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今
八叔和八婶住在无锡。那一年,我到无锡去探望他们,八婶欢欢喜喜地做了一桌“花团锦簇”的菜肴热情款待我。
无锡是富饶的鱼米之乡,桌上自然少不了大鱼大虾,然而,八叔殷殷劝食的,却是那一盘毫不起眼的排骨,看上去黑不溜秋,像是从矿坑里挖出来的炭块。
八叔化身为卖瓜的老王,说道:“无锡排骨,非常有名,许多外来旅客都把盒装排骨买回去当手信。可是,我觉得即使是名牌店的排骨,也比不上你八婶亲手做的。”
八婶快乐地微笑,圆圆的脸变成了被晚霞烧红的天空。
我心想,八叔对八婶的爱,已经变成了落在盘中的味精了,这份甜味,也许只有八叔本人才尝得着吧!
盛情难却,我夹起了一块貌似“黑炭”的排骨,漫不经心地放入嘴里,然而,才一尝,我便被这独特的味道俘虏了。
“哎哟!”我暗地里叫了一声,真不该小看它!香软嫩滑的排骨肉里,有着让人心情恍惚的酒味,有着温柔敦厚的甜味,也有着沧桑世故的咸味,正是千回百转,悲喜交加。八叔见我表情瞬息万变,得意非凡地说:“我没骗你,很好吃,是吧?你八婶做这排骨,可是有秘诀的,让她教教你吧!”
秘诀竟是酒。
只放酒,不放水,每一寸排骨都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再用浓糖重酱把它飘走的魂魄抓回来,慢火熬它。排骨几经翻腾,劫后余生,因而呈现出一种让人吃惊的斑斓面貌。
对排骨,我一向情有独钟。
它像是丛林里逶逶迤迤的溪流,充满了变幻的美感。附在同一块排骨上的肉,肉质不一,口感不一,越靠近骨头的地方,肉便越细,越嫩。
曾经读过一个有趣的小故事。
有个守财奴,把一条咸鱼高高地悬挂着,令孩子们手捧饭碗,抬头看一眼咸鱼,低头吃一口白饭。有孩子多看一眼,还遭守财奴大声呵斥:“咸死你了呀!”
妈妈不是守财奴,但却是个聪慧的好主妇,她从这个故事里得到的“无言启示”是,如果要让孩子在菜肴不多的情况下吃得好而又吃得饱,食物必须具有一定的“咸度”,尤其是骨多肉少的排骨,一定得用浓酱配搭,才能诱使孩子们香香地吃下大碗大碗的白米饭。
用醒胃的酸梅酱配合咸香的豆酱,慢火焖煮排骨。排骨在酸酸咸咸的酱料里小声吟唱,一大团一大团夺魂的香气肆无忌惮地从厨房闯进客厅里,趴在桌上做功课的小孩儿,三魂六魄掉得只剩一魂二魄,书上黑黑的蝇头小字,都变成了蠕蠕而动的馋虫,纷纷爬进了空空的胃里。
焖好后的排骨,呈现悦目的金黄色,宛若价值连城的金块。酱汁,浓得像火山爆发时喷射出来的熔岩。夹起排骨时,连手都快乐得颤抖。胃无端端胀大了好多倍,白饭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不管吃多少,都感觉吃不够似的。
妈妈做的这道排骨,最大的特色在于它不着痕迹地把原本尖锐的酸味和媚俗的甜味恰到好处地融合为一种和谐美好的新味道。
成长后,我对排骨依然一往情深。
上餐馆,常点排骨。可是,吃来吃去,总觉得没有一道比得上妈妈做的“独门排骨”。
童年的味道是永远的味道。
(心香一瓣摘自《看螃蟹上树》四川人民出版社 图/蝈菓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