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勇军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期刊社, 重庆 400031)
认知文学研究打破了长期横亘在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之间的壁垒,把情感理论、达尔文进化论、神经科学、认知语言学、认知进化人类学、认知进化心理学、发展心理学和进化生物学等认知科学的理论用于文学研究,注重从心智的角度研究文学,尤其是文学阅读,开辟了一个新的跨学科文学研究领域,派生出两大研究范式:一是以欧洲大陆为主的认知诗学研究,一是以北美为主的认知文学研究[注]《认知、文学与历史》中对认知文学的界定涵盖了认知诗学,把文学的认知研究视为认知文学研究。本文也倾向于这种观点。。经过“大约30年”(Jaén et al., 2012: 18)的“孕育、发轫、生成和发展”(熊沐清, 2015: 1),认知文学研究现已衍生出认知诗学、认知生态批评、认知叙事学、认知后殖民研究、认知历史主义、认知酷儿理论、神经认知诗学、认知马克思主义、文学达尔文主义、认知美学、神经美学、心智美学、具身美学和达尔文美学等多种研究范式。自2002年Richardson和Steen (2002) 在《今日诗学》(PoeticsToday)第一期的“文学与认知革命”专刊的“序言”中打出“认知历史主义”的旗号以来,认知历史主义在国外经过十多年的孕育,现已初具雏形,成为认知文学批评和认知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Richardson et al., 2002: 5;Zunshine, 2010: 26)。
Jaén 等(2012)指出:近几年,在文学和认知研究中,人文研究既关注生物和进化方面的因素,又强调文化和历史的因素;以后的认知文学研究将融合历史、文化和生物的因素,进行跨学科研究,“认知”的标签将会弱化。两年后, Mark J. Bruhn[注]Mark J. Bruhn是美国雷吉斯大学(Regis College)的英语教授,研究兴趣为浪漫主义诗歌的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和浪漫主义时期的认知理论。和Donald R. Wehrs[注]Donald R. Wehrs是美国奥本大学(Auburn University)的英国文学教授,主要研究兴趣为伦理学、认知科学和文学历史。合编的《认知、文学与历史》(Cognition,LiteratureandHistory)就体现出认知文学研究的这种趋势,弱化“认知”的标签,强调生物、文化和历史的因素,把“认知”“文学”和“历史”看作心智结构的三个不同维度(12-13),尤其从“历史”的维度和跨学科视角探讨了认知文学研究,拓展和深化了当下的认知历史主义研究。
《认知、文学与历史》除了 《序言》与《后记》外, 主体部分共12章,分为四部分。
《序言》强调了跨学科对文学研究的重要性,指出“因为诗学、文学史和认知科学长期不相往来,认知文学研究又是一个文学研究的新领域,所以非常有必要强调文学研究的跨学科性”(1),阐释了心智结构的“文学”“认知”和“历史”“三维一体”的关系,论述了这种关系的方法论价值与学科意义。“后记”阐释了认知文学研究的理论意义与哲学价值,认为“认知批评把主体的历史性置于历时的进化史中,既能考察其文化-历史共性,又能认识其跨文化的差异与进步,而且从认知角度对历史性的反思并不意味着颠覆后结构主义理论的批判传统”(243)。
第一部分是《(文学)认知的种类:认知体裁理论与历史》,从认知与历史的维度研究文学体裁。第1章对崇高颂歌的诗学特征进行认知历史体裁的探讨,考察了注意与传输(transportation)之间的机制,重点论述了诗歌形式与情感激发之间的关系,认为“文学的特殊形式和(阅读)过程通常会激发不同寻常的心智状态”(9);第2章把认知扭曲(cognitive twist)与书信体裁的社会观、历史观相结合,阐释了概念意义的演化形式、体裁的社会生命、体裁的历史生命、体裁演化和概念维度、社会维度之间的关系,认为“从认知社会学视角研究体裁是一种超越纯审美功能和纯意识形态功能的研究范式,能更完善、更具体地探究文学体裁的系列功能。这种研究将审美愉悦历史化,而不是把这种愉悦视为幻象”(46);第3章论述了文学新奇性是一种文化产物,具有特殊的进化性,并从寻路(wayfinding)的认知方式探讨了ChildeHarold’sPilgrimage中的新奇性,认为“寻路”是人类的一种以知识为导向的认知方式[注]作家在处理文学作品时,寻路定位,将信息组成因果模式,通过构建意义形成作品;读者在阅读作品时,通过寻路,凭借因果关系的推理进入叙事模式。,我们可以利用它来解决问题;第4章围绕“意识形态迁移”(Ideology Transfer),探讨了文学接受过程中的认知进化,认为经验学习(experiential learning)和社会学习(social learning) 是造成意识形态迁移的两种策略(81)。
