
自杀,容易吗?加谬说:“真正严肃哲学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加缪《西西弗神话》)诚然,自杀是书写生命尊严与价值的最后以及最高的形式。所有自杀者,不论是刘晓枫所谓“诗人的自杀”,还是我们多所亲见的庸人自杀,这些自杀者都值得我们尊敬:只因为他们对生命求生本能的超越。
自杀不易。司马迁列举了一连串的英雄,包括那些把头拴在裤腰带出生人死的英雄,如韩信、彭越、周勃、魏其、季布等。说他们怕死,没有人会相信。但他们没有选择“引决自裁”:
此人(韩信等英雄,引者按)皆身至王侯将相,聲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报任安书》)
在非人的折磨过程中,英雄之气逐渐颓唐。“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任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余光中《听听那冷雨》)英雄们在风雨中庸常化,由铁血硬肠变成了如你我一般的血肉身躯。这时节,英雄的光华淡褪了,他们被还原成普通的人。
英雄还原成庸常,不都是英雄的耻辱。因为庸常,才更让我们亲近。因为有勇气坦露庸常,才更让我们尊敬!帕斯卡尔曾说:“人不过是脆弱的苇草。”无视这一点,总是醉心于焊接钢铁巨人,情怀可嘉,但让我们觉得生硬。
现在我们理解了司马迁的前后矛盾。这是—个庸者的灵魂,也是一个极度矛盾的灵魂。一个英雄理性的司马迁(不怕死、不必死,隐忍苟活以图大事)和一个庸常的感性的司马迁(贪生怕死,也没有理由死)在争辩、对话。其实,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常常在两个自我的苦苦争辩中挣扎前行吗?
此外,我们还在司马迁的信中看到司马迁对世事、国事的疏淡。遭遇奇耻大辱,难说司马迁对这个世界和生活还有多少热爱,除了《史记》,再也没有什么能激发起司马迁的热情了,更不用说“推贤荐士”这样的政事了,所以司马迁满怀痛苦和羞辱地明确拒绝了朋友的嘱托:
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昂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报任安书》课文未选段落,《千家文》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心刺谬乎。(《报任安书》)
归隐无趣,王事无趣,自饰无趣,了无生趣,真是茫茫空空,实在是心灰意冷到家了。这里仍然是一个庸常的司马迁真实的灵魂。不是司马迁缺少安邦治国、救济苍生的才华,也不是他没有这样的人生观、价值观引领——从《史记》中我们能看到司马迁有非常强烈的儒家人世情怀。但是,已经遭受人生最大的耻辱,已经看透了世间炎凉,告别了豪气干云的过往,一切都罢了!所以,《史记》完稿后不久,司马迁也就油灯耗尽,踏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司马迁,才是最真实的司马迁,最让我们尊敬的司马迁。而呈现这样真实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才是永远让我们常读常新、常读常感动的心灵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