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我的父亲余学文先生,于今天中午去世。
在上海同济医院的二号抢救病房,我用手托着他的下巴。他已经停止呼吸,神色平静却张大了嘴。
好像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突然被整个儿取消了说话的权利。医生说,托着,时间长一点,就会慢慢闭合。
那么,什么也不用说了,爸爸。闭合吧。
闭合并不容易,一松手又张开了。爸爸是有脾气的,但在我面前从不固执,只不过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了,不知道托他下巴的是我的手。他无法通过触觉感知我。触觉。突然想起,我几乎从来没有与爸爸有肌肤上的接触。
小时候我跟着妈妈和祖母在乡下,他在上海工作,偶尔回乡一次,几乎没有抱过我。不是他不想抱,而是过于疼爱我的祖母和母亲担心他抱不好。
等我长大,与各种朋友见面时会握手,但与爸爸相见却不会。
我叫他一声,笑笑,他应一声,也笑笑。
后来他行动不便了,走路时我会搀扶他,挽着他的胳膊,却也不会碰到他的手。他这次走得干脆,没有留下让我们给他洗澡、洗脸的机会。
那么,只有今天,当他的生命已经停止,我才真正接触到他,他的毛茬茬的还没有冷却的下巴。
爸爸的嘴渐渐闭合了。到今天我才那么仔细地看清,他牙齿洁白,没有一颗缺损。八十多岁能这样,让人惊讶,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毕生不抽烟,不喝茶,由于长年的糖尿病又不吃甜食不喝酒。
那就更应该闭合了,爸爸,闭住你一口的洁白和干净。
大家都在默默流泪。连妈妈也只是捂着嘴在病床边吞声哭泣,肩膀抽搐着。她知道这是医院,隔壁还有病人在抢救,这儿的哭声会影响那些病人。
对于亲人的离去,余家并不陌生。
本来祖父祖母生了十个孩子,祖父是上海一家著名民族企业的高级职员,薪俸优厚,养得起。但那年月的防病治病水平实在太低,先病死了三个,后来祖父自己也去世了,留下七个孩子给祖母。一个没有工作的妇女在完全断绝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要养活七个孩子是不可想象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劝祖母送掉几个。祖母断然拒绝,说了一句正巧与一部当代电影的片名一样的话“一个也不能少”。
祖母懂得,那么多孩子,在培养上只能抓重点,大伯伯死后她看中了最小的儿子,我的叔叔余志士,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于是,她安排所有的孩子辍学做童工,大家合力让叔叔继续读书,至少读到高中毕业。
然而,还是丧事不断。她想攥住每一个孩子,却不得不一个个放手,攥住和放手间的母亲的心,无法度量。直到晚年,她呼叫我们众孙子的名字时常常失口,叫了一个她的死去了的孩子的小名,看我们发傻,她立即更改,更改出来的又是另一个死去了的孩子的小名,一换好几个,一群她没能攥住的骨肉,我们无缘谋面的长辈。
最后她才叫对我们的名字,叫得很轻,说声“你看我”,便两眼发直,很久很久。
(奕安摘自《特别文摘》 图/陈明贵)
诗剧
十二月孤独的第一天
雨再次轻轻地落在花园里
狗睡在黑暗的地板上
日子在两次旅程之间
收好行囊然后打点另一个行装
当我离去我读着诗,
那些来自过去的词语
来自很久以前的轻快的候鸟
穿过这安静的雨落下的声音
——【美】默温 《伴奏》