第二部分是《故事的寓意:情感叙事学》,主要考察了某一特定时期的文化—历史和文学接受。第5章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和镜像神经元原理,论述了12世纪HistoryoftheKingsofBritain(Geoffrey of Monmouth, 1173)的Wace译本RomanDuBrut,探讨了当时的文学叙事,特别分析了内群体和外群体之间的文化和移情,认为“文化-历史的手段可以引导进化的稳定性、关联性和杂合性,只有文化-历史批评和语境化才能消除其中的特殊性与进化动机”(101);第6章从认知历史主义视角考察了西班牙与伊斯兰争夺霸权时期的革命戏剧DonaPerfecta(Galdos, 1876)和TheHouseofBernardaAlba(Lorca, 1936),强调文化语境的重要性,认为“文化是人类受特定时空环境刺激而形成的认知结构的表现”(116);第7章基于加拿大当代的(后)民族主义小说Surfacing,试图阐明一般的认知过程、情感过程和民族主义情节化(emplotment)的功能,考察民族主义思想中的家庭分离和重聚的原型机制,指出家庭的分离和重聚是一种叙事原型(narrative prototype),具有一定的民族职能(134)。
第三部分是《感知他者、叙述自我:心智理论[注]“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缩写为:ToM)源于心理学,指理解自己或他人心理状态的能力,包括思维、情感、信仰和欲望等(Gopnik,1999:838; Zunshine, 2006:6)。与文学》,运用心智理论研究叙事的身份认同和叙事策略。第8章基于社会认知和现象学的历史,探讨了社会认知、心智理论和直接感知之间的联系,论述了现象学对社会认知和“主体性”的影响,尤其阐述了叙事、文学和心智之间的关系;第9章运用心智理论探究了16世纪中期的西班牙文学中的经典之作LazarillodeTormes的不可靠叙事,认为“LazarillodeTormes的整个结构和意义都取决于心智理论”(176),并利用“马基雅维利智力”[注]“马基雅维利智力”(Machiavellian intelligence)一词由灵长类动物学家Richard Byren和Andrew Whiten于1988年编造,用于描述人类和其他动物为了达到目的进行欺骗或误导。和“策略欺骗”[注]“策略欺骗”(tactical deception)指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运用心智理论让别人相信自己,实现欺骗的目的。论述了叙述者的骗人伎俩;第10章运用巴赫金现象学探讨了虚构作品的实验性和自我(selfhood),主要讨论了四个问题:(1)小说、模仿与认知的关系;(2)自我身份概念;(3)自我身份与实验诗学(experimental poetics);(4)非标准化的自我。
第四部分是《科学文化与文化科学:认知(文学)研究的理论与历史》,主要基于文学历史,分别从文化和审美的视角提出了认知文学研究的新范式。 第11章运用进化论、副现象(epiphenomenon)和渐成论(epigenesis)反思浪漫主义时期“自省”(introspection)的认知过程,探究笛卡尔和华兹华斯哲理诗中“梦”的自省过程,并从认知历史主义和神经现象学视角探讨了自省的相关问题,如冥想(meditation);第12章论述了David Hume的艺术心理学、文学心理学和Gustav Fechner的实验美学,重点讨论了文学研究中的审美趣味。
《认知、文学和历史》是《劳特利奇文学跨学科研究》(RoutledgeInterdisciplinaryPerspectivesonLiterature)系列丛书之一。该丛书从跨学科的视角探讨文学,每本著作的研究视角各不相同,涵盖了哲学、认知科学、种族、生态、语言等众多领域,研究对象包括性别、电影、音乐、诗歌、小说等各种体裁。因此,《认知、文学和历史》本身就具有跨学科的界面属性,编者开篇就点明文学跨学科研究的目的:“首要目标是考察认知、文学和历史各领域的复杂交叉点,以此推进诗学、文学历史和认知科学的跨界探讨与研究”(1),“使认知研究和文学研究能够彼此合作,相互促进”(1)。全书涉及心理学(第1、2、3、4、6、9、11章等)、社会学(第2、7章)、进化生物学(第4、6、11章)文化学(第3、5、7、11章)、现象学(第8、10章)、历史学(第1、2、3、6、11章)、伦理学(第5章)、美学(第8、12章)实验美学(第12章)、神经现象学(第11章)、神经科学(第5、6、8、10、11章)、认知历史主义(第6、11章)等多个领域或学科,运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包括传输理论(第1章)、认知扭曲(第2章)、社会认知(第2、5、8章)概念整合(第5章)、具身心智(第6章)、分布式认知(第8章)、心智理论(第8、9章)、渐成论(第11章)、副现象(第11章)、进化论(第3、6、11章)、镜像神经元(第6、8、10章)等。
从历史维度进行认知文学研究是该书最主要的特点。本书虽弱化了“认知”的标签,但纵观全书,仍然是认知文学研究的路径和方法。传统的认知文学研究强调文学与认知两个维度,认知历史主义是其中的一个研究范式,关注历史批评。然而,历史批评仅仅是认知文学“历史”维度的一方面,历史“不仅包括社会、文化和政治各方面,还涵盖生物(包括进化和基因)和地球物理学”(Richardson,2010:xi),而且历史批评也必须承认人类身体和心智的历史性。该书可以看作以“历史”维度为主线、辅以生物和文化的因素进行认知文学研究:认知体裁或体裁理论与历史(第1—2章);人类身体、心智的历史性和认知进化(第3—4章);文学认知历史化的模型(第5—7章);社会认知和现象学的历史作用(第8章);历史文本(第9章);特定的历史时期或历史人物(第10—12章)。因此,该书中的“历史”含义宽泛,不仅包括历史人物、历史时期、历史文本,也涵盖特定时期的文化、政治、经济等各方面因素,还包括人类身体和心智的历史与进化。
编者在《序言》中虽然强调认知、文学和历史是心智结构的三个维度,认为它们看似彼此独立,却紧密相关,但从文章的统筹和选择上来看,本书更突出“历史”的维度探讨认知文学批评。因此,该书正是由于以跨学科性和“历史”的维度切入,所以开拓性和创新性较强。第2 章的《走向体裁的认知社会学》、第11章的《浪漫的反思:在心智科学中走向自省的文化历史》和12章《走向批评科学:美学价值、人类本质和审美标准》更是旗帜鲜明地用“走向”(toward)一词,体现作者构建新的理论的视野或抱负。此外,书中出现了一些认知文学研究的新术语或者借用其他学科的术语用于认知文学研究,如抒情传输(第1章)、寻路认知和情感-伦理生活模式(第5章)、混合心智(第8章)、自我(第10章)等等。囿于篇幅,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此外,书中的文章既有理论探讨,又有文本分析予以辅证,避免了文本阐释的印象式或经验性的分析。例如第9章,作者在介绍心智理论时,详细论述了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与理论论[注]理论论是关于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发展理论。该理论认为人拥有一种基本的或淳朴的心理学来推断他人的心理状态,如信仰、欲望和情绪等(Ratcliffe, 2006: 31-52)。(theory-theory)的异同,讨论了模拟论(simulation theory)和E-想象[注]Alvin Goldman(2006)提出了“E-想象”(或“生成想象”)(enactment imagination: E-imagination) , 认为它是心智模仿论的一个重要方面。“E-想象”是想象把其他人或者自己做的事会被观察到的行为,换句话说,就是“试图在心智中创造一个看到它的替代品”(Goldman, 2006:149) 。,然后运用心智理论分析了LazarillodeTormes中叙述者的骗人伎俩,认为 “LazarillodeTormes的结构及意义都取决于叙述者的心智理论”(176)。
本书把“认知文学研究”界定为“运用发展心理学、社会心理学、进化生物学、情感理论、认知语言学、比较人类学、叙事学、神经科学以及对范畴化、概念化和记忆的研究成果,以阐释与实证研究为目的的一种异质网络”(1),并从认知、文学和历史的角度考察了运用认知方法研究文学的范式,发现存在两种研究范式,“一种是认知诗学、认知叙事学、认知修辞学及其相似的学科重新考察形式批评的分析方法和观点,利用具身(embodied)心智的认知结构来理解文学;另一种是认知文化研究、文学进化研究(evolutionary literary studies)、生物诗学(biopoetics)及其相关学科,从比较的角度(至少从理论上)重新审视了文化和历史研究的方法与观点,以具身心智的自然和文化历史来理解文学和其他类型的文化表达”(7)。这种界定就把认知文学研究分为两派,一派强调对文学表达的认知阐释,以Peter Stockwell、Mark Turner等为代表,主要以“语言-形式为取向”,主要指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到21世纪初期10年间发展起来的认知诗学,忽略了文学和心智的历史维度;一派侧重文化和历史,主要以Allan Richardson、Ellen Spolsky和Lisa Zunshine等为代表,突出“主题-意义取向” (熊沐清,2015:3)。这种对认知文学研究的界定及其范式的区分既能对以往认知文学研究进行恰如其分的总结[注]认知文学研究的研究范式及其发展历程请参阅熊沐清(2015,2016)对“文学的认知转向”的论述。,也能对新的认知文学研究者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
认知历史主义指运用认知科学理论历史地看待文学和文化,是一种认知文学批评方法,强调主体认知的历史性、社会性、文化性和具身性(embodiment)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主张从共时与历时的层面进行认知文学批评。国外现有的认知历史主义主要有两大研究范式:一类是运用当前或特定历史时期的认知理论考察历史时期的文学,主要以代表人物有Ellen Spolsky、Lisa Zunshine和Mary Thomas Crane等,另一类是考察心智的历史观,强调社会环境和文本的历史性,运用特定历史时期的认知理论考察当时的文本,主要是以Alan Richardson为代表。本书的理论价值主要体现在从历史的维度拓展和深化了当前的认知历史主义研究,为认知历史主义构建提供了理论和数据支撑;对认知历史主义研究而言,该书不仅在方法论层面具有启发意义,还具有更重要的本体论价值。
该书专题论述认知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它不仅仅涉及认知历史主义,还包括体裁、伦理、审美、情感叙事等其他主题,尤其是在文学研究中从认知的视角反思历史。书中的四部分从不同的视域把认知文学研究与历史结合起来,每一部分就是一个小专题栏目,从而拓展或深化了当时运用模块(Spolsky,1993,2001)、类推思维(Crane,2001)、心智理论(Zunshine,2010)、认知神经(Richardson,2010)、认知语言学和人类学等理论进行认知历史主义的研究范式。对认知文学研究而言,从认知角度对历史性的反思“旨在阐明在某个社会历史情境的发展过程中,体验扮演什么角色,又如何帮助我们在那个情境中塑造概念、形成反应并参与其中”(116),强调特定社会文化环境和同时期不同领域的共同话语策略,否认客观和超验的历史视角。它不是“颠覆或代替新历史主义或其他文化研究, 而是对他们的修正和完善”(Richardson, 2010: x-xi)。除了“历史”维度本身的价值外,从这一维度的研究中还衍生出一些新的认知文学研究范式,从横向拓展了文学认知研究的空间,丰富了现有的文学认知研究。而且,该书所探讨的问题还涉及读者的接受与反应、人物塑造(第3、6、7、9章)、文学创作(如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对作者心智的影响)(第3、5、6、7、8、9章等)、体裁(第1、2、3、5、7、9章等)、审美(第2、3、8、10、12章)和伦理(第5、6章)等传统文学所关注的问题,为认知历史主义研究乃至认知文学研究的理论构建奠定了基础。
金无足赤。本书也存在少许遗憾之处。首先,书中的文本对象主要涉及叙事文本,戏剧和诗歌等其他文学形式的很少,特别是缺乏对某一领域或某个问题的探讨[注]此类研究请参阅《牛津认知文学研究指南》(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Zunshine, 2015)。;其次,认知文学研究必须从共时和历时层面考虑历史因素(Spolsky,2003),本书虽然考虑到了这两个层面,但对读者的心智与作者的心智差异对文本的阐释异同关注不够;最后,第一部分和第四部分的标题与主题契合度较高,但是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的标题显得稍微失衡。然而,瑕不掩瑜。对于认知历史主义而言,本书具有开拓性的意义:从历史维度考察了文学理论的诸多要素,不仅从横向拓展了认知历史主义的研究领域,还纵向深化了现有的认知历史主义研究,为认知历史主义的理论探索做了良好的铺垫。
跨学科研究如今已然成为一种趋势,学科之间的壁垒不断走向消亡。这种跨界的研究“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换位思考……从而深入对事物的认识。这是一个值得推崇的研究方法,也是有无限前景的研究方法”(潘文国,2012:111),是“外语学科研究的新增长点”(董洪川, 2012:2)。“人文主义极度的内在化就是学术必须‘永远历史化’,这使得历史变化成为认知文学批评的一个核心问题”(Starr, 2018:418)。《认知、文学与历史》以历史维度为线,运用认知理论或认知模型,考察人类心智、诗学形式和文学历史之间的联系,探究文学研究的目标、形式与方法以及文学研究对认知科学的反拨作用,拓展和深化了当前认知文学研究特别是认知历史主义研究的主题与范式。认知历史主义研究正处在茁壮成长的时期,自身的理论构建尚未完备。囿于篇幅,关于国外认知历史主义的研究,笔者将另撰文论述。总体而言,《认知、文学与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认知文学研究和认知历史主义研究发展阶段中的里程碑,顺应了认知文学研究的发展趋势,标志着认知文学研究逐渐